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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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5期-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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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兰想吃什么,老谢马上去做。饭做好了,有点儿烫,老谢就用嘴吹凉了,不让宋兰自己吃,用勺子喂着宋兰吃。 
  看着老谢围着她转,宋兰就想,天下还会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会像老谢对她这么好。宋兰想来想去,想不出会有第二个。 
  宋兰让老谢过来。老谢赶紧过来,问宋兰有什么事。宋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抱着老谢的头,在老谢脸上亲了一下。 
  结婚好几年了,宋兰头一回主动亲一下老谢。 
  过得可真快,一转眼,就到了另一个年头的夏天。坡儿高中马上就要毕业了。 
  突然来了指示,可以不上课了,可以到处跑了,往全国各地跑,也没有人管。坐火车不要票,吃饭不要钱。还可以到处闹,闹得越厉害越好。只要胳膊上缠块红布,就像旧社会,拿了皇帝的上方宝剑,把人打死了,都没有事。 
  一九六六年以后,有好长一段日子,全中国都是这个样。连那么偏远的下野地,都一样。 
  一天下午,戴着红色袖章的坡儿回到下野地。远远看到了前面一片尘土飞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过去一看,是一群女人在揪斗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脖子上挂着一大串破鞋。 
  一个女人冲到台上去,揪住了这个女人的头发,往上一提,让女人抬起了脸。 
  一看那张脸,坡儿的心抽了一下。这个女人是米香。 
  米香的脸,看上去,还是那么美丽。不但美丽,还很高傲。任何一个女人看到这样一张脸,也会愤怒。 
  女人们全冲上去了。像群疯狗,扑到了一只白兔身上。等到疯狗散了去,再看那只白兔,已经看不到一点白了。米香的衣服没有了,全给扯碎了。她的肌肤被抓出无数道血印子,流出的血把她染成了红色的,就像坡儿胳膊上的红袖章那么红。 
  走到米香跟前,坡儿不知该怎么办。米香蜷着身子在抖动,她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坡儿。她脸上有些欢喜。她说是你啊,真没有想到,你还会来看我。 
  米香说,坡儿,给我一点儿水,我渴得很。 
  坡儿四下看看,没有看到水。坡儿想把米香背到水库去,不但让她喝水,还要给米香把身上的尘土和血迹洗掉。他知道米香只有一个地方想去,那就是水库。 
  坡儿想到了,可他并没有去做。坡儿听到大喇叭上正在播送着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的消息。不远处,他的伙伴喊着他的名字。 
  看着米香,边看边往后退。 
  米香朝他伸出手,还在喊,坡儿,我快要渴死了,快,给我找点儿水喝。 
  坡儿一下子转过身,跑了起来,跑进了飘着红旗要去进行大串联的队伍里。走着走着,觉得旁边一个人有点儿熟悉,偏过头仔细一看,原来是叶子。 
  问叶子怎么也来了? 
  叶子说,我看到了你。看到你跑,就跟着你跑了起来。 
  米香站了起来,可身上伤得很厉害,又摔倒了。摔倒了,再站起来。站起来往前走。走几步,又会跌倒。 
  实在走不动了,就在地上爬起来。朝水库爬去。 
  好多人看见了她,可都不敢走近她。包括那些男人们。那些对她说为了她可以不要命的男人,这会儿,米香要一杯水喝,他们都不敢送一口给她喝。 
  可是听说要开批斗大会,他们全涌去了。 
  开批判走资派的大会。下野地的人差不多全去了。 
  场部露天电影院的台子上,站了一排走资派。站在中间的是下野地最大的走资派吴场长。 
  主持召开批斗大会的是保卫干事。他穿着一身黄军装,胳膊上戴了一个红袖章。在他的批判发言中,关于吴场长的罪行,有一条就是包庇纵容米香的流氓活动。 
  他现在不是保卫干事了,而是司令了。叫造反派司令。 
  许明也在。许明虽然不是大会主持者,可他的角色也很重要,可以说重要得没有人可以替代。开这样的大会,气氛是很重要的。气氛要起来,主要是靠大家的情绪。要把大家情绪扇起来,喊口号就成了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 
  保卫干事开始想自己领着喊,可刚喊了一声,不知是太激动了,还是嗓子太差了,一句口号,只喊了半句,下半句的音调跑得不见了。惹得全场人全笑了起来。 
  保卫干事脸红红的,正不知怎么下台,许明走上了台子。许明拿着一张纸,上面写了一大串各种各样的口号。这是上面传下来的文件,开什么样的大会,喊什么样的口号,全写好的。这能保证呼出的口号既有力量,又不会出错。 
  许明穿着一身绿军装,胳膊上套了红袖章。稍稍有点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动,显得极英俊。但这时让下野地人记住的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举起胳膊呼出的口号。 
  同样,让大家记住的也不是口号的内容。口号的内容不是打倒某某某,就是某某某万岁万万岁。不知喊过多少遍了,已经没有一点儿新鲜感了,不可能有多激动了。 
  此时,让大家突然亢奋起来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许明的声音。许明经过胸腔共鸣发出的声音,像雷一样滚过大家的头顶。 
  大家像在惊蛰醒过来的冬眠动物,身上的血一下子热了起来,沸腾了起来。好多人不顾一切冲到台子上,在许明领呼的口号声中,对吴场长等一群走资派采取革命行动。从而使下野地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不管这一页上面写的什么,但至少是过去没有的,估计以后也很难再有。 
  就在许明因为高呼口号而名气大振时,米香正爬行在通往水库的土路上。 
  离水库还有一千多米,米香爬不动了。米香看到了头顶上的太阳,有了一个黑色的斑点。还看到了许明在向她招手。米香看到了许明,可她不想去见许明。说真的,她已经不好意思再见到许明了。 
  这时,一个男人走到了她身边。这个男人骑在马上,马走到了米香跟前,这个男人从马上下来了。这个男人把米香抱到马上,问米香去什么地方。 
  米香说,我要去水库。 
  这个男人牵着马,来到水库。把米香又从马上抱下来,放到了水库的水里。 
  米香让自己漂在水面上。她在水里,手和脚一动不动,脸朝上躺在水面上。远远看过去,好像在水面漂了一具死尸。 
  一直等到天黑透了,米香才从水里出来。 
  不是爬出来的,是先站起来,又走出来的。 
  她的身体上,看不到一丝血痕和伤痕,又变得像从前那样光滑丰润了。 
  米香看到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手里还牵着马。 
  米香认识这个男人,不但认识,还很熟悉。这个男人就是老谢。 
  老谢说,宋兰本来要自己来,但她动不了,她马上就要生孩子了。 
  米香躺在沙滩上。米香没有穿衣服。 
  米香说,我是你的小姨子,你要是想,就来吧。 
  老谢走到了米香跟前,米香闭上眼睛。米香说,完事了,只要把你手中的马留下,就行了,我对谁都不会说。 
  老谢说,怀了孩子后,宋兰变得可能吃了,我得回去给她做饭,不然的话,她会很饿的。 
  老谢说完,弯下腰,把米香的衣服拾起来,盖在米香身上。然后,转过身走了。 
  老谢是走着走的,他把马留下了,留给了米香。 
  这天夜里,在下野地,一个叫米香的女人消失了。这天夜里天快亮时,好多人听见了一阵马蹄声从睡梦中响过,但谁也没有想到骑在马上的是米香。 
  同样是这天夜里,在下野地,一个叫宋兰的女人一下子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这可是件稀罕事。不大一会儿,全下野地的人都知道了。 
  这一天过后的一个多月,下野地一个叫坡儿的男孩子,出现在天安门广场上,向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领袖们挥动着红色语录书。人太多了,他也太激动了,掉了一只鞋子也不知道。据说,接见活动结束后,打扫广场的环卫工人,光是鞋子就装满了好几大卡车。其中就有一只是坡儿的。 
  同样,在这一天过后的第二年,又发洪水了,水库大坝又出现了险情。去抢险的人手里都拿着一本红色的语录书。人们喊着口号加固着大坝。大坝下面出现了一个漏洞。只有下到水里才可以堵上。好多人想当英雄,争着往水里跳。跳下去了,差一点儿淹死了,还找不到一个老鼠打出的漏洞。好多人都想起了米香,想着要是米香能在这里该多好啊。米香不在,那个开始只有胳膊粗的漏洞,就成了一个比天还要大的洞。大坝垮了。水库里的水像野兽一样跑了出来,祸害了不知多少庄稼和房屋,还淹死了好几个人。并且连着好几年,下野地遭受了旱灾。 
  这以后,下野地曾经有一阵,兴起了游泳热。搞了好多比赛,设了好多奖。目的是想培养一些游泳人才,好在抗击洪水时发挥作用。可不管怎么搞,却一直再没有出现过一个像米香那样游泳游得好的人。 
  而在这一天后的第三年,许明死了。 
  那次批斗大会后,许明成了名人。下野地开什么样的大会,都要把许明请到台子上,让许明在开大会的过程中,根据大会的内容领呼口号。只要有许明领呼口号,什么样的大会都能开得群情激昂。后来,下野地的革命群众分成了两派。两派人都想把许明拉到自己的组织里。有了许明,就等于有了批斗大会成功的保证。不过,许明为了发挥自己的才能,为了最大限度地为文化革命做出贡献,他哪一派都不参加。不管哪一派开大会,他都可以去领呼革命口号。同样,不管哪一派都不敢得罪许明。为了得到许明的支持,都是想尽办法去讨好他。这段日子,全国人民都在闹革命,生产上不去,东西缺得厉害,吃的穿的都很困难。可许明不困难。两派的人都送他吃的。在他屋子里,光是大肉罐头就放了好几箱子。遇到请客吃饭这样的事,都要把许明喊去,许明一到大家都觉得脸上有了光彩。 
  对待许明,两派人一样的好。可对别的人,两派人就不一样了。就说吴场长吧,一派是坚决要打倒,另一派说不能打倒,顶多“火烧”一下就行了。两派人为这个事经常在一起吵架。也叫大辩论。有时吵着吵着还会打起来,不叫打架,叫武斗。吵得厉害了,吵不出输赢,就会打起来。打得厉害了,就动了刀枪。按说,这样的事,轮不上许明。因为,吵起来,打起来,就不要许明呼口号了,许明呼口号也没有人会听了。 
  但许明不这样想。许明是个很有责任感的革命者。看到两派打起来了,还把一些人打伤了,他就会伤心,觉得不应该这样。因为两派吵架打架时,手里都拿着红皮子的《毛主席语录》。都说为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而战斗。许明跑出来劝架,有时会真的把两派人给劝住了。有时就怎么劝都没有用。有一派的人就当着许明的面把手榴弹拿了出来。一看手榴弹,好多人害怕了,转过身跑了。许明没有跑。真正的革命者是无所畏惧的。许明不但没有跑,还冲了上去,把那个手榴弹给夺了下来。那是个土造的手榴弹,没想到一夺,把导火索给拉着了,手榴弹就在许明的手里爆炸了。 
  两派人没有一个受伤的,只有许明给炸死了。于是两派群众在一起开了一个大会,给许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当时就给许明修了个墓,这个墓就放在露天电影院台子的旁边。追悼会上的悼词,说许明是毛泽东时代的伟大战士,是舍生忘死浩气冲天的革命英雄。许明同志生的伟大的死的光荣,他的死比泰山还要重。 
  那一阵子,只要是下野地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在这块土地上,出了个英雄人物,他的名字叫许明。和好多中国的英雄一样,不死出不了名,只有死了才会出名。 
   
  五十二 
   
  真的让人不敢相信,日子会过得这么快。想想还是昨天的事,可扳着指头一算,米香已经从下野地消失二十年了。 
  二十年后,那个叫坡儿的男孩子已经成了一名大都市的名记者。 
  有个采访,是去下野地。问谁去,坡儿马上说我去。 
  到了下野地,先去见场长。一见场长,坡儿没有想到,还是吴场长。只不过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花白了。吴场长说,过几个月,他就要退休了。向吴场长打听米香,吴场长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啊。多好的一个女人,就那么一下子,没有了,再也找不到了。 
  坡儿说了他的采访任务,吴场长派了宣传干事陪他。宣传干事来了,一看,是他中学时的同学小军。两个人抱在一起,激动得不行。 
  小军问坡儿要采访什么。坡儿说其实主要是想找到米香,至少得知道米香的下落。小军说,这个事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如果说有人知道,那也只有一个人知道。 
  坡儿说,谁知道? 
  小军说,宋兰。 
  坡儿去找宋兰,宋兰早不当排长了,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后来落实政策,说支边青年可以回城。可她已经和当地的人结了婚,不属于返城的范围。当然真想返城,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说,像杨小梅那样,也一样可以回城。 
  当时好多支边青年和当地人结了婚,因为回城就离了婚。杨小梅就是其中一个。杨小梅当时下决心不在下野地结婚,可女人到了一定年龄就没有办法不结婚了。杨小梅想找许明。从心里说她也喜欢许明。她也主动去找过几次许明。可许明像一块石头就是不动心。后来,许明死了,杨小梅就和保卫干事结了婚。刚结婚时杨小梅就说了,要是保卫干事对她有一点儿不好,她就马上离婚。还说,她不要孩子。保卫干事全依了她,对她好得不行。但就这样还是不行。到了有一天,杨小梅还是对他说,我们离婚吧。保卫干事说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离?我不离。杨小梅骗他说,假离婚,等我先回到上海,把家安下后,就把你接去,我们还是两口子。 
  保卫干事祖辈都是农民,做梦都想去大城市。能去上海多好啊,就同意离婚了。可真等到杨小梅回到上海,就再不理保卫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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