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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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们-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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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样,小美的出现我们是兴奋的,我们的表现欲更强了,唱歌,讲笑话,讲看来听来的新鲜事。这期间,小美没讲什么,只情不自禁地随我们唱了几首歌。不过她的嗓音实在难听,粗哑不算,每一个音都是错的。让我们高兴的是,她有一刻忽然钻到黄瓜地又为我们偷摘了一回黄瓜。
  就这样,我们四个,从此变成了五个了,白天下地,晚上开会,你找我我找你,形影不离。不开会的时候,就都跑到大明子家,说啊笑啊,玩儿啊闹啊,闹够了,才各自恋恋不舍地回家。渐渐地,村里都有人叫我们五朵金花了。《五朵金花》的电影我们看过,非常喜欢,人们这么叫,我们都有些巴不得呢。但微妙的是,我们你找我我找你,谁也没去找过小美,小美永远是上赶子来找我们的。我们仿佛习惯了这样,倘若有一回小美没有出现,我们也会没事人似的,心安而又理得。
  这年的冬天,我们五个一起住到了蓝婶子家。小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不满地问我们,你们不想要我吗?我们都无辜又诚恳地说,没有啊。小美就飞快地回家搬铺盖去了。
  冬天的夜是漫长的,我们躺在蓝婶子家的大炕上,说过的话,几乎都够编成千本万本的书了。记得我们到底也没忘记问小美,说你爹的坏话,你干吗一点不生气?小美说,要生气也得生他的气,他自个儿不争气,还不兴别人说说吗?我们听了,都为小美的深明大义而感动,也为她是破罐儿的闺女而替她委屈,那天晚上,我们补偿似的说了小美许多好话,说得她笑一会儿哭一会儿的,直到睡着她的嘴还开心地咧着。
  二
  蓝婶子召我们住在她家,实在是个英明的决定,那个冬天,村里几个对她垂涎三尺的男人,再也没登过她的家门。
  蓝婶子是第二个让我们喜欢的长辈女人,第一个是大明子的母亲。
  对大明子的母亲我们已是很熟悉了,她说话不多,常常拿了本书看,对我们的笑闹不闻不问,以致我们常常忘记她的存在。大明子也是个爱看书的,她说我们不去的时候,她家的人常常是各抱了一本书看,安静极了。大明子家有一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还贴有字画,条案上还摆有各色的瓷器;屋子外面则有石桌石凳,以及方砖墁起的院子。屋里屋外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不见一根柴草,不见一星儿尘土。别人家忙是忙在土里,她家忙是忙在书里,也不知她家的饭在哪里烧,粮在哪里囤,就仿佛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家。
  大明子的母亲叫格儿,我们称她格儿婶子。我们叫格儿婶子的时候,格儿婶子就眯起眼睛朝我们笑笑,慈祥得就像我们自个儿的母亲。而我们自个儿的母亲是很少这么笑的。我们最喜欢的是她的宽容,她对大明子和我们从不指责,从不说你应该这样或者应该那样,有时反而会问我们,你们说呢?有一次,大明子和胖琴为一点小事吵起来,胖琴一气之下离开了大明子家。我们都觉得有些怪大明子,因为大明子指责胖琴在屋门前的台阶上刮鞋上的泥巴。天刚下过雨,我们鞋子上也有泥巴,我们也在台阶上刮了,只是大明子没看到,她只看到了胖琴。这时,如果是别人家的母亲,一定会指责大明子的,可格儿婶子只是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然后把头一低,又看自个儿的书去了。后来还是大明子自个儿有些后悔,跑出去把胖琴叫了回来。其实,说格儿婶子宽容,倒不如说她聪明,别的女人的聪明通常是会说话,格儿婶子却恰恰相反,她是不说话,她只让别人说。但她又绝不是工于心计,她在说“你们说呢”的时候,眼睛里甚至会流露出少女一般的单纯、稚气。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格儿婶子。那些一天到晚家里家外忙活计的人就不喜欢。他们认为日子是不能在书上流过去的,拔一棵草铲一锨土日子才踏实。这些人通常在吃上马虎,在穿上也不用心,头上常沾了草棍儿,身上常挂了线头儿,多苦多累的活儿也不怕干,仿佛天生就是来受苦受累的,倘若有一会儿闲在,他们会觉得亏待了日子,他们是宁愿亏待自己,也不能亏待日子的。村里这样的人占了多数,喜欢格儿婶子的人只有很少一些,比如我们。因此我们就越发地要往格儿婶子家跑,越发地闲了手脚不做活计,越发地要她把书上的故事讲给我们。我们想让她知道,我们是羡慕和鼓励她看书的,日子能在书上流过去是多美的事,一些人想还想不来呢。
  蓝婶子对格儿婶子,好像也不那么喜欢,有一回蓝婶子当了大明子的面说,当妈的不是那当法的,大明子和她哥是天生懂事,换了不懂事的,会毁在她手里的。那时大明子一下就红了脸,她替母亲辩白说,你不了解我妈,我妈也有严厉的时候。蓝婶子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严厉?我太了解你妈的严厉了,顶多不过是生闷气,不说话,那不叫严厉,那叫赌气。大明子说,在你看来是赌气,对我们那就是严厉了,不说话就能让我们听她的,那是她的本事。蓝婶子怔了一怔,忽然拍了手说,好一个大明子,我要有这么个闺女就好了,长得好,还这么懂事、孝顺。蓝婶子一个人独惯了,说话、做事从不肯让人的,可对我们几个,却格外地换了好脾性儿,无论中不中听,她都可以一笑了之,不往心里去的。
  蓝婶子从不看书,书上的字她只认识很少一些,但她有一台缝纫机,有一把裁衣服的剪刀,这两样东西,很快地就把我们吸引了。
  蓝婶子裁做衣服的时候,我们总是崇拜地围成一圈,眼睛不离她的手,看啊看,看啊看。愈看,就愈想把那手换成自个儿的手,嚓嚓嚓嚓——衣服就剪成了,嗒嗒嗒嗒——衣服就做成了,多好的事啊!
  可是,蓝婶子只许我们看,不肯我们碰,哪个伸手摸一摸布料,她都会举起尺子将那手打回去。
  蓝婶子的这两样东西,村里很少有人知道,知道了,会有很多人上门借用的,因为买得起缝纫机的人家太少了。因此,蓝婶子宁愿埋没自个儿的心灵手巧,也不向人张扬。她还再三叮嘱我们,不要跟人说去,不过我们几个的衣服,她是可以帮了做的。我们很为她惋惜,换了我们,是巴不得大家知道的。我们觉得,这也是一种闲,凡不属于农人的活计的东西,都叫闲,我们都喜欢。我们还觉得,蓝婶子对格儿婶子的不喜欢,也许还由于她认为格儿婶子的钱花得不是地方,有钱挣着,却连一台缝纫机都不置办。置办下一两件实在的物件,总比那没用的摆设要紧。
  开始,我们很是在蓝婶子和格儿婶子之间摇摆了一阵,我们向往格儿婶子家书的气息,又实在喜欢缝纫机那嗒嗒嗒嗒的声音。白天,我们习惯地待在格儿婶子家里,晚上,我们就往蓝婶子家去。格儿婶子家的书可以随便看,蓝婶子家的缝纫机却不能随便摸。愈是这样,晚上对我们的吸引就愈强烈,有时在格儿婶子家里,脑子里想的却是蓝婶子家,可到了蓝婶子家,白白地看了缝纫机眼馋,就又会想起格儿婶子家的自在、随意。
  这段摇摆,后来是由小美打破的。有一天小美忽然问我们,蓝婶子最心疼的是谁?胖琴说,还用问,她自个儿呗,她又没孩子。小美说,不对,那头猪就是她的孩子。
  小美的话让我们立刻有些兴奋。小美总有本事打破平静,让我们兴奋起来。我们说,怎么呢?小美说,有一回,我看见蓝婶子喂那头猪白面馒头了,这么大个儿。小美比画着,两手围成的圆足有一张饼大。我们将信将疑,馒头大小不说,拿了去喂一头猪,可能吗?蓝婶子自个儿还整天吃棒子面窝头呢。但这时大明子说,蓝婶子把猪当孩子倒也不假,她喂馒头我没看见,蹲在圈前跟猪说话我看见过好几回呢,一边说,一边还哄孩子似的拍打着。
  我们可以不信小美,但我们是十二分地信任大明子的,大明子的话,让我们宁愿认为蓝婶子的确拿白面馒头喂过那猪。
  我们就问小美,她心疼猪怎么了?
  小美说,她心疼猪,咱也心疼猪啊。
  我们问,咱心疼猪干什么?
  小美说,咱心疼了猪,她不是就心疼咱了?心疼咱,不是就肯叫咱摸缝纫机了?
  我们恍然道,原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小美说,什么酒不酒的?
  酒不酒的并不要紧,小美听不懂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跟蓝婶子耍这心眼儿,让我们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
  小美说,两好才能搁一好,我敢肯定,蓝婶子是认这个好的。
  是啊,对蓝婶子好的事,我们怎么好意思说不干呢?可心疼猪怎么个心疼法儿呢?大冬天连棵猪草都没地儿拔去,就算有地儿,我们这些鄙视过拔猪草的人,又如何舍得下脸面?
  还是小美,小美说,拉泔水,到制药厂拉一趟泔水,就够蓝婶子家的猪吃十天半月的了。
  小美的主意,我们心里都很同意,但都不吱声,只拿眼去看大明子。
  大明子沉吟半晌,说,也好,就算是为了缝纫机,也比前街的铁姑娘队做得值,她们赶牛车淘大粪,只是为了上一回报纸。咱不上那个,咱上缝纫机。人们不是老嫌咱几个不做针线吗?缝纫机上的针线,其实是最现代最先进的针线啊!
  大明子真没白白地让我们信任,说出话来就是有见识,一下子就把我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我们说,是啊是啊,咱不来那个,咱来最现代最先进的!
  其实我们明白,我们至多不过是对缝纫机的一种抑制不住的兴趣,但兴趣有时是需要道理来开路的,没有道理,我们的生活就可能变得鬼祟,不那么理直气壮,而大明子就有这种本事,用道理开路,让我们犹疑的生活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前街的铁姑娘队,我们早就知道的,有关她们的报道我们也看过,但我们觉得她们过于装腔作势,冬天男劳力还闲在家里,牛车用得着她们去赶吗?再说,赶牛车就一定要淘大粪吗?拉土拉柴火不行吗?小美说,当然不行,拉土拉柴火就上不了报纸了。胖琴就说,小美你要住在前街,没准儿也会参加铁姑娘队吧?小美看看胖琴,看看我们,忽然正色答道,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会跟你们好的,什么铁姑娘铜姑娘,除了你们,谁都不会在我眼里,只要你们不嫌我。
  胖琴本很随意的一句话,倒惹得小美发起誓来,小美的眼睛闪闪发亮,圆脸通红通红,弄得我们都不敢看她了。我们一边有些被抬举的得意,一边又想,小美这样的人,跟铁姑娘队也许倒是更合适呢。
  年轻人最大的优势,就是思想活跃,身体也活跃,上午说的拉泔水,下午我们就行动了。制药厂离村子十几里,十几里多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我们拉的拉推的推,一路上是话语连连,笑声不断。
  我们几个,除了小美,拉泔水都是头一回。平时我们坚决拒绝这种活儿,因为泔水的味道太难闻了,拉泔水的现场太粗蛮了。泔水的原料主要是玉米,但在机器里转上几个回合,玉米就再不是玉米了,最好的部分制成了药,最差的部分就变成了泔水。泔水有一种酸腐、甜腻的气息,在拉泔水的现场浓烈地散发着。现场由一条粗管道和几十条细管道组成,细管道分布在粗管道的两侧,每一条细管道的开关都由一个村里的组织者把守。这组织者其实就是个日本鬼子式的生产队长,他们的嗓门很大,权力欲也很强,动不动就为抢占开关吵骂起来。他们之间吵,他们和拉泔水的人也吵,哪个动作慢了或是抢了别人的先,一准儿会挨一顿臭骂。有时他们情绪不好,也拿拉泔水的人出气,管子的出口稍稍一偏,就偏到了桶外甚至拉泔水人的身上,那满身泔水的人还不好说什么,谁做事能没有个差错呢。可差错多了,偏到外面的泔水就多了,渐渐地,泔水和地上的土就和成了泥,车轱辘陷进去了,脚丫子陷进去了,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拔出来。因此,所有的人脾气都有些见长,伴随了酸腐的气味儿,叫骂声此起彼伏。仿佛就差根导火索了,有了导火索,泔水都可能着一着了。
  这些都是我们听说的,所以我们坚决拒绝拉泔水。泔水倒是便宜,一块钱一桶,一冬天拉上三五桶,一口猪的饲料就不愁了,且还比吃山药、萝卜长得快。但这些是大人们的事,我们想也不要想,我们不能为了一桶猪饲料,就到那种地方,弄得自个儿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些满身泔水满鞋泥土的人,就像拔猪草的人一样让我们提不起兴趣。
  可是,现在我们自个儿倒要去拉一回了。
  拉泔水的一天,我们自个儿,竟是把以上说的那些统统经历了一遍。
  由于我们有足够的精神准备,从泥泞的场地走出来的时候,尽管身上沾满了黄兮兮的泔水渣子,我们还是面带喜色。
  拉泔水的场地在制药厂的屁股后头,厂的前脸儿是一派苏式建筑,高大、雄伟,华丽、壮观。厂前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前面是一条宽阔的街道,街道上行走着让我们仰慕的城里人,他们干活儿可以不按日出日落,只要干够了八小时,日头有多高都能逛马路,看电影,理所当然地做个闲人。
  原本,我们可以从后门出去,走一条冷清的胡同,再走一条偏僻的街道,然后走上通往村子的土路。拉泔水的人们通常都这么走。
  可我们,一出后门就变了主意,看着一队灰头土脸拉泔水的人,我们想,为什么要跟在他们后面呢?为什么一定要冷清、偏僻呢?为什么只能看工厂的屁股不能看工厂的前脸儿呢?
  我们五个人拉了一桶泔水,小美驾辕,胖琴和大明子拉梢儿,我和兰英在后面推。小美驾辕是她自个儿拼死拼活争了要驾,她总是这样,拼死拼活。我们是从不会为什么事拼死拼活的,这大约就是我们和她的区别。可正由于她拼死拼活地跟我们好,这区别很长时间都被我们忽略了。她走在正中,我们分别走在她的前后,就仿佛在簇拥着她向前走。这使她兴奋异常,嘴巴也格外地放肆起来。出后门时,她忽然问我们,今儿这泔水,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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