《当代-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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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4期-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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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加有了光泽。有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开始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根本没哭。真是想不通一个女孩儿哪来这坚强?以后长大了,听说张志新的事情,还看了别人写的诗,就觉得他们大惊小怪,难道他们不知道吗?女人就是这样。
  我们就那样地站着,好像那就是我们唯一要作的事情。
  她的神经已经很正常了,这我从她灵活的眼珠上就能看出。我本来以为那天我们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可是正当我要离开黄旭升时,她突然问我,说:
  我听我妈说你是你妈和校长生的,是吗?
  那时玻璃上的反光全部都直射到了黄旭升的脸上,使她像精灵一样神采奕奕。
  星期六又到了。
  那又是女人洗澡的日子。
  我犹豫着去不去偷看阿吉泰。她今天会去洗澡吗?我渴望阿吉泰。
  如果我是因为偷看阿吉泰被抓住,那我感到值了。如果阿吉泰没有看到,而是因为看到了别的什么女人被抓住,那我就太冤了。
  我思想斗争得很厉害,最后决定还是跟踪阿吉泰。
  我来到了阿吉泰的门前,想等待着她出来,如果她去了澡堂,那我就上后窗。显然,这是一个比较稳妥的计划。
  正当我站在树后看着她的门时,那门开了。
  阿吉泰把一个戴眼睛,显得文雅的男人推了出来,那是范主任,是我们这个院子里的最高人物。显然,阿吉泰发怒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凶,她把一只烧鸡朝范主任砸去。
  范主任捡起那只烧鸡,脸上并不激动,显得平静,也没有说什么。他走得很快,消失在湖南坟园的树丛之中。阳光十分灿烂。
  我无比崇敬阿吉泰,因为在当时,烧鸡和范主任都是最难得的东西。一个像征权力,一个像征金钱。今天两样东西共同走进了她的房间,却被她了扔出来。
  阿吉泰回到了屋里,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溜到后窗看着她。阿吉泰正爬在桌上哭泣。我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想哭的感觉,阿吉泰是这么美丽,却不能让美丽杀了像范主任那样的男人。还不得不让他走进自己的房间。
  这时,突然阿吉泰站了起来。她到墙角端着个很大的银色脸盆,那说明她就要去澡堂了。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我来到了锅炉房的后边,看见在那窗户下边的两块煤还在,心里感到很踏实。
  还是那样的蒸汽,还是朦胧中水雾的声音,当我的眼睛完全适应了灰暗之后,阿吉泰的头发出现了,接着是她的后背,她仍然很白。似乎对范主任发火一点都没有改变她皮肤的颜色。这种发现使那时的我十分惊诧:女人们真是奇怪,她们与男人发生战争,可是在她们的身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正当我在内心里独自感叹时,猛然间我意识到有一对眼睛正看着我的脸,让我的脸开始发热,这似乎是一种幻像,渐渐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时,阿吉泰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她平静地看着我,就像是她站在讲台上时一样的,丝毫没有为自己赤身裸体而羞愧。我的眼睛似乎被她的眼睛紧紧吸住了,根本不可能朝她身体的其它地方看,仅仅是她眼睛里深藏的那些丰富内容就已经把我的目光甚至于灵魂锁住了。
  我们就那样对视着,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我浑身上下都已经失去了知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有阿吉泰的眼睛。
  突然,我像是从早晨的幻觉里跳出来,意识到自己没有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大院的洗澡堂后窗,那对眼睛不是我想像中的女人的眼睛,而是真的阿吉泰的眼睛。我被吓坏了,倏地从煤块上跳了下来。然后就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
  乌鲁木齐才八月份就已经是秋天了,许多黄叶从树上散落下来,阳光又让它们显出缤纷与斑烂,使我的目光迷离,甚至感到头晕目眩。
  那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
  我徘徊了很久,终于还是来到了王亚军的宿舍。
  他正在剃须,面对镜子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脸,在脸上有白色的泡沫。
  我显得有些激动,喘着气,尽量压抑自己的情绪。
  他说:你脸怎么那么红?
  我说:刚才,我又去了洗澡堂。我看见阿吉泰了。
  他不说话,只是继续刮着脸。
  我又说:我看见范主任又被她从宿舍里赶出来了。
  王亚军的手一颤,他的脸被自己刮破了,血渐渐流出来,染红了白色的泡沫。
  我说:我今天看见了她的正面。
  王亚军开始洗脸,没有看我。
  我说:她很白,跟雪一样白。
  王亚军突然变得狂燥起来,他大声吼道:最讨厌像你这样撒谎的孩子,她在专心洗澡,为什么要转过来?还有,你为什么要跟踪阿吉泰?还来对我说那范主任从她房间出来?你是什么意思?跟踪人是最恶劣的品行。你懂吗?
  他最后的“你懂吗”三个字拖得很长,还声音极大。头一次显出了王亚军的狰狞。
  我楞了,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疯狂。
  “你出去。出去。”
  我默默地看着他,然后,低头走了出去。
  一个人走在这座由父母那一代人建立的叫作乌鲁木齐TOWN的街头,抬头看着天空,即使是有很充足的阳光却也觉得满目阴霾。路过民族剧场时,我仔细地看着这座由父亲设计的,像宫殿一样的建筑,心情又变得好了起来。
  有人在后边叫我。
  我停下了脚步,我知道,那是王亚军的声音。
  他走过来,搂着我的肩膀。
  我说: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理我了。
  他说:我很孤独,你现在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愿意没有你这个朋友。
  我的内心一酸,但强压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说:我在跟踪你。他说着,作出绅士的样子,很洒脱地对我行了个礼,说:对不起。
  我笑了,说:你们大人真的会拿一个孩子当朋友?
  王亚军认真地说:你是我的朋友。
  我们漫步在乌鲁木齐河畔,秋天的水显得有些绿,河里有许多落叶,水流湍急,发出很大的响声。我开始朝河里扔石头。他也眼着我一起扔。
  他突然问:你真的看见了阿吉泰的正面吗?
  我说:看见了。
  他说:你都看见什么了?
  在他很小声地问出这句话时,蓦的一下,他的脸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脸会这么快地红起来。就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卑琐,王亚军的声音也有些颤抖。那时,正是中午,他的脸被太阳照耀着,显得更加红。而且,那片红久久都不肯散去。
  我看出了王亚军的难堪以及渴望,此生里,只有那天,他让我感到他是那么可怜。在河边高高的白杨树下,他的声音显得单薄,他的脸上刚才被自己割破的那块伤口格外醒目。
  我说:什么都看见了。
  王亚军当时就蹲在了地上,可以感觉到他似乎突然没有了力量,浑身瘫软,如果,他不是一个绅士,而是一个平常人,那他一定是会倒在草地上,从此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就那样蹲着,双手抱头,浑身颤动,像是得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大病一样,很久不起来,也不看我。
  我并没有被他吓着,我当时就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成熟的,思想复杂的孩子,马克思在十七岁时写了论社会问题。而我在十七岁时,可以理解王亚军面对阿吉泰的绝望。
  不知道是出于高尚的原因,还是出于卑劣的原因,我开始对王亚军讲起了阿吉泰的身体,她正面的身体。我是一个想像力丰富的人,更何况我真的看见了阿吉泰身体。所以,我讲得滔滔不绝,就像眼前的乌鲁木齐河水。
  王亚军一直低着头听着,他甚至于不敢抬头看我。当我讲累了,感到疲倦了,就躺在了河边的草地上,然后,就像经过了剧烈的燃烧之后,我睡着了,在我的眼前一片红彤彤。当我醒来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分,我像李白那样地打一个呵欠,起身朝家走。我浑身疲倦,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王亚军诉说阿吉泰的裸体竟然是这么累。
  那本字典在一次与父母的对抗时候被撕去了前几页,我看着破损的词典,把父亲撕破的那几页仔细地对起来,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惶恐,它完全压倒了难过,我甚至于都没有心思去仇恨父亲,只是想着不知道如何面对王亚军的眼睛。晚上,我久久地躺在床上睡不着。母亲悄悄地溜进来,在黑暗中想拿走那本词典,我突然坐起来,并把词典紧紧抱着。母亲被吓了一跳,像是碰见了从棺材里起身的鬼魂。她叫起来。我在黑暗中瞪着她,怕词典再次受到伤害。母亲定了定神说:我想帮你用胶水沾沾。我不吭气,只是仇恨地盯着她,直到她无奈而失望而地离开了我的房间。我转过身,把词典压在了肚腹下,打算从此以后永远趴着睡觉。
  从那天之后,我有意识地躲着英语老师,不想见他,直到一个星期后忍不住地再次进了他的宿舍。
  王亚军好像一直在盼着我来,他似乎已经忘了那本书。他总是会在我们说一些别的什么话题之后,有意识地把话题朝阿吉泰的身上引,我看出了这点,于是我像是一个老道的阴谋家一样地再一次从上到下地复述阿吉泰的身体。只是,每一次地讲述都跟上一次不一样,其中很可能加进了创作的成份。如果说一个人善于表达,那他在这方面的煅炼一定是从小就开始了,而我则是从对王亚军一遍遍地描述阿吉泰的身体开始的。
  直到又一个星期六,我对他说:我带你去看阿吉泰。只是你要把词典多借给我一个月。
  他犹豫了很久,说:不,我作人有原则,我从不拿原则作交易。
  我说:那我自己去看了。
  第17章             
  当我正要关上他宿舍的门时,他突然冲过来,说:我这样作,是犯罪。
  我不理他,只管自己朝前走,当我走出学校的大门时,竟然发现王亚军跟在了我的后边。只是他今天走路的姿态有些怪异,丝毫没有了绅士的感觉,甚至于有些一瘸一拐,像什么呢?像阶级敌人。
  从前在乌鲁木齐天山下的白杨林后边,有一个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她的头发像阳光一样灿烂,她的大腿像是玉石雕刻的,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从博格达峰上融化的雪水,她能说一口标准的汉语,还能说一口标准的维语,她总是渴望能再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她的美丽每天都在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中徘徊,她的名字叫阿吉泰。
  从前在乌鲁木齐的湖南坟园旁边的一所学校里,有一个英语老师,他总是穿得很讲究,身上有股当时难以闻到的香水或者雪花膏味,他是一个绅士,可是这个英语老师深深地爱上了阿吉泰。他无望地爱上了这个美丽无比的女人。于是,他的身心都被摧毁了,当他走在学校前的小路上时,苍茫的天山就成了他的背景。他的名子叫王亚军。
  从前有一个在乌鲁木齐土生土长的孩子叫刘爱,他觉得自己和那个英语老师是朋友,因为在寂寞中他总是可以在英语老师那儿度过时光,并且或得一种叫ENGLISH的智慧的东西。但是,在那个秋天里,孩子竟然带着他的英语老师去偷看女澡堂,当时乌鲁木齐一片晴朗,天空蓝得让这个内心脆弱的孩子想哭,在他的记忆中,只有那次在通往女澡堂的路上,他的内心竟然填满了忧愁。
  阿吉泰在吗?
  阿吉泰肯定在。因为一个像她那样讲卫生的女人,不会放过星期六洗澡这样重大的事情,她们渴望与水在一起。渴望与热水在一起。要知道,在那样的年代,只要你是女人,简直不可能错过任何一次热水澡,要知道,那是热水澡,是用热水沐浴身体。
  然后,让湿润的头发尽情地挥洒在太阳的照耀下,走过榆树林,走过东区平房的小道。
  王亚军很快地赶上了我,那时已经快到锅炉房了。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拉着我的手,在他的脸上充满着无奈,甚至于还有几份难堪。偶尔当我们眼神碰到一起时,我能意识到他内心的热望,当女人的声音像水一样地从打开的澡堂窗口中溅出来时,他的眼睛变得闪亮了,怎么讲,就像是红卫兵在天安门,就要看见远方很小的毛主席一样,他们压抑多年的激情终于要释放出来了。
  王亚军走到了我的前边,他显得那么迫不及待,有一种主动精神,很像他有一次用英语为我表演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中的王子那样,忘了环境,似乎那就是他的舞台,幕布拉开了,灯光越来越亮,而且所有的灯最终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他那么冲动,真是让我意外,即使我当时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我也感到了无比的异样。我不得不说,慢点,轻点。我感到有些不对劲。因为,往日在高高的窗下堆放的那几块像阶梯一样的煤块今天不见了。
  他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几乎是冲到了第二个窗下,当意识到那个窗子很高,而下边没有任何东西时,他像是从梦想中走了出来,眼睛里的光渐渐淡去,无奈和难堪的表情又像浮云一样地重新显现在了他的脸上。
  “原来这儿有几块煤,被别人拿走了。”
  “你没有骗我吧?”
  “阿吉泰就在里边,这是第二个窗户。”
  “你没有骗我吧?”
  我们的眼睛碰到了一起,我发现了他的失望和对我的不信任。就说:
  “阿吉泰现在肯定在里边。”
  王亚军这时显得一筹莫展,他真是一个书呆子,除了知道伦敦,巴黎,,美国,俄罗斯的那些事以外,现在他简直就是一个激情四射的白痴。他开始在原地打转,像是一个冬天里被我们鞭打的在雪地上不停旋转牛。他的绝望是痛彻心肺的。他肯定不愿意就这样退出舞台。
  我说:“不如这样,你蹲下,让我踩着你的肩膀上去,先看看阿吉泰在不在里边。”
  他显然兴奋了,我的聪明让英语老师头一次感到了我真是一个智者,他说:“然后,就是我踩着你的肩膀?”
  我点头。
  他很快地蹲了下去,那时我真的想起了我们语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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