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奔忙。未来尽在未知中，但我预见到，曾经奢华的邮电男女们又要面对痛苦的
抉择了。
46、最伟大的营销省通信公司的一纸文件，实业公司就解体了，所有人员回
归主业。粱菁菁改任松河网通副总经理。为了配合整体上市，粱菁菁受命对电线
厂等附属多种经营企业进行改制。财务部门又是忙得要死，恨不得不吃不喝不睡
觉。上市是响当当的硬任务，可松河网通的业务收入滑坡，全员劳动生产率等指
标很成问题。
转眼间，松河地区的移动电话总数超过了固网用户。虽然网通不再是老大了，
只占市场份额的三成半左右，但职工总数却是其他运营商总和的一倍有余，人均
效益不高显而易见。
松河网通营业厅出现了多年未遇的用户长龙，这次不是排队装电话，而是来
办理拆机。移动电话这样普及，不少人家的座机显得多余了，拆掉了可以节省一
笔支出。巴立卓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愁得不思茶饭，他十分后悔年初的贸然出击。
现在看来，小灵通二十八元包月收费是步臭棋，不仅没有扩大新用户入网，反而
诱导了老用户换机改号，也加剧了座机用户离网。小灵通其实是一把双刃剑，既
把移动电话的资费拉下了马，也使固定电话廉价的优势荡然无存。越是拼命地促
销，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巴立卓悲愤难鸣，他恨自己头脑发昏，更恨始作
俑者马元等人。真应了一句土话，“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个人的事”，局面失控
的责任只能由一把手来承担。
形势急转直下，拆机现象愈演愈烈，大有崩盘之虞。巨型蜂巢一样的枢纽楼
里愁云惨雾，成本开支压缩了，奖金停发了，工资按百分之八十发放，职工的收
入锐减。这些年来，通信业的大发展完全是靠投资拉动的，投资规模迅速萎缩，
也导致了业务增长乏力。反过来，业务收入不景气更限制了投资水平。如此循环，
企业的自有资金短缺，工资总额缩水，又加剧了职工队伍的不满。怨气像流感病
毒似的到处蔓延，小道消息四下传播，巴立卓要调走了，所以才破罐子破摔。
巴立卓百口难辩，但不想坐以待毙，决计压力下传，出台了竞赛办法。他自
掏腰包五万元购买了若干小灵通，办理了若干宽带入网。副总和中干各有其任务
指标，职工至少出资一万元。如此一来，每个职工手里都有一大堆小灵通，倘若
不能及时推销出去，就只能自己按月付费。这是内部先行买单的营销，也是提前
入账保有存量的办法，更是自我割肉补秤的奋力一搏，来自各方面的阻力定然很
大。巴立卓特意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推心置腹地讲清了严峻的形势，号召职工
自费买单，呼吁靠亲情友情营销。
职工还是通情达理的，基本认同巴总的分析。固话业务江河日下，传闻炒作
中的3G移动牌照还远在天边，除了人海战术确无良策。松河网通八面出击了，售
小灵通，办ADSL宽带，点歌发短信，极力争夺集团客户。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
父老乡亲兄弟姐妹齐上阵，很有声势浩大的效果。移动、联通公司坐不住了，电
信、铁通更感到了挤压。道理很简单，二百万人口的松河地区，阶段性的通信总
需求是有上限的，就好比一锅饭配了六、七只碗，你吃多了，别人就要饿肚子。
问题还在于人人都想多吃，争来夺去的最终结局是把饭锅抢碎。而在这个过程中，
用户受益、企业赢利、代理商赚钱，只有职工亏本。搞来搞去的，就相当于职工
掏钱把资费降了下来。
全员营销的难点在于技术维护工种，尤其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毕业生，
本来就毫无积蓄，又正值买房娶妻生子的阶段，举目无亲茫然四顾，小灵通卖给
谁呀，宽带业务推给谁呀？交换、传输、计费、网管等技术维护岗位人心大乱，
基层领导弹压不住了。消息传到巴立卓耳朵里，遂召开了大学毕业生座谈会。年
轻人发了许多牢骚讲了一些困难，巴立卓听着听着，一腔怨恨升腾起来：企业百
般照顾这些人，他们却不想和企业共渡难关！他还想到，如今阿猫阿狗都读大学，
所谓的大学生多如牛毛，真不值得当心肝宝贝似的供着哄着。
巴立卓黑着脸展示了他的才学，张口即来：“知识分子从来就不是作为一个
独立的阶级出现在政治舞台上的，他只能依附于别的阶级存在。”
满座鸦雀无声，就听巴立卓侃侃而谈，在我眼里，员工只有表现好坏之分，
没有毕业院校的高低之分。学历仅仅是一种潜在身份和竞争的起点，不是生活的
全部内容。读书不等于明理，不等于生活，更不等于事业。学历是衡量一个人的
硬件标准，但真正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是他的软件，性格、态度乃至沟通能力和团
队精神、甚至心理承受能力，这些才构成一个人内在的素质，这才是决定个人价
值的关键所在。“按我的理解，大学生不是社会精英，而是普通劳动者。”
千道理万道理，工钱才是硬道理。兜头一盆冷水，泼得年轻人心凉透了，很
快有七八个学生辞职走人。近几年，单位的概念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跳槽的事不
值得大惊小怪，想走请便无人挽留。但职工离职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不是
自感前途无望谁愿意走开？要是混得还舒服谁舍得离去？巴立卓怏怏不快了多日。
浩荡的春风裹挟着漫天的沙尘，掠过枢纽楼外的幕墙玻璃，呜呜呜地发出骇
人的哨声。巴立卓坐在第十九层的办公室里，产生了地动山摇的错觉。这个时候，
杨主席突然来找他，为的是儿媳工作的事情。
杨主席已从邮政局那边退休六年了。人老得厉害，颤巍巍地拄杖走路，耳朵
也变聋了。尽管戴了副助听器，听人说话还是一愣一愣的。巴立卓看了阵阵心酸，
暗暗想到：若干年之后，自己会不会像他一样枯坐在生活的角落里，看着一切都
摇头叹气？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躲在儿女的身后，哆哆嗦嗦地追忆自己万劫不复
的青春？
杨主席早就没有了当年的虎威，举手投足显得很拘谨。当他看清了巴立卓稀
疏的发际里夹杂的丝丝白发，竟惊愕了半天，就好像巴立卓应该永远年轻永远健
康。杨主席的声音很大很大，生怕别人也听不清。
巴立卓扶住他，“老领导，我这是愁的啊。”
杨主席没太听清，巴立卓就喊着说：“愁啊。”
杨主席说：“我也愁哇，儿媳妇的任务重啊，叫我来求求你。”
杨主席的儿媳在传输中心做机务员。多年以来，技术工种一直是香饽饽，学
习深造和培养提拔的机会都多。可如今营销机构扁平化了，人员都向市场这边倾
斜，机务维护工种就变成了跑龙套吃软饭的了。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天河东三天
河西。
杨主席代表儿媳提出请求，想换岗到商务客户中心去，因为机务员的收入实
在是太低了。巴立卓当即找来了崔人事，交办说老领导的心愿一定要满足。崔人
事面带难色，忍不住啰嗦了几句，马上就要新一轮的竞聘上岗了，现在对个别人
员进行岗位调整好像不太合适。
巴立卓不耐烦，把手一挥，“特事特办，从速从快。”
在杨主席这边看来，事情顺利有些异乎寻常。杨主席从前是做领导的，他应
该明白难和容易都是相对的，老百姓认为很难的事情，领导往往一句话或者一个
眼神就解决了。只不过杨主席赋闲在家多年，粗茶淡饭的日子快速地把他恢复成
一般老百姓了。
杨主席千恩万谢地拄杖离去。巴立卓刚送客回来，放在板台上的手机闪烁出
道道眩光。接起来一看，字幕显示：“起得比鸡都早，吃得比猪都差，干得比牛
都累，活得比驴都差。”
来电号码是本公司的小灵通，很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如今乱七八糟的
短信满天飞，不值得认真对待的，顶多一笑了之。职工每月有两千条发送短信的
任务，还要用短信答满六十套共计一千道趣味题。无庸质疑，短信和答题的费用
由员工自掏腰包。有奖也有罚，总量前三名者奖励海南双飞旅游，未完成者扣工
资。大家不敢不完成，上班发短信，回家发短信，坐车发短信，蹲厕所发短信，
做梦也发短信，简直神魂颠倒不知日月。
隔了片刻，巴立卓的手机又响了，这回说的是：“网通老大哥，科长特别多，
奖金没有了，还要拍卖车。”
这几句话很不怀好意，也许是出自其他运营商之手。巴立卓忍不住去看发信
的号码，还是刚才的那个小灵通。巴立卓有些不爽，但还算是有肚量，职工被任
务压得有怨气，发发牢骚也是正常的，总不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由他去吧。正
想着，手机又叫了起来，还是刚才的号码，这回说：“一人在银行，全家跟着忙
；一人做保险，全家不要脸；一人搞传销，全家都报销；一人在网通，全家都发
蒙！”
巴立卓真生气了，拨10060 去查号码，竟是王二美！他勃然大怒，通知王二
美立即来一趟。
我弟弟穿戴得十分标致，西装革履裤线笔直，和以前水裆尿裤的形象大是不
同。巴立卓讥讽道：“真想不到，王二美居然这般潇洒？”
我弟弟不同于普通职工，面对威风凛凛的巴总经理，他总是显得很勇敢。凭
借二十年来的特殊关系，他根本不怕高高在上的巴立卓，只想找茬出口恶气。他
扯了扯袖口说：“这就怪了，不是你要求的吗？穿职业装，讲职业话，用职业思
维！”
“这样要求有什么不妥吗？”
王二美抽了抽鼻子，又整了整衣襟，“领导就是有水平，满嘴新词儿，又是
物流集中管理，又是内控流程，还有量化细化优化用户数据，写什么营销分析…
…”
巴立卓的脸色煞白，目光又直又硬，仿佛石头似的要随时投掷出去。“王二
美，你想起屁不是？”
王二美毫不畏惧，“你就使劲儿折腾我们吧，把我们逼疯了，还叫人活不活
了？”
“是市场把我给逼疯了，还叫我活不活了？”
王二美说：“将帅无能，累死三军。”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千斤重担大家挑，只有众志成城才能战胜困难！”
王二美连连撇嘴：“讲大道理是你的强项，草头百姓说不过你。但我认准了
一个理儿，松河地面乱糟糟的竞争全是你搞坏的！”
巴立卓哭笑不得，“你以为我是谁呀？我能左右得了哪家运营商？爹死娘嫁
人，各人顾各人吧。”
我弟弟没文化可悟性不差，看似傻乎乎的其实很聪明，他顺势把话题引导到
自己身上，“我挣的钱太少了，这日子苦得要死。”
巴立卓嗤之以鼻：“省公司挣钱多，集团公司挣得更多，你去得了吗？”
“怪不得，你们在上面作威作福，我们在下面当牛做马。”
巴立卓强压制住怒气，好言相劝：“你好歹是区域营销主任，相当于过去的
副科级，你要苦死了，普通职工还活不活了？”
“我的人完不成任务，工资都开不满，叫人咋活？”
巴立卓两手一摊，“我无能为力，全公司这么多人，照顾谁不照顾谁？我们
是上市公司，必须无条件地确保利润，必须无条件保证股东利益。”
“小灵通、宽带、短信样样都扣钱。职工手里都一大堆小灵通，简直成‘养
机’专业户了。”
巴立卓怒不可遏，呼地起身拉开了柜子，指给王二美看：“你们是‘养机’
专业户，这是我养的手机，比你们哪个人少？”
王二美还嘴硬：“反正你真够狠的了！也不管职工吃饭不吃饭。”
巴立卓说：“要想从省里面换来工资总额，只有绝地反击保有存量，去市场
上抢饭吃，不然全公司就要困死了。”
“你是大领导，手里有的是钱，别克扣我们底下当差的。”
巴立卓格外生气，破口大骂：“你放屁！我克扣过谁了？现在成本控制多么
紧你知道吗？二十万门北电的交换机全部拆掉了，为的是一年节省电费开支二百
万元，这个你可以不懂，可以不知道。可是，我一口气拍卖掉了二十七台旧车，
你没看到？你他妈的是瞎还是聋啊？还是故意装傻！”
王二美的脖子扭出了青筋，不服：“你算你的账，我算我的账。我手下的哥
们天天吃五香饭了，这个我得管！”
所谓五香饭就是大米加上盐、味精、葱花、辣椒一起煮！巴立卓闻所未闻，
当然不解其意，“五种味道的米饭？”
王二美说：“穷得买不起菜了！”
巴立卓气得一拍桌子，“混账王二美，你他妈的诬蔑我，情况再个别，也不
至于吃不上青菜！”
王二美叫板：“你要是有种，就亲自看看去！”
巴立卓一想也是，就打电话叫邹宽一同前往。邹宽兼职工会主席，职工的事
情他理应出面的。
松河网通的效益越来越差了，职工的平均收入由五年前的每月三千块下降到
八百块，八百与三千相比是天壤之别，从天上坠落到地下，犹如不期而至的寒流
那样叫人遍体生寒。人是非常奇怪的动物，好日子时心安理得一声不吭，日子苦
了便心灰意冷跳着脚的骂娘。减薪是最不得人心的勾当，也最检验职工的抗压性。
对于普通职工来说，轻轻松松拿钱的美好时光已一去不复返了，他们时常会在某
些场合叹一口气，追忆那光彩夺目的往昔。吃五香饭的职工确实家徒四壁，孩子
刚上小学，老婆卧床不起常年吃药。原来月收入一千元左右，尚能维持。现在全
员营销了，怎么也完不成任务，七扣八扣的，上个月只领到了四十三块钱。
巴立卓嘘寒问暖，万千感受齐齐地堵在心口，说着说着竟潸然泪下。
邹宽和王二美大惊失色，就听巴立卓说：“是我无能啊，拖累了咱们的职工。”
邹宽赶紧自责：“是我们工会的工作不到位，真没想到有这样困难的职工。”
巴立卓默然拉开皮包，点了一千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