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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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易-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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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凤世子请托!」 
  前方脚步再度停顿。 
  「凤世子在四郡起兵之前找过属下,命属下在约定之日随他入宫带走老夫人,安顿城外,待时机成熟,护老夫人与公子会合,重享天伦!」 
  「……那又如何?」 
  「五嵬坡之役中,是我穿上凤世子的铠甲领兵,以假乱真,为的是在黄昏视线不明、战场混乱之际,让他能趁机带你离开战场,用火药箭一是为制造混乱,二是为了让战死沙场的尸首无法辨认,好掩人耳目!我想,屠杀宫城上下,必是为了同样原因。」 
  「……为我一人涂炭七万生灵?」 
  「凤世子是嗜杀之人吗?」说破唇舌,偏对方听不进耳里,叶辛忍不住动起肝火。「我不认为他性喜杀戮,知他甚详的你难道会不清楚他脾性?」 
  「你逾越了,叶辛。」 
  「公子曾说视我为友,我是站在朋友立场,不希望你后悔。」 
  「让我后悔的事太多了。」他苦笑,徒步下山,话像是对叶辛,也像是对自己说:「你可知一辈子活在悔不当初底下有多痛苦?」 
  叶辛无语,默然凝视前方苍凉萧索的背影,最终,深深叹息。 
  昔日屡战屡捷的战神,势如破竹,锐不可挡;今日伟岸身形犹存,猛鸷气势却已不在,怎不教人惋惜? 
◇◇◇ 
  晨阳斜照乡野竹屋,清风徐送凉意,悬在屋外的竹铃随风敲出清脆,鸟鸣啾啾,山野天籁不绝于耳,倘佯其中,应能让人陶然忘机,不理世事。 
  然竹屋内,却没有外头那般清静无为,只因心怀愁绪,到哪——都是愁。 
  埋首女红的妇人忽而抬头,看向倚窗凭栏,手握书卷却没读进一字的爱子。 
  「有心事?」 
  龙渊一时吃惊,愣了会儿,方回神。「没事,娘别多心。」 
  「我都听叶辛说了。」甄氏瞧着向来郁结于心的爱子,难得流露的惊讶表情,噙笑道:「别怪他,是我逼他说的。」 
  「娘老是为难叶辛,不怕吓走他。」 
  「我视他如子,他待我如母,怎么敢弃母逃家?」甄氏走至窗前,坐在爱于让出的空位。「说吧,今后你打算怎么过?」 
  「留在宛国,与叶辛、萸芙作点小生意,一起孝敬娘,平凡无忧,终老一生。」 
  「挺美的远景,可惜那不是你该做的事。」知子莫若母,他的心事她岂会不懂。「儿,你是鸿鹄,应当翔翔天际,莫为一时失志,裹足不前,以致悔恨终生。」 
  这言下之意——「娘希望我复国?」 
  「娘只希望你别昧于不必要的羁绊,裹足放弃欲为之事。」睿眸注视爱子脸上表情,甄氏调侃起他来:「原来悬在你心上的事是复国啊。」 
  「娘……」没了宫廷规范,龙渊发现娘亲比以往开怀自在,这令他放心不少。 
  甄氏继续道:「天恩王朝覆灭,真像一场梦是不?」 
  「娘?」 
  甄氏淡然一笑,笑中有睿明的沉稳,双眸亦带久经世事的深敛。 
  「我身为皇后,当时实在应该自刎殉节——听我说完,」甄氏扬掌阻爱子枪口。「倘若我没有遇见他,我会这么做;一来,这是一国之后应尽的义务,二来,我实不愿见你受我连累,受制于人不得施展。但天可怜见,我见着他,是他劝我离宫,舍弃皇后地位,做一名平凡的妇道人家。」 
  「是……他么?」 
  「是他,就是凤怀将。」连听见名字都脸色大变,如此介怀,怎么瞒得过她这个娘?「想见他就去,这儿有叶辛和萸芙照应,你不必挂心。」 
  「但我——」 
  「你想再添悔恨么?」笃实正直是长处,但若论一个君王所需的条件,绝对不含这项,甄氏深深庆幸爱子不必扛下江山重担。「改朝换代之于你,有这么沉痛?」 
  娘亲的质问令他无言。 
  疗伤期间,他行动不便,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想过往种种,也揣想许多当时他还无暇深思的事,而后发现疑点重重。 
  「史上没有不被覆灭的朝代,这点你自是明白;一国兴灭,全看为君者才德,天恩王朝的灭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你父皇……的确算不上明君。」甄氏语带保留。 
  龙渊闻言,眉心的棱线锁得更深。 
  「娘不能坐视你成日愁上眉头,郁郁寡欢。」顿了下,她又道:「你曾问叶辛知不知终其一生活在悔不当初下有多痛苦;我倒想问问你,令你悔不当初的究竟是何事?」 
  「我……」龙渊张口,欲言又止。 
  「娘替你说吧。」甄氏端正身子,厉色看他。「你悔的是当初只为成就一己之私的孝节,助你父皇为虐;你悔的是没有痛下决心父夺位,以致于四郡谋反,王朝灭亡,累及无辜百姓;然而,此中种种,令你最悔的,莫过于是因为你一时逃避责任的懦弱,逼使凤怀将不得不成为谋朝篡位的叛臣,背负本应属于你的重担,撑起天下大局。」 
  「娘!」 
  扬掌示意他噤声,甄氏续言道:「娘不是瞎子,也不是愚人,娘会听、会看,也会想;为人母者,所愿不多,只希望孩子一生无悔无愧;去找他吧,今生今世,你欠他多过他欠你,别再给自己多添悔恨。」 
  「我……让我想想。」太多情仇纠结,在他尚未厘清的时候,实不能出现在凤怀将面前,哪怕他无法不承认—— 
  他想他,深切地想念着他,无一时或忘。 
◇◇◇ 
  「逆臣!纳命来!」 
  城外山径,一声喝令,伴随六条人影窜出,包围只身出城的凤怀将。 
  只见他神情泰然自若,收起折扇,双目梭巡过六人。「以六敌一,胜之不武。」 
  为首者朝他跨前一步。「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无道昏君,有才者皆可取而代之。」响应的气势不输六人。 
  「找死!」大刀挥下,六人刀剑锤斧齐出,招式各异,但同样看得出武功不弱。 
  困于其中,凤怀将或闪或躲,游刃有余;对招之间,他暗暗记下对手武功路数,以便日后查出来历。 
  就在他为闪过迎面一刀之际,草丛窜出野兔,无巧不巧,竟撞上他脚跟。 
  为免连累野兔,凤怀将往右侧斜倾,谁知被其中一名杀手抓准时机,铜锤朝他脑袋,重重轰下。 
  心中暗叫糟的同时,铿锵声响,凤怀将并未感觉到意料中的剧痛。 
  一口异常尺寸的巨剑横互在面前,挡住沉重的铜锤。 
  这把剑!凤怀将站稳后,立刻看向出手相助的人,只见对方一身布衣,头戴毡笠,笠缘附纱,不欲让人见其真面目。 
  认剑如认人,他赠的剑怎会不知持有者是谁。 
  他为什么回来? 
  不及深思,介入战局的龙渊推他离开,只身对付六人。 
  「碍事者,杀!」带头的一喝,目标转攻突然插手的程咬金。 
  招招虽然凌厉致命,可惜独身应战的对手武功高出众人甚多,剑尚未离鞘,六人中已有四人唇色溢血,受内伤挂彩。 
  「走,可免死。」 
  「该死的是你!」 
  众人眼神交换讯息,合力攻向龙渊,在尚嫌轻松的闪躲对应之间,毡笠不慎被执矛者击落,露出底下刚毅的面容。 
  六人当中有人认出龙渊,惊恐喊出声: 
  「是太子殿——啊!」未竟的话,被一剑穿透心窝的惨叫替代,只能带往酆都。 
  「凤怀将!」龙渊握着空荡荡的剑鞘,急迫夺剑杀人的凤怀将。 
  可惜为时已晚,剩余的五人,一方面惊惧前朝太子死而复生,一方面因同伴被杀措手不及,尚未回神,便被凤怀将执剑斩杀,无一幸免。 
  宝剑回鞘,已是满地血腥。 
  「你不该——」 
  「想杀我,就得赔上自己的命。」凤怀将执扇敲掌,并不看他。「与你无关。」 
  「就算必须灭口,也该由我动手。」 
  他——凤怀将不由得看向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的男子。 
  那张刚毅容貌依旧,只是添了几许沧桑,笃实坚定的眼神如昔,却也多了几笔令他看不穿的深沉内敛。 
  究竟是怎么回事?短短数月,为何他会有此转变? 
  那夜,他毫不掩藏对他的恨意,一字一句无不绕着国仇家恨打转,必须送他离去的前一夜,他故计重施,诱他与他龙阳交合,过程中,他恨意不减,然今日再见—— 
  为何恨意戾气尽消?且眸光含……情? 
  见他不语,龙渊走向前,只手拨开散在他额前的发丝,轻拢至耳后,亲昵的行举令凤怀将错愕一头。 
  「你没事吧?」关切之情,亦毫不遮掩地溢出言表。 
  看似冷静的凤怀将退了步,瞬间闪过不知所措的狼狈神情。 
  但也仅是瞬霎的事,转眼,又是从容冷淡。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应该躲在宛国过你的太平日,不该回到中原;或者——」停顿的时刻,凤怀将揣测他用意,冷笑道:「你为复辟而来?」 
  龙渊捡起毡笠,挥去沙尘,黑眸坚定锁住阴沉的俊颜。 
  「我,为你而来。」 
  话声方落,风吹林动,卷起落叶,响音顿时回荡四周。 
  张狂笑声年起,如刀般划破自然天籁,更添萧瑟冷冽。 
  「为我?哈哈哈哈……你说为我而来?呵呵、哈哈哈……」凤怀将狂笑道,连退数步,拉开距离。 
  龙渊在他退离的同时,迈步跟进,并不乐见他疏远的行举。 
  这细微的举动令凤怀将蹙眉。 
  「龙渊——不,前朝太子殷皓,容我提醒,我可是灭你王朝、夺你天下的元凶,可你现在却说为我而来,哈哈哈哈……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莫过于此,你难道忘了国仇家恨,忘了我是你这辈子最该恨、最该杀的人?」 
  「我没忘。」笃实的响应堵断狂纵的恣笑,稳稳的,如暮鼓一般低沉。「你我之间的字,我无一日或忘。」 
  「那么——」凤怀将双手一摊,门户大开,扇骨点了点心窝。「你还等什么?」 
  「我不是愚人,数月时间,够我参透你的用意。」 
  凤怀将倏地转身。「回宛国,中原再也不是你能涉足之地。」 
  「前朝太子殷浩已死于五嵬坡之役,龙渊只是名不见经传的江湖人士,巧遇凤家世子落难,出手相救,而后受世子赏识,收入麾下,担当贴身护卫。」短短几句话,龙渊将今后出路及决定,道与眼前人知晓。, 
  隼眸紧锁,不错放闻言者身形细微的动摇,秋风悲寂吹过,那背影,茕茕独立得让人心疼。 
  比他纤细的双肩扛下的,是本应属于他的重责大任,他可以不必这么做,都还是为了他甘作叛臣,颠覆王权,只为他。 
  「你做什么!」后方突来的拥抱慌乱凤怀将心绪。「放开我!」 
  「文韬……」亲昵的呼唤缓缓出口,随热气吹拂怀中人敏感的耳廓,龙渊加重力道,制住臂弯中扭动的身躯。「我必须承认,我曾恨过你,但事后回想种种,最恨的是自己;国仇家恨我不曾或忘,但酿成这一切的人是我,你想保护的人——是我。」 
  「不是!」凤怀将飞快否决他的领悟。「是我看不惯昏君虐民,所以屠你宫城、灭你大军唔!」 
  无前兆的吻将凤怀将的挑衅吞噬殆尽。 
  「别说了。」注入思念的物流连不离,火热的舌尖划过唇线,一圈又一圈,复又深深探进一时错愕无法设防的唇瓣,攻城掠地。 
  热吻方休,两人气息皆不平顺。 
  「让我陪你,背负骂名也好,手染血腥也罢,让我跟随左右,我不想再有憾恨。先前,我已错过一次;这回,我不想再重蹈覆辙,就算必须背上不忠不孝的污名,我也只想守在你身边。」 
  他为他,甘作叛臣贼子;他为他,宁愿不忠不孝! 
  是情、是债——他甘之如饴,不再逃避! 
  凤怀将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重返中原的殷——不,是舍去昔日尊贵身分的龙渊——他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甚至也曾暗自希望他早日参透他的用心。 
  但事实如他所愿时,他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龙渊真的愿放下深仇大恨,甚至扬言要守在他身边? 
  面对这番剖心告白,凤怀将无法平静以待。 
  在政局中周旋心计之余,还得承受思念在深夜时分疯狂啃噬心灵的痛苦,几近枯竭的心神忽然遭逢如甘霖般的剖白,他怎么能不动摇? 
  「即使意味你终生不得以真面目示人?」 
  「我可以自毁容貌,甚至吞炭毁声。」他不在乎。 
  「不,不必!」凤怀将飞快打断他的念头。 
  「你答应了?」 
  仍存的理智迫他不得不作最后一着,逼退他。「你应该明白战场上的仗虽已终结,朝政的棋局却才正要开始。」 
  「我明白。」 
  「你更该知道,我必须登上大位。」凤怀将厉言追出,试图逼他离去。 
  他很清楚,龙渊并不乐见争权夺利。 
  「我知道。」江山因他揭竿场主,他这样做只是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到底——大撤大悟的龙渊已想懂这点。「你尽管施展治国才能,你的命,安心交我。」 
  最后一着所得结果仍是惨败,凤怀将愣了。 
  「你……」 
  「就算以身殉主,龙渊绝不推辞。」箝制的双臂一松,龙渊单膝点地。 
  俯视跪在跟前的男人,凤怀将心里百味杂陈。 
  以他的尊贵,不必做到这地步,却甘愿如此,这其中真意他当然明白。 
  然中原真的非他久留之地,若是让人发现前朝太子未死——不!眼前他该做的是挑衅,惹他发怒、逼他离开这个风云暗涌的政局。 
  之前所作的一切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然而现在他却依自己的意志回来,决定跟随他,助他夺嫡。 
  倘若凤怀将够理智,应该拒他于千里之外,可是…… 
  残存的理智已作最后努力,剩下的,是不堪相思所苦,已乏力抵抗的真心: 
  「你……想留就留:要走,随时可走,不必知会!」 
  终究,凤怀将还是输给参透真相执意相随的龙渊,输给了自己想与之相守的欲望。 
  龙渊起身,戴上毡帽,垂落掩面纱帘,迈开步伐跟上。 
  一前一后,双影交垒,恰如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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