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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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壁记 陈登科-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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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憬心想:“这个许立真是货真价实的老牌特务,他居然能把我的行踪判断得大致不差。看来,一路上还有不少关卡……”
  哪知道过了徐州,一路顺利,第三天清早,就到了西安。
  铁路上的人都认识郑老九,昔憬和郑荧跟着他大摇大摆地出了车站。到了一个荒僻的地方,昔憬换上原来的衣服,想道一声谢。还没有等他开口,郑老九便堵住了他的话头,拍拍昔憬的肩膀,说道:“好罗!但愿俺郑老九没有看错人!山不转路转,后会有期!”说罢,头也不回,甩开大步走了。
  昔憬望着郑老九的背影,从内心里发出一声喝采:“嗨!这真是个好人!”
  郑荧笑道:“还没有把你折磨够!你怎么不说俺也是个好人!……老实告诉你吧!那天,俺回去拿身分证,看见站上查人,那些便衣拿着一张照片,俺膘了一眼。进候车房,看见你孤零零地守着俺的包袱,一抬脸,俺吃了一惊,不就是照片上那人嘛……”
  昔憬诧异道:“我和你们素昧生平,你们为什么豁出命来救我呢?”
  郑荧道:“只作兴你一个人放共产党……”
  昔憬“啊”了声,仔仔细细看着这个普通而又奇特的妇女。
  郑荧问道:“你下一步怎么走?”
  既然心己沟通,昔憬也就不隐讳了:“到陕北去!”
  “怎么走法?”
  昔憬被她问住了,一时竟答不上来。
  郑荧笑道:“俺叔已把送佛上西天的法子教给俺了……你就跟俺上西北军的营房,让俺男人给你办一个路条……”
  昔憬踌躇了一下,点点头。
  郑荧关照道:“俺就说你是俺表哥,陪着俺来走亲戚的。”
  昔憬道:“也不能空着手走亲戚呀!”
  郑荧把红布包袱朝他手里一塞:“这不就是么!”
  昔憬望望郑荧那利索机灵的样子,寻思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设想得周周全全的计划,遭到了飞来的灾难。
  半个月之前,郑荧的男人在一次执行任务时突然失踪了。过了几天,有人发现了他的尸首,背上中了三颗子弹,倒在西安市郊的水沟里,分明是被人暗杀的。有人说是被共产党暗杀的,大多数人肚里都有数……
  杨虎城亲自接待了郑荧,对她说:“你男人是吉鸿昌的老部下,在我手下干得也不错,是个有血性的中国军官。你也不要追问咋死的,我一定要查清……”他给了郑荧一笔抚恤金,“现在这里局势很不稳定,我也不留你了。你好生回去,这个仇,就交给我来替你报……”
  郑荧从杨虎城那里出来,抱着孩子,哭得死去活来,西北军里她男人生前的朋友都来看望她。
  第二天一早,孩子又发了高烧,可郑荧想了想,毅然决然地要走。
  昔憬劝她道:“这时候你怎么走?”
  郑荧说道:“你不想想看,这么多人来看望我,问这问那,难保里面没有几个混帐东西。你!……认出了你,我更担待不起了……”
  昔憬看她在这种时刻还顾着他,不由得敬佩万分。可人情上也不能让她抱着发烧的孩子在风里吹、路上颠呀,便道:“大嫂!如果这样,我就走,决不能连累你和孩子!”
  哪知这一说,惹得郑荧圆睁双眼,气乎乎地用被子裹起了孩子,拎起包袱就冲出了门。这动作就象她的老九叔……
  昔憬连忙跟着她出了营房大门。
  上了路,两个人半晌不说话。走到郊区没有人的地方,郑荧又瞪了昔憬一眼:“俺能看你出了虎口又进虎口么!”
  昔憬道:“那你……”
  郑荧道:“俺叔嘱咐让俺叫俺当家的把你送到陕北,如今……俺当家的没了,那就由俺来送!”
  昔憬顿时明白了,但又不明白,他几乎脱口叫一声:“同志……!我们是同志,对吗?”
  但没有讲出口,就手抱过了她手里的孩子。
  安东把昔憬这一段故事,讲得如此具体,小赵都听呆了。夏雯说:“小赵,你瞧,连安东都能把昔憬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得象小说似的……”她笑了笑,“我这老头子的记性真好,打从一九三七年一月,他俩在延安见了面;昔憬对他讲了怎样脱险的经过之后,他呀,节节环环都记得滚瓜烂熟……”
  小赵忙不迭地问道:“那郑荧呢……?”
  安东道:“她为了护送昔憬同志过封锁线,牺牲了!临终,才透露了自己的身分。她男人和老九叔都是我们的同志。她男人就因为在杨虎城身边不断宣传我们党的主张,鼓动杨虎城起义,被蒋介石的特务打死了的。昔憬把郑荧的一个女儿带到了陕北,在保育院里养大了,取名郑虹,后来参加了娃娃剧团,现在在北京一个乐团里搞音乐……”
  小赵点点头:“这我知道。”
  安东笑道:“看来,对昔憬的每一个关系你们都查过了!我在狱中,至少被审问了五次,每次我都讲了上面的故事。嘻,人家说我是编的,我对他们说别费这个劲了。解放后,审干的时候,早就把昔憬的这段经历查得一清二楚,连那个拉黄包车的和撑船的夫妻都找到了。他们写的材料不都放在昔憬的档案袋里么……”
  小赵吃惊道:“有这等事?!太……太气人了。许立当上了顾问之后,把这些材料都封起来了……”
  安东说:“其实许立最清楚。天下就有这等巧事,西安事变后,昔憬和许立又见过面了……”
  三六年十二月,东北军和西北军趁蒋介石来西北视察的时候,张学良和杨虎城发动了兵谏,软禁了蒋介石,要求抗日联共。这就是有名的“西安事变”。
  我们党派周恩来同志去调停,昔憬跟着去了。
  当穿着红军军装的昔憬出现在周恩来身边的时候,蒋介石和宋美龄大吃一惊。
  蒋介石呐呐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暗暗自语道:“唵……那个……那个人不是昔憬么?”
  西安事变时,许立作为侍从室的副官,没有被打死,却做了俘虏。当他被放出来时,正好又碰到了昔憬。
  许立额头上那块洋钱大的疮疤,又红又亮,正说明他此时又羞又恼。他狠狠地瞪了昔憬一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姓昔的,你别神,我许立迟早要抓住你!审你!毙了你!一刀一刀地剐了你!”
  昔憬冷冷一笑:“许立上校!请你不要忘记额头上这块伤疤!”
  室外的雨越下越大。
  安东也越讲越激动:“唉!这个许立,自己也决不会想到,在他当蒋介石的上校侍从时,调动了千军万马也没有抓到的昔憬,竟会在三十几年之后,在我们执政的年代,落到他的手心里。难道这几十年的历史竟会倒过来转了吗?……小赵,昔憬同志一定受了不少折磨!我恨不能腋下生出翅膀,立即飞到他身边!”
  小赵说道:“他一直被关在一个秘密的山洞里,连我们都不晓得,前年才转为军管……”
  夏雯道:“那也一定是什么油水也榨不出来了!”
  小赵道:“没有榨出油水,可是人却快成渣子了。”
  夏雯道:“他们是成心想把昔憬折磨死?”
  小赵沉思一下,道:“这些年,他受的罪,可比你们多得多呵!”
  安东道:“他向成跛儿屈服了?”
  小赵道:“没有屈服。可是人已被折磨得不成样了,支也支不多久啦!”
  安东将桌角一拍,突然站起来,大声吼叫起来:“这批流氓!……”
  小赵忙伸过手,拽拽安东后衣襟,轻声道:“首长,你要冷静,这里是人武部。”
  安东恍然,走向窗口,伸头向窗外探望,又转身在小赵对面坐下,伸过头轻轻对小赵道:“你替我转告他,无论如何,我们要争取活下去,看看那帮流氓的下场。”
  小赵也低低地回道:“两天前,已把昔憬放出来了。”
  安东一听,忙伸手抓住小赵的膀子,道:“放出来了?在哪儿?你能不能……”
  小赵道:“你想去看他?”
  安东道:“我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当然希望能早一点见面了。”
  小赵默思了好久,劝道:“首长,你是明白人,你们是同一个案子……”
  安东未等小赵说完,哈哈大笑起来,道:“你怕我们串供?”
  小赵道:“不是我怕。我是想,‘内控’这两个字,你比我懂得多,把你从监狱里放出来,不等于你的行动就不受人监视了。我的意见,在这时候,你不应乱跑,更不应去看昔憬。你去了,对你是很不利的。”
  安东道:“有啥不利?我与昔憬的关系,党是了解的。再说这七、八年,成跛儿集中上百号人专整我和昔憬的材料,起码也有几大箱子了。”
  小赵又沉默了好久,道:“首长,我可以告诉你昔憬的地址,但是我不敢领你去。因为成主任为着从你身上能钓到鱼,不仅派我冒充运输公司的司机,把你送到夏雯同志这儿来‘摸敌情’,还有很多穿着各种各样服装、以不同的面孔散布在你周围的人在监视着你的言行。”
  “好吧,我这条鱼偏要去试试他的钩子有多大。我明天就去北京。”安东说着,霍然而起,向门外走去。
  第三章

  昔憬被送到这个山边小县城来之后,第一件使他吃惊的事是周围都是讲的“阿拉,阿拉”的冒充上海口语的宁波话,来往的车辆一大半也都是上海的车号,要不是地图上确实标着这个城镇的位置,他真以为自己到了上海郊区。
  文化大革命后,关了那么六、七年,真是一切都陌生了。原来这座小县城现在是属于上海的一块“飞地”——只要是在这块“飞地”的保密工厂里干活的,连供给标准都是上海的。既然是“飞地”,又是那么多的保密工厂,一定是相当机密的了,为什么却偏把他这么一个“特务分子”送来呢?纳闷了几天,才算看出了一点苗头:这种地方,这种工厂,谁都不准互相问的,而且又是“一月风暴发源地”直接管辖的,谁敢多管闲事!昔憬明白,他毕竟是“要犯”,理应受到“特殊照顾”了……
  就象小赵讲的那样,开始周围的人都不晓得这个瘦长个的小老头是干什么的。后来,慢慢传开了,这是一个内控的“大人物”,也和保密工厂一样,是属于绝密的……
  和从前比,这个山城的人口增加了一倍多,可昔憬却觉得象生活在沙摸里。他住在靠山边的一所孤零零的石头房子里。这所石头房子原先是一座窑厂的办公室,后来窑厂停了,周围围上了铁丝网,从窗口可以望见山顶的一个雷达站。在这样的军事地区,却偏偏把昔憬安置在这里。
  他每天的生活仍旧保持着过去那种规律性。桌上的小座钟五点整便响起铃声,昔憬准时起床,然后在院子里打一刻钟太极拳。刷牙洗脸之后,便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七点钟准时上班,——现在的“上班”便是上街去走一趟,买点菜,顺便到邮电所门前的读报栏浏览一下报纸,再不然,便是到新华书店去买一本什么《农村医疗手册》或者《养鸡学》之类的书……他本来就沉默寡言,现在更是一句话也不讲,买什么东西,也最多从紧闭的嘴唇里,轻轻吐出一个字:“这”或“那”。
  端午节那天,昔憬照例在七点整迈出他的小院子,拎了一个自己缝补的灰色人造革提包,走上了街。看到来往的人都拿着粽叶,他才想到今天是端午。既然过节大概肉铺子里总会多宰几口猪。他便带着点小跑赶到菜市,一看肉铺子门前排队的人不算多,从头往后数,他是第十五位。就算每个人买三斤吧,一三得三,三五十五,半片猪也打发掉了。何况他只准备买一斤肉,心想,这笃定可以买到的,便站好了队。而后,从提包里拿出一本《中草药》,戴上眼镜翻看起来。
  山区的天亮得总是晚一点,太阳爬过山顶,已经八点半钟。排队的人越来越多,而猪肉铺子的门还没有打开。杀猪与卖肉,分在两处。杀猪在北门桥,卖肉在西门菜市。平时,猪肉送到菜市,总是在太阳刚从山顶露半个脸的时候。可今天端午节,买肉的人又多,却挨到了九点整还不见卖肉的人来。天又热,晒得人直冒汗。有人往前挤,有人朝路口望,七穿八插,等昔憬放下手中的书,擦擦汗,一看,自己已被挤到了了第二十几个,周围是一片闹闹嚷嚷声和骂骂咧咧声——好不容易,等来了一辆平板车,只拖来了两口雪白滚壮的大肥猪,最多也只有二百七、八十斤净肉,而排的长队已经转弯,望不见尾了。
  顿时,上海话,本地话,叽叽喳喳闹开了。
  “哎哨,只有这么一点肉呀!”
  “食品公司怎么搞的,过节比平时还少?”
  “他妈的,准是在里面分掉了……”
  卖肉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人家都叫她鲍大嫂。鲍大嫂长得不算漂亮,也不算丑,胖乎乎的脸,看起来挺亲切;可眉头一皱,细细的眼睛一眯,睫毛下面顿时聚起一束逼人的目光。再加上她那薄薄的嘴唇,稍微有点缺的牙,只要一开口,讲话又清又脆,快得象机关枪似的,一城人口至少有半城人和她吵过架,骂过街……
  一听这些排队人的议论,鲍大嫂把平板车朝肉铺门口一放,还没有掏出钥匙,便扫了大家一眼,哼了一声,道:“是分掉了。怎么的?!这年头,本来就是后门比前门大……”
  “唷!走后门还有理呢!”人群里有人嘀咕了一句。
  鲍大嫂接着话茬,便数落开了:“冲我提意见有个屁用。一共杀了八口猪,再吹牛皮也不能把猪吹成大象!一个县里头,十个县太爷,还有什么局长、科长、保密厂的厂长,还有他们的小叔子、大婶子、七姑子、八姨子、爷爷的儿子、儿子的孙子,沽亲带故的拿着条子……哼!别嫌你们这里的队长,后门的队伍也能编一个连哪……”
  这一说,人们都哄笑了起来,鲍大嫂膘了大家一眼,打开锁,抨起袖子,一弯腰就提起半片猪走到后面……
  等她提起月牙斧朝案板上砍时,只有一头半猪了。站在队里的几个人,又叽咕起来:
  “她们在里面分了……”
  “他妈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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