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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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4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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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表演完毕,他总是会说我要谢谢你。因为你为我提供了一个好的舞台。让我可以这样说话。
  我却在为自己的冷静而惭愧,并在内心里对自己说:时机到了。
  经过充分表演之后的王亚军甚至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也就在那时,我提出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要求:
  能把那本词典借给我吗?
  王亚军犹豫地看看我,他审视我的眼神就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骗子。
  最后,他终于答应了。说:一个星期。
  那天晚上 ,我看到很晚。词典是一部巨著。在第二天早晨,天没有亮,我就出去背诵英语生词,我是想把整个词典背下来。
  黄旭升早晨来到了田野里,她穿着一件有花的衬衣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我想像中的英国女孩儿,她在很远就向我问好,她说:MORRNING。我也在很远的地方回应她,就好像我们是两个完全脱离了现实的表演艺术家,正在舞台上演出着英文的话剧。她轻松地朝我走过来,如同女主角走向她一生悲剧的中心。
  看见了我拿着的词典,阴影立刻出现在了她光洁的脸上,我发现她的脸由白变得灰了。天空在一瞬间也变得有些暗,一个女孩子的嫉妒心和天空的色彩有时竟是那么表面,她们为什么不懂得掩饰?就好像文明从来没有光顾过她们的生命。我看着黄旭升,内心充满矛盾,甚至于感到了惭愧,就好像英语词典这次是真的被我偷来的,而又被她发现了。
  黄旭升把手伸过来,想从我手中把词典拿过去。
  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把词典抱得更紧。
  她又朝前走了一步。
  我没有再后退,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硬,我知道这会使她受到打击。回想起来,我真的不是一个绅士,而是一个自私自立的孩子。要斗私批修,这话说得何其好,尤其对于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要斗私批修。
  我对黄旭升说:咱们得走了,吃完钣就得上工了。
  她站着不动。
  我知道她想的什么:
  王亚军这本词典没有借给我,凭什么借给你呢?
  我不想等她了,自己开始慢慢地转身,正当我踏着金色的田野朝着宿舍走时,黄旭升突然高叫:
  站住。
  我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头还没有回过来时,她问我:为什么他会借给你?我妈和你妈都不让他跟我们来往,他为什么会借给你?
  在一瞬间里,我感到黄旭升很无聊,她竟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她,仍然转过身背对着她,朝前方走。但我有些紧张,就好像随时后边都会射过来仇恨的子弹,而我被打趴下在这金光大道上。
  那本词典肯定让黄旭升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打击。她认为这件事最起码可以说明一点:王亚军不爱她,一点也不爱她。在这个男性英语老师的内心 中根本没有她的位置,她没有歌唱或者跳舞的空间。她觉得自己完了,一个自命清高的女孩儿,突然发现她在自己的偶像的心中,竟然不如一个男生。这个男生虽然总是像知识分子那样地戴着眼镜,可是那个眼镜却是平光的,他是因为虚荣而配戴了这样一个没有度数的眼镜,他这样作的目的仅仅是想让自己与那本词典更般配。他是一个那么作做的男孩儿。
  然而,英语词典竟然就借给了这个男孩儿。
  黄旭升就是在那一刻垮的,她本来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去找王亚军,可是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她在那天,应该说是整整一天拨苜蓿的过程中都显得失魂落魄。很像是她死了亲爸爸的那些日子。
  当我和王亚军回到地窝子时,很远就看到了一个人影在我们的门口晃动,那是一个少女的身影,王亚军加快了脚步,我也跟着他朝回走。
  是黄旭升,她刚洗了头,用手娟扎着头发,在月光下她的脸色有些白,眼睛很亮,像是一盏灯。
  她也发现了我们,就直朝我们走来。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她直冲过来是想干什么。
  黄旭升走到了王亚军跟前,她看着他。
  他们互相看着,像是暗夜里独立在街道对面的两盏路灯。
  黄旭升说:我要当基干民兵了。
  王亚军有些 吃惊,他没有说话。
  黄旭升又说:老场长同意了。校长也同意了。明天。
  王亚军开始缓慢地组织词语,就像他有的时候用英语组织一篇讲话一样:现在我们仍是半天劳动半天学习,可是基干民兵就要全天都脱离学习了,他们要天天巡逻,操练,还要打靶,总之,他们拿起了枪,成为不同于你们一般学生的……革命者。
  黄旭升说:是不同于你们这些一般人的革命者。
  我忍不住想笑,问黄旭升:
  你不学英语了?
  她看看我,脸带微笑,在洁白的脸上出现了酒窝,说:
  下辈子吧。
  黄旭升走了很远时,王亚军仍站在那儿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她进了女生宿舍时,他才回头看看我,没有说一句语。
  从那天之后的许多下午,我们都在田里拨草,每当我们很疲倦的时候,都会突然地看到黄旭升和李垃圾骑着马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马蹄声和着黄旭升的笑声,还有一个女孩子故意发出的优美尖叫声。
  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王亚军都会抬起头来,望着她们。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成份。我问他:你看什么呢?其实我的意思是天天都看她这样,为什么目光还是那么专注。
  我明显地可以感觉到自从黄旭升去当了拿枪的人之后,王亚军变得有些害怕孤独,他甚至于有些依赖我了。
  有一天晚上,当所有人都睡了,我们还坐在门外的木头车轮上,当时他两个眼睛瞪得很大,他专注地看着我,仔细地听我讲着那个澡堂,以及洗澡的阿吉泰。
  “开始,我没有看清,里边全是蒸汽,渐渐地,我看到了,她没穿任何衣服,她光着,可是,她的背是红的,被热水洗红了,她的头发很湿。我没有想到能看到,开始我以为李垃圾是骗我的,他在逗我玩,我也不想去,我没想到自己会去,锅炉房那边很安静,没有人。夏天到了,连烧锅炉的人都不上那儿去……”
  说话的是我。
  听众是王亚军。
  我笼罩在月色之中,内心激动,尽管有犯罪感,却兴高采烈。
  王亚军一直不说话,他只是听着,用他那炯炯的眼神鼓励我继续不断地讲下去。当我停下来的时候,他说:你骗人,你说了窗户很高,而且窗子不大,你那么小的个儿,不可能爬得上去。
  我说:我在下边堆了几块煤。
  “煤?不可能。你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怎么能把煤堆到窗户下边呢?”
  “我去的时候就有煤了。不知道是谁堆的。”
  “你刚才还说是你自己堆的,看来你善于编织,你以后可以当作家。”
  “我没有编,我就是能看到,里边有蒸汽……”
  “对,这也是编的,那么小的窗子,还有蒸汽,里边很暗,外边很亮,你怎么可能看到她的身体?”
  “我能看到,阿吉泰很白,她比一般的女人要白,她比我妈白,也比黄旭升白。”
  “她,她真的很白吗?”
  王亚军像是被我最后一句话击中了,又说:她真的很白吗?
  我说:就像雪山一样白。
  他说:又骗人,雪山是什么颜色?她的皮肤是什么颜色?这是不同的物质,质感完全不同。
  我兴奋起来,完全没有理会王亚军的质疑,又说: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胸脯了,就是跟雪山一样。
  王亚军忍不住地伸出自己的手拉着我的胳膊,说:她转过身来了?你看见了什么?!
  我用力挣脱了王亚军抓着我的手,说:当时我害怕了,怕她看见我,就跳下来,跑了。
  “她真的转过来了?她为什么要转过来?你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善于想像的人,也许那真的就是我看见的东西。我没有创造任何自己没有看到的东西,我说:我很害怕。什么也没有看到。
  王亚军在月光下发楞,他重复着我刚才说过的一句话:夏天到了。
  我们都长久地沉默着。
  我的内心里有一种倾吐的快感,偷看阿吉泰洗澡应该是我少年时期犯下的最大的罪,至今想起来都有些心跳,但是我在八家户把它告诉了自己的英语老师,我感到自己体内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通畅和幸福。
  王亚军再次楞神,他看着月亮不再说话。
  我看着他,竟有些为他难过,说:那天在你宿舍里,看到了很多你为阿吉泰拍的照片,还有逆光的,是在西公园里,阅微草堂旁边,湖水闪光……我最喜欢逆光照片,你为什么不送给她?
  王亚军没有看我,但是他看着月亮的目光有些羞愧的成份,他想了想,说:
  她不要。
  我说:我告诉了你,偷看阿吉泰洗澡的事,你会不会认为我很坏,从此不再理我?
  王亚军摇摇头,仍看着月亮。
  我说:那本词典能再借给我一个星期吗?我想再抄一些生词。
  王亚军开始看我,他犹豫着正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从水房那边传来了枪响,在宁静的夜晚像是一声爆炸,惊天动地,接着就是一个女生的惨叫声,吓得我浑身颤抖起来。在无比的恐惧之中,我听出来那好像是黄旭升在叫。
  时隔多年,那种叫声还能从记忆深处,从八家户传出来,让我再次感到惊恐和意外。
  此时此刻,只要是我一闭上眼睛,黄旭升这个女孩子就在我前方跑着,一会儿她跳动在通往湖南坟园边上的那个澡堂的路上,经过锅炉房时,煤炭把她的脸映照得很白很红,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会儿,她又跳动在八家户的草地上,她手里拿着枪,尽管很吃力,她还是作出轻松好玩的样子。她真是一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因为就在那个我与王亚军头一次谈论了上帝的晚上,黄旭升坚决要求与李垃圾一起当了基干民兵。
  黄旭升与李垃圾一起当基干民兵时真是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时光,也许是她一生中很快乐的日子。当我们都在阳光下挥汗如雨的劳动时,她却跟李垃圾有说有笑地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在巡逻。他们背着枪,在阳光下显得青春而洒脱。
  第16章
  李垃圾是一个体育天才。百米赛跑,他的速度是十一秒九,直到今天我们八一中学还保留着他当年的记录,没有人能超过李垃圾的速度。而我却是十五秒。牛奶场的马,他上去就能骑,而且,姿式漂亮,很像多年以后的真优美。他打枪很准,不断传来喜讯,说李垃圾在打靶比赛上的成绩竟然好过那些农场的职工。要知道这些职工是跟着王震一起进新疆的人,他们是三五九旅的老兵,是打过仗的人。李垃圾为我们学校争得了荣誉。
  就连王亚军听到了这消息之后,都沉思一会儿说:也许李建明今后能成为部队的将军。
  李建明就是李垃圾。王亚军从来没有叫过他李垃圾,只是叫李建明,我们也只有在王亚军称呼他的大号时才能想起他的真名。
  当黄旭升在我眼前奔跑的时候,那个晚上的枪声又重新回响起来,它与黄旭升有关,也与李垃圾有关。
  他们两个人坐在水房里,等待着水开。黄旭升说她要洗澡,让李垃圾陪着她去提开水。并说她害怕晚上。李垃圾于是拿着枪跟她一起走进了水房。
  月亮当时就照在这一对出身和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少男少女身上,他们的早恋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要走向悲剧性的结束,这里边没有悬念,一点也没有。
  锅炉正烧着水,发出了阵阵声响。李垃圾与黄旭升发生了争论。黄旭升以为水开了。而富有生活常识的李垃圾说:响水不开,开水不响。黄旭升说:你爸爸是泥工班的,是不是你就什么都知道?李垃圾说:我就是什么都知道。
  黄旭升拿起了李垃圾放在墙根的枪,对着李垃圾,说:你再这么骄傲我就开枪。李垃圾说:开吧,里边没有子弹。其实,李垃圾忘了,他昨天从家里拿来了子弹,并把它装进了枪膛。他爸爸是泥工班的,交的朋友中就有乌拉泊军需仓库的管理员,他为李垃圾的爸爸带来了子弹。可是,李垃圾忘了。
  有的时候忘却是那么可怕,即使对于一个像李垃圾这样的人也是如此。
  黄旭升在瞄准。李垃圾上前,把脸凑到枪口上,来回看着,说:你打呀。打呀。
  黄旭升说:里边没有子弹吗?李垃圾说:打呀。
  黄旭升:我真的打了?
  李垃圾:打吧。开枪吧。我们共产党人是不怕死的。
  就在那时,黄旭升扣动了板机,水房里发出了巨响。
  李垃圾的脸被打烂了。
  黄旭升在那天晚上就被吓得发疯了。
  当许多人看见了李垃圾的尸体时,黄旭升正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哭泣,她穿的裙子像睡衣一样地随风飘荡,她苍白的脖颈以及细长的腿也在朦胧中浮动,就像是北海公园的湖水中映出的白云和白塔。我当时看着她的脸色,知道黄旭升这次是彻底疯了。 
  想起李垃圾,想起自己总是对他抱有偏见或者蔑视,就让我良心不安,它说明了我是一个那么势利的小人,我总是强调他爸爸是泥工班的而我爸爸是总工程师,就好像我们之间真的存在着阶级差别。
  李垃圾的死亡,把我们从八家户的牛奶场拉回到学校,也把黄旭升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囚徒。
  三个月之后,她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让我代她看女儿,并说帮我开好了证明。于是我终于去看望了黄旭升。 在去六道湾看守所的路上,我觉得有许多话要对她讲。
  她沉默着,一直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看一眼她妈让我帮她带的发卡。我发现她的头发开始变黄,像俄罗斯女孩儿的头发,而且她的皮肤也开始变白,女犯人的生活滋润了她的头发和皮肤,使我头一次感到黄旭升像个少女一样,在我们之间有了性别的差异。黄旭升没有注意我的眼神,她甚至也不愿意问我为什么她妈妈让我代替她来。她拿着那个发卡别在头上,这使她的头发更加有了光泽。有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开始以为她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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