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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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们-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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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时,她忽然问我们,今儿这泔水,像不像一桶屎?我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是啊,稠糊糊的,黄兮兮的,不像屎像什么呢?同时我们也明白小美是在提醒我们,今儿像屎一样稠的泔水,是她小美的功劳,以往的泔水通常都稀如尿水呢。是她小美,管那负责开关的老八叫了几声八哥哥,流进我们桶里的泔水就大不同了。老八是个豁嘴子,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听到小美叫时,嘴豁得更大了,眼睛里放出的光,就像《西游记》里贪婪得要吃唐僧肉的妖怪。
  我们一反拉泔水的路线,沿了药厂的围栏往前门走。那些拉泔水的人纷纷朝我们喊,错了错了,走错了啊!还有人喊,傻不傻啊,你们?我们当然明白,这样要多走许多路的,可我们喜欢,只要喜欢就没有错,只要喜欢我们就有用不完的力气。我们回头看看那些人,几乎都怀疑他们有没有过真正的喜欢了,错的傻的,也许恰恰是他们呢。
  我们见过的工厂,多数都有高高的围墙,而这药厂,却是低矮的好看的铁围栏,让人觉得拦起来的不是一座工厂,而是一座美丽的花园。透过围栏,可看到高大的厂房和整齐的绿地,一些工人在绿地和厂房之间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其中,几位穿了白色长衣的女工,散了头发,穿了拖鞋,提了网兜,网兜里装了五颜六色的衣服,正从一栋房子里走出来。她们显然是刚洗完澡的样子。我们看得都有些呆,那干净、清新的气息,逼得我们好像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看看自个儿,沾满了泥的鞋子,散发着酸腐气味儿的衣服,挂了黄屎一样的玉米儿的头发……
  但我们是五个人,精气神儿就不那么容易被驱散,片刻的不适之后,我们听到大明子说,哪天咱也来这儿洗回澡吧。大明子的声音不卑不亢,我们立刻心领神会地响应说,行啊,一定来洗一回!只有小美画蛇添足地说,哼,咱洗出来,比她们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们终于看到了药厂的前脸儿。
  尖顶,拱门,高大,深阔,就如同我们在画书上看到过的国外的教堂。
  从前我们也见过的,但我们从没这么拉了它的泔水来看它。
  看它的脸多么漂亮,看它迎进了多少漂亮的人漂亮的车啊。
  可是我们,顶多不过是挨近它的屁股,接受它拉下的一泡泡“屎”罢了。
  现在,这满满的一桶“屎”竟被我们弄到它的面前来了,它呢,却佯装不知,仍是那么一本正经,那么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它倒也罢了,它的一个看门人,竟见了鬼似的慌慌地跑出来,奓了两条胳膊驱赶我们。他那两条胳膊,实在让我们受不了,我们又不是一群鸟,又不是一群羊!
  看门人的长相很有些像老八,一样的死鱼眼,一样的大嘴叉子,一样的黑黄的脸色,就差嘴上有个豁口了。小美绽开笑脸,又想重拾“八哥哥”的伎俩了。这一回,却被胖琴劈手拦下,她沉下脸,指了那桶泔水问“老八”,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老八”说,我不管是什么,是什么也得走开!胖琴说,这是一桶屎,你们药厂拉出来的屎,自个儿拉的屎自个儿还嫌臭吗?
  好一个胖琴,我们的士气一下子就被她鼓起来了,我们四个(小美还要驾辕),将那“老八”团团围住,你一口我一口地进行着反击。我们说,知道我们是谁吗?你农民姑姑!没有你农民姑姑,你们怕是要被你们的屎埋起来了呢!我们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看大门的,要在我们村儿,怕是跟老八一样,连媳妇都娶不上呢!我们说,老八,不要说你,就是你们厂长来了,我们还是要从这儿过一过看一看的,看你是瞧得起你,要是你前脸儿跟屁股一样难看,请我们都不来呢!我们索性就直接叫他老八了,叫得我们真是开心,要不是想着还要自卫,我们都想捂了肚子笑起来了。
  看门人终于招架不住,从我们的围攻中退出去了。
  门前的广场上只剩了我们几个。偶尔有出入的人和车辆,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理也不理我们。
  这时,我们才忽然意识到,除了看门人,其实还没一个人注意过我们呢,甚至,在我们和看门人吵翻天的时候,也好像没一个人停下来过。
  这让我们可真是沮丧。
  回去的路上,我们当然又为称那看门人老八笑了两回,但我们自个儿都觉出了强打精神。那以后,我们就再没说话,一直默默地将泔水拉到了蓝婶子的家里。
  三
  让我们高兴的是,一桶泔水果然就把蓝婶子感动得不知怎么好了,她不仅解除了对缝纫机的封锁,还手把手一个一个地教我们使用。对缝纫机的兴趣很快扫去了我们的沮丧,我们一个心眼儿地嗒嗒嗒嗒,再也不去想拉泔水的事了。
  学会蹬缝纫机并不难,难的是做衣服,我们几个,属大明子学得最快,没几天她就自裁自做了一条制服裤子。制服裤子我们早开始穿了,只不知做起来要比中式裤子难多了,中式裤子不过是两大片,缝在一起上个腰就齐了;制服裤子却有四片,两个前片,两个后片,且前后片的尺寸一分都不能差,远不像中式裤子那么好凑合。更难做的,是裤兜和腰部,裤兜弄不好会做反,安到后片上去;上腰时若上下两片用力不均,上出来会打褶子,甚至上下扯交。这些错误,除了大明子,我们几个都犯过,犯得最多的就是胖琴了,有一回上腰,她反反复复上了足有十几遍,针眼儿都密密麻麻的了,腰条还是歪歪扭扭的。她上不好,旁边几个就等得急,别人还没说什么,小美先等不下去了,说,胖琴你还有完没完啊,换个人一条裤子都做出来了。胖琴手笨,嘴可一点儿不笨,张口就说,你是谁啊,狗拿耗子。小美也不示弱,说,谁狗拿耗子了,缝纫机又不是你们家的。胖琴说,是你们家的?小美说,谁家的也不能占了茅坑不拉屎。胖琴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儿,她腾地站起来说,你再说一遍!小美仍不示弱地说,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你就是笨,就是占了茅坑不拉屎!胖琴怒不可遏,出手就抓住了小美的脖领子。胖琴比小美还要胖些,但比不上小美的个头儿,力气也比不过小美,两人扭打了一会儿,小美终于占了上风,将胖琴压翻在地上。后来,这种事又发生了几回,不是小美跟胖琴,就是兰英跟胖琴,有一回大明子还忍不住说了胖琴几句,弄得胖琴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胖琴悄悄对我说,都是小美的过,要没有小美,咱四个不好好的?我想想,倒也真是,从前我们四个的时候,甭说动手,拌嘴都很少有呢。可是,从前我们也没学过缝纫机啊。胖琴说,不在学不学缝纫机,而在她压根儿跟咱不是一路人,打起架来她下狠劲儿,我要是也狠,怎么会被她压趴下?我听了不由得一惊,有一天把这话说给大明子和兰英,她们却不以为然地说,胖琴那是给自个儿争面子呢,两人一旦打起来,狠不狠的谁说得清?我觉得她们似也有道理,又看小美事后仍找了胖琴说话,夜里铺炕早起叠炕也没落下过胖琴,倒是胖琴,轮到她铺炕、叠炕的时候反而把小美落下过几回,显得比小美有些小气了。
  大明子护了小美说话,或许也因为小美进步太快了。小美这个人,做什么都要立竿见影的,不像我们,有时只是说说。比如运动头,这发式我们发现得很早,但一直犹犹豫豫的,头发到底不比衣服,穿上不喜欢再换一件,剪不好了门都难出呢。可是小美见都没见过,只听我们一说,就往城里的理发馆去了。那天,我们都从未有过地挂念起小美,路上一出现个短发的,我们就一齐朝了人家望。也不知望了多少回,终于望到了,却又陌生得不敢辨认了。运动头在我们的期望里,是应该有几分洋气的,它的洋气全凭了参差不齐的剪法,不像我们短发的剪法,总是齐耳一剪子铰下去。小美的头发,当然也由齐耳变成了参差不齐,但她的参差不齐却不洋气,非但不洋气,还有几分愣头愣脑的,特别是脖后那一圈被剃头刀刮过的青色的头皮,怎么看怎么像个男人的后脑勺儿。可她像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脑袋转来转去地让大家围了看,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气和得意。胖琴看着,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和兰英也很不以为然,只有大明子,几乎是疼爱地摸了摸小美的头发,说,挺好,看惯了就更好了。大明子显然也是有些看不惯的,但小美竟是没听出来,她拽了大明子的辫子说,别光说好,明儿就去剪一个,我陪你去。大明子有两条长到腰际的辫子,她的漂亮,辫子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都不能想象没有长辫子的大明子是什么样子。可是,大明子竟爽快地答应了,说,去就去,有人带了头了我怕什么。我和兰英、胖琴都劝她别剪,她就是不听,还硬要拉了我们去,说,剪就都剪,出来进去齐刷刷的多好,不能光让人家小美一人儿现眼。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们还能说什么,我们一边答应着,一边有一种为小美做牺牲的感觉。胖琴悄悄问我,大明子为什么会那么向着小美呢?我说,因为小美跟我们不一样吧。胖琴说,不一样才不该向着呢。我摇了摇头。我也不能说清楚,只看出,比起我们的犹犹豫豫,大明子是更喜欢小美的立竿见影的,大明子自个儿不会去拼死拼活地立竿见影,但她喜欢小美的。
  我们果真都剪了运动头,果真出来进去都齐刷刷的,在村人们眼里,我们五个好得就像一个巴掌似的分不开。我们也希望看到人们羡慕的目光,年轻本身就叫人羡慕,五个年轻人好到一块儿,羡慕会翻倍地增加的。
  运动头之后,小美下地还穿过袜子,戴过手套,甚至戴过口罩。因为我们曾议论过城市女孩和农村女孩的区别,我们认为区别主要在于劳动场地,她们的劳动场地在房子里,我们的劳动场地在日光下,所以我们的手、脸就比她们黑,踩在泥土里的脚丫子就比她们粗糙。是兰英首先说,要是下地戴上手套戴上口罩,不就不黑了?大家就说,谁敢呀,你要戴我们就戴。结果,兰英没戴,小美倒先戴上了,白线手套,中间有十字线的大白口罩,一看就是从哪个有工人的家里要来的,只有工人发的口罩才是大一号的且有十字线的。不过这回大明子没支持她,不是因为遭人的白眼儿,是因为口罩和手套遮盖的部分毕竟有限,手白了,胳膊怎么办?脸蛋儿白了,额头怎么办?要是弄成个花花儿脸,还不如就一黑到底呢。这么一说,小美也只好服气。但逢日光强的时候,小美还是忍不住要戴上,她解释说,她的皮肤过敏。我们说,当工人去吧,车间里不过敏。小美说,是真过敏。说着扒开口罩给我们看,果然,脸上还真起了一层米粒大小的红疙瘩。小美就是这样,做什么都立竿见影,说过敏脸上就立马长了疙瘩。我们怀疑那疙瘩是戴口罩捂出来的。
  还说缝纫机的事吧。在缝纫机上,我们的收获很大,每人做了一条裤子,一双鞋垫,大明子还做了件挖兜的制服褂子。蓝婶子说挖制服兜是最难的了,她挖起来还怵呢,可大明子挖出来,竟是没让蓝婶子挑出什么毛病。我们就这样整天泡在蓝婶子家里,把格儿婶子那边全丢在了脑后,就连大明子都很少回家了,除了吃饭那会儿,工夫都给了缝纫机了。
  在外人看来,我们几个仿佛改邪归正,开始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学做针线活儿了,其实不是。比如手做的针线活儿,我们就一概拒绝。我们不止一次地听大人们说,将来嫁人要先做一双鞋子给男方,男方看鞋子做得好,才会同意嫁过去。我们听了只觉得好笑,要是男的以鞋子看女人,这男人不嫁也罢。我们几个都没动手做过鞋子,也没一针一线地缝过衣服,甚至没补过补丁。补补丁也是见功夫的一样活儿,那时候,村里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补丁,谁的补丁补得展妥,谁家的女人就会受到称赞。可是我们宁愿不要称赞,宁愿嫁不出去,嫁不嫁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有了缝纫机,冬天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蓝婶子家的那桶泔水就被猪吃得光光的了。我们对此却毫不知情,仍是唧唧喳喳地围了缝纫机转。后来我们是从蓝婶子的脸色上看出来的。缝纫机上通常是搭了一块蓝花布的,最初都是待蓝婶子揭开,我们才敢坐在机前;渐渐地我们便有些放肆,不管蓝婶子在不在,我们就把蓝花布揭开了。有一次,我们又去揭那蓝花布,蓝婶子忽然上前拦了说,今儿就算了吧,机子有毛病了,我得拾掇拾掇。蓝婶子是装不得假的人,我们一听就知道不是机子的毛病,是我们和蓝婶子之间出毛病了。我们问蓝婶子怎么了,是不是嫌我们太闹得慌了?蓝婶子说要是嫌你们闹得慌,我就不召你们了。我们说那是为什么呢?蓝婶子说,机子是真该拾掇拾掇了,再这么使下去,会毁在你们手里的,一桶泔水才一块钱,机子坏了就是一百多块呢。蓝婶子可真装不得假,一下子就把账撂给我们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不过我们觉得账好像不该是这么个算法的,这么算显得蓝婶子也忒计较忒庸俗了,我们都替她有些难为情了。我们中大约只有小美不这么想,她跑到泔水池子边看了看,回来悄悄说,怪不得,泔水池子见底了。
  为拉不拉第二桶泔水的问题,我们几个进行了激烈的争论,一种意见认为,蓝婶子庸俗,我们不能跟了庸俗,上回就是被庸俗牵了鼻子走了,我们不是最不想做庸俗的人吗?一种意见则认为,这不叫庸俗,这叫实事求是,你不拉泔水能使上缝纫机吗?使不上缝纫机说不定就得被大人们逼了做针线,真做起针线来那才叫庸俗呢。争了半天,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后来还是大明子一锤定音,说,要我看还是去拉,就算没缝纫机的事,帮蓝婶子一个忙不也是应当的?大明子躲开庸俗不庸俗,把这事跟帮忙联系了起来,大家就再没什么好争论的了。
  我们果然又去拉了一趟泔水。
  蓝婶子家的泔水池又一次变得满满的了。
  可这一回,蓝婶子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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