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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喧哗之声，传到后院，打破了可人生活的平静，使她反而皱起眉头，平添愁绪，心神不安，夜不能寐……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她洗涮完毕，便端坐在案前，先是写了一些应景诗词，以还笔墨之情。接着，又画起了她心爱的荷花。
青蓝素洁的纬幔后面，有一个多宝格，地下又置有一个百鸟朝凤的大花瓶儿，先前的砚台已经换成雕龙飞凤的特大端砚了……这一切，都是柳九妈刚添置的。
〃唉……〃画着画着，她叹了口气，又抬起头来，望望自己的心血之作，自语道：〃莲叶何田田？莲叶……莲叶生莲花呀，这莲花呀，的确鲜艳可人，最最宝贵之处，便是出淤泥而洁身不染……〃
想到此，泪珠儿顺着粉腮，落在画的莲花上，一串儿接着一串儿，恰似珍珠，在花瓣上滚动，晶莹剔透，美不可言。一会儿，这些泪珠儿渐渐散开，又如是清晨东方天空那第一缕粉红色的曦光，让人心驰神往。转眼之间，再看时，它便水乳交融地与画儿化为一体，分不出哪是笔墨，哪是粉泪，而且自然天成，生机盎然，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正当可人在感叹出污泥而不染之时，有关她的交易，正在进行着。在点春堂里，柳九妈与宋兴对坐着，他们中间的桌子上，放着〃手谈〃的红绸。
这个宋兴，凭借着十九路军卢沟桥抗战的赫赫威名，凭借着父亲和兄长战死沙场的政治资本，凭借着政府给宋家的丰厚抚恤资产，击败了所有竞争者，发誓也要得到可人。他与柳九妈〃手谈〃过后，从红绸下抽出手来，朝外一挥，说道：〃行！宋某是爽快人上来吧！〃
六个宋家的家丁，遵命分批依次进屋。前两位抬着一个大托盘，宋兴命他们放在柳九妈面前，上去掀掉红盖绸是一盘银元。第二批人排着队儿，每人都捧着蜀绣湘绣之类的绸缎，宋兴让柳九妈一一过目，然后让家丁们摞起来，像座锦绣宝塔似的。
柳九妈看着这些财物，喜上眉梢。但抬头望望后院那绣楼，又发起愁来。此时的她，内心非常矛盾。
〃怎么？〃宋兴见她皱眉，问道：〃还不够吗？〃
〃不，不是的！〃柳九妈立马笑道：〃宋公子啊，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呢？只与我儿作个诗词丹青之友，不也挺好嘛，为何非要与她鸳鸯共枕？要想睡觉，我这儿有的是姑娘，随你挑，随你选……〃
〃不，不……我只要她……〃宋兴感觉柳九妈的话头不对，有点急了。他挥手斥退家丁，凑到九妈脸边，神秘地说：〃她呀，很像一个人！〃
〃她……〃柳九妈问：〃她像什么人？〃
宋兴却莫测高深地说：〃好几年了……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待本公子见过她之后，一切都会明白的！〃
柳九妈不解地望着宋兴：〃明白……明白什么？〃
〃哈哈哈哈……〃宋兴仰头大笑，并不回答。
柳九妈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唠叨着：〃宋公子，你……嘿嘿……你今儿是咋的啦？嘿嘿……容我慢慢为你安排，嘿嘿……〃
送走宋兴，柳九妈的心思愈加沉重起来。说实话，九龙湖歌会，她只是想用可人这张王牌与别家教坊对擂，让世人对她刮目相看，并没准备让她接客，但她一旦赢得了〃黄花〃头衔，就再也藏不住了。
吃午饭时，柳九妈面对饭菜，毫无食欲，独自坐在那儿，不知不觉眼里便流出泪来。干她这一行的，又叫〃夜游神〃。他们总是夜里的应酬最多。所以，多少年来，无论春夏秋冬，每日中午，她都要好好睡一觉的。
〃嘿嘿……〃身上只披了条纱巾的王七，从卧房过来，唤九妈回去睡觉。他见她独自端坐，姿态优雅，颇为动人，就情不自禁地上前来，搂住她的腰，那手很熟练地伸进了她的胸怀，揉着乳房，轻声说道：〃快吃吧咱们该回去睡了！〃
柳九妈知是王七，头也不回地说：〃你先睡吧。〃
〃我想你呀！〃王七俯身亲了她一口，说道：〃你不在，我咋能睡得着呢？〃又为她擦擦泪，说道：〃好好的，咱春梦园可是如日中天呀。所有姑娘的日期，都订到了三个月之后去了。嘿嘿……那些部长们，那些民族英雄们，也都稀罕咱的姑娘，连老婆都不怕，连记者都不避，真比战争以前开放多了。可是，这么好的形势，你还哭什么呀？〃
柳九妈没再说什么，王七又催她时，她却冒出一句话：〃多纯的姑娘啊……我这是在作孽……〃后面就没了下文。
〃你在说些什么？〃王七吃惊地问：〃我咋听不懂你的话？〃
〃你呀，永远也听不懂的！〃柳九妈擦去泪水，转头说道：〃你先歇了吧，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王七只好麻木地应了一声，很不高兴地退了下去。
这时的柳九妈，又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之中……也许，她想到自己当年第一次被男人玩弄时的情形，也许她想到自己早死的父母……她的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嘴里喃喃道：〃唉……女人女人啊……〃
2当天下午，在大厅里，柳九妈连水都没喝一口，就被一群公子哥儿围在中央，吵吵嚷嚷的，让她头晕目眩。
刘公子问道：〃有我的吗？花中魁首那儿，你可是替我收了不少的笔墨银子，我可是来过四回了！今儿个有没有呀？〃
〃都有！都有！〃柳九妈笑道：〃列位公子先生，我儿全都赏脸了，都有的！〃她从丫环芸儿手中接过诗稿，一张一张地分发给众人。
这批人刚刚乐滋滋地离开，紧接着又有一批人来。他们之中，有李公子，王公子，吕公子，皆都是山城名士，风云人物，又是春梦园的老主顾，柳九妈自然不敢怠慢，急匆匆地迎上前去。
王公子在胖脸上擦了一把汗，说道：〃九妈，今日我等该不会又空手而归了吧？〃
李公子也说：〃现如今，讨一张可人的字儿，怎么感觉比跟那帮姐妹乐十夜八宵还难千万倍呢？〃
〃咯咯咯咯……瞧李公子这话说的，〃柳九妈安顿他们入座喝茶，然后说道：〃如今呀，全陪都的人皆来讨字儿讨画儿，我儿日夜不歇，也是还不清这些笔墨债呀！〃眉宇之间，显出的并不是无奈，而是得意。
吕公子问道：〃今日如何？〃
柳九妈故意卖关子，坐在那儿，端起了盖碗茶，喝了一口，连连叫着：〃应酬不完的债主，可把我累死。〃
王公子一时性急，挺着大肚子，站起来叫道：〃柳九妈，今日再没有，我等就不回去了，就在这大厅里住下，看可人姑娘如何对付！〃
〃咯咯咯咯……〃柳九妈是最会应酬发火男人的主儿，她拿粉帕儿拍了一下王公子的肩膀，说道：〃别在大厅里睡呀，硬邦邦的！会硌坏腰杆儿的。要睡呀，就去香草、巧儿、红儿她们那里嘛！咯咯咯咯……〃
李公子道：〃九妈呀，别逗了，今日，有还是没有？给个痛快话吧！〃几位公子又都跟着嚷起来。
柳九妈胸有成竹，叫道：〃急什么？都有的，都有的！〃她忽然亮出几张诗稿来，立即引得公子哥儿们你抢我夺，热闹非常。
王公子得了诗稿，欣喜若狂，如获至宝，摇头晃脑地诵读起来：〃北雁南飞路，泪洒万木枯……〃没有再往下读，就大叫起来：〃好！太妙了太妙了，有情有景，意境高远！好诗！好诗啊…〃 李公子举着自己得到的诗稿说：〃你们瞧，这一手小楷，龙飞凤舞，多俊多秀！真是得了书圣王羲之的真传呀！你们再看，这儿又像颜真卿，又像柳公权，多美的书法呀，真是令我等须眉汗颜。〃
院外轿车喇叭声响起，门口那边传来了王七的喊叫：〃宋公子驾到宋公子，你的朋友都来啦，里面有请！〃
下午的宋兴，与上午有所不同，又换了件蓝色西服。他手持文明杖，气宇轩昂地进了大厅。
柳九妈说：〃唷我说呢，喇叭声声的，宋公子，请快坐，请上坐！〃
宋兴进门，见诸位公子都在，满面春风地主动向大伙抱拳问候道：〃李兄，王兄，吕兄，我听胡参谋说你们到水榭丽人阁吃火锅去了嘛，怎么都在这儿呀？〃
王公子告诉他：〃宋兄有所不知，如今可人姑娘名满天下，满城的人纷至沓来，我等也是来附庸风雅，讨个字儿回去充充斯文。〃
柳九妈请他们重新入座之后，从袖间掏出一张诗稿，递到宋兴的面前。
〃这……〃宋兴有些不解。
〃这是你求的字儿。〃柳九妈说：〃我儿她忙得……〃
〃去去去……〃宋兴看也不看，将诗稿推至一旁，盯住她的脸道：〃九妈呀，别来这一套，你可是知道我想要的是何物呀！〃
〃我儿那脾气……〃柳九妈一脸苦相，央求道：〃公子你就再候几天吧！〃
宋兴道：〃一千白花花的现大洋，不会打了水漂儿吧？〃
〃一千大洋呀……真是一千大洋呀……〃几位公子惊讶地议论开来：〃我的天爷，这宋兴也许是疯了，他花一千银子，买一个女人的初夜！〃
柳九妈见宋兴动怒，赔笑道：〃宋公子呀，瞧你说的，银子怎么会白花？这么喜庆的事儿，总得择个良辰佳期吧？〃
〃九妈说得有理。〃王公子上前奉承道：〃我说宋兄，你既然出手如此之巨，得了可人之初，是该选个美好佳日的！〃
李公子也说：〃过些日子，就是中秋佳节了。花好月圆，成双成对，岂不美哉？〃
宋兴听了他们的劝告，满面红光，乐不可支，拱拱手道：〃谢谢诸位到时候，还得请诸位吃喜酒呢！〃
众公子自然欣然应诺，一厅人都欢乐无比。王公子诗兴勃发，脖子上的赘肉一颤一颤，瓮声瓮气说道：〃这才叫作'天上吴刚专敬嫦娥，地下宋公独占黄花。'〃 〃对得妙！这喜联不就有了？〃李公子也激动起来：〃横批我看就叫'盛世良缘'。〃
几位公子的话，把宋兴说得飘飘欲仙，哈哈大笑起来。而此时，三位公子却在一旁窃窃私语。李公子说：〃二轮是我的！〃王公子说：〃那……三轮归我！〃吕公子不依不饶，非要与李公子争夺，结果话不投机，几个人扭打开来。
柳九妈、宋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都上来相劝。三人忽然住了手，笑着应酬道：〃没什么事儿……我们都是哥们，经常如此，不必见怪，只是闹着玩的……〃一边说着，一边就出了春梦园的大门。
大厅里，只剩下柳九妈和宋兴了。她盯着宋兴许久，才说道：〃宋公子呀，看在你一表人才、满腹经纶的份儿上，又看在你父兄战死、家破人亡的份儿上，妈妈我便应了，换个旁人，就是给座金山，我也不依他的！〃
〃好九妈……〃宋兴激动得想要哭了：〃你的大恩大德，容宋某日后好好报答！〃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你让我帮你和行政院做的那批军火生意，我已经给你搭上线了。没问题，人家满口答应，一拨下来，你可就发大财了！好九妈，我会报答你的。〃
〃唉！男人呀，都这么慷慨！〃柳九妈并不看他，而是一字一顿地说：〃男人呀，把人家第一回占了，便不管人家日后死活了；女人呀，只有这一回，给破了，就再也合不拢了，后悔药都没处买去！〃
〃咚〃宋兴猛地跪了下去，眼含热泪，情真意切地发誓：〃九妈呀……我宋兴得了可人，一定百倍爱护，生死不渝！若要变了心，就让天雷横劈！〃
〃那……好吧……〃柳九妈似乎最终下定了决心，说道：〃八月十五晚上，我成全你。〃她的脸上，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显得不平静而又很平静。
3
上一次，辣妹子使尽全身解数，在吴南苑身上没能得逞，心生闷气，害了一场大病。吴川渝十分焦急，又是抓药又是问医，忙得不亦乐乎。然而，辣妹子却冲老爷子发脾气，使性子，将药全都倒掉，药罐儿也砸了，喊着〃你别管你别管，没你的事，你快干你的去吧，我死不了！〃蒙头大睡三天三夜，猛一起床，病全没了。
她是想通了：〃你吴南苑有什么了不起？穷花子命！要不我家收养，还不定死在哪儿，烂在哪儿呢！你不稀罕我，总有人会稀罕我的。哪片地里不长瓜？何况自己这么年轻，又长得不丑，寻个男人乐，那还不容易？傻小子，我真要气气你呢！〃
这天夜里，她将伙计邢权唤到闺房，命令他道：〃把衣裳给我脱了！〃
邢权是个愣小子，光棍汉。他们这种人，属于没能耐的小市民。当时的离乱市井之上，这种人很多。他们没钱要老婆，也不用娶老婆，而是有了银子就时不时地逛逛妓院。他们不受当时的儒教束缚，胡乱使几个钱，便和野妓们在一起，桥墩上，小船里，芦荡中，马路旁，荒草间……随时随地都可以交媾一通，然后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事儿，谁也不牵连谁。
抗战时期的这种社会时尚，使陪都的许多男子不肯结婚，甘愿充当光棍汉。另外，从北方逃难来的大量有妇之夫，有作家，有军官，有画师，有教授，更是不肯休妻再娶，所以娼妓业方兴未艾，如火如荼。
〃辣妹子，这让我……嘿嘿……〃脱去衣服，邢权知道要干什么事了，只见辣妹子也将衣裙脱去，光溜溜地像条活蹦乱跳的白鳞鱼儿，径直拉开床纱，上床躺下，手儿一招，说道：〃来呀，愣着干什么？瞧它都立起来了，还给姑奶奶装熊！〃
邢权从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不要钱的美事儿，一时神魂颠倒，心猿意马。但是，平时他怕辣妹子，此时怎敢相信？不由追问了一句：〃姑娘，这是真的？我……你不是耍着我玩儿吧？我可胆小呀！〃
辣妹子骂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嗦什么？熊样儿！〃〃嘿嘿……我就来……〃邢权认定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就手忙脚乱地趴在了辣妹子的身上…… 室外，月亮已经升起，给大地撒下一片迷人的亮光。
吴南苑到北城去送完酱后，拴好船儿，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来。他知道，今晚吴川渝出去收账了，见辣妹子也没做饭，或者做了饭也没给他留什么，便一个人洗了脸，啃几口剩馒头，喝一碗清水，想早些歇了。
忽然，他听见后院有响动，忙不迭操起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