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骑上决心不向妻子告别就走,他害怕解释,因而逃避任何不愉快的解释,何况他打算不久就回来,认为只留下一封信更为明智。事情并不完全像他所说的,必须去荷兰一趟;不过,此行可能对他有益。他的一位朋友写信到夏尔多来,催他尽快动身,这倒是个适当的借口。他回到家中,装作不得不临时决定走的样子,吩咐人从速打好行李,送进城里托运,他上马启程了。
然而,他要出大门时,还是不由自主地犯点踌躇,心中非常遗憾,只怕自己本来可以控制,却匆忙凭感情用事,无端惹妻子流泪,也许使家里失去安宁,而他到外地也未能得到安宁。不过,他转念又想道:
“谁知道呢,说不定正相反,我做了一件有益而理智的事呢?说不定我离开家所引起的短暂忧伤;会给我们带来更为幸福的日子呢?我遭受不幸的打击,惟有上帝知道缘故;我只远离几天我感到痛苦的地方。换个环境,旅行,甚至旅途劳顿,也许会排解我的烦闷;我要忙一些物质的、重大而必要的事务,等我的心平静一些,如意一些,再回家来;而且经过了思考,我会更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然而,”他内心深处又想道,“赛首儿会痛苦的……”
不过,既已动身,他就继续赶路了。
德·阿尔西夫人将近十一点钟离开舞会,她同女儿上了车;卡蜜儿很快就在她膝上睡着了。她虽然还不知道骑士如此急切地实施旅行计划,但独自从邻居家出来,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在外人眼里无非是失礼的一件事,对深知内情的人来说就变成一种揪心的痛苦了。骑士无法忍受自己的不幸公诸于众,而这位母亲却要展示出来,以便竭力克服和战胜这种不幸。她不难原谅丈夫在伤心或情绪不好时做出的举动,可是不能不想想在外省,就这样把妻子和女儿丢下不管,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在这种场合,多么小小不言的事,哪怕是要穿大衣时没人给送上来,给人造成的损害,往往是遵守全部礼仪也弥补不了的。
乡间石子路刚刚翻修,马车行驶缓慢,德·阿尔西夫人看着进入梦乡的女儿,神思沉浸在最凄苦的预感中。她小心托着卡蜜儿,免得马车颠簸把孩子震醒。黑夜里思想特别活跃,她总是想这种命数似乎紧追不舍,甚至危及她刚在舞会上所尝到的正当的喜悦。她的头脑处于奇特的状态,时而回想自己的过去,时而瞻念女儿的未来。
“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她心中暗道。“我丈夫要远离开我,今天不走明天也要走,不会回来了;我再怎么劝阻,再怎么祈求,也只能令他厌烦;他的爱已经消逝,只剩下怜悯了,而且他忧伤的心情,是他和我本人都无能为力的。我女儿长得很美,却又生来不幸,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怎么能预见或者防止呢?我应当保护这个可怜的孩子,我也是这么做的,可是舍不得孩子,差不多就等于放弃同我丈夫见面了。他逃避我们,厌恶我们。假如反过来,我尽量靠拢他,大胆地试着唤回他从前的爱,那么他也许会要求我同女儿分开阳?他很可能要把卡蜜儿托付给外人,摆脱掉眼见心烦的孩子吧?”
德·阿尔西夫人转念至此,不禁吻了吻卡蜜儿。
“可怜的孩子介她心中暗道,“我,抛弃她!我,以安宁为代价,也许以生命为代价,换取同样会逃离我的一种表面的幸福!为了做妻子而不当母亲!如果这种事情都可行,那么这样考虑都不如死了吧?”
继而,她重又开始臆测,在心中设问:
“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上天要命令我们做什么呢?上帝监护所有人,他看见别人,也看见我们。他要把我们怎么样呢?这孩子会怎么样呢?”
在夏尔多来不远处有一段过河浅滩,由于近一个月来雨水太多,河水涨了,淹没了附近的牧场。渡工开头不肯让马车上渡船,说是必须卸套,他只能运载人和马过河,不管车子。德·阿尔西夫人急于回家着丈夫,不想下车,她吩咐车夫把车赶上船,说几分钟就渡过去,这个河段她不知过了多少趟。
船到中流,开始随急水往下课。渡工请车夫帮忙,说是要避免渡船被冲到闸口。的确,下游两三百米处有一个磨坊,水闸是由小栅栏、木桩和木板构成的,但是已经老朽,被河水冲垮,形成一道小瀑布,简直就像一道悬崖峭壁。显而易见,渡船若被冲到那里,就会出大事故了。
车夫从座位上跳下来,他很想帮把手,可是船上只有一根撑篙。渡工虽竭力撑船,但是夜又黑,又细雨靠集,两个汉子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时而轮换撑篙,时而合力,以便横渡到对岸。
水闸的哗哗声响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危险了。船装载很重,又有两个壮汉撑船顶着水流,因而往下冲得不快。篙在前方如果稳稳撑住,渡船就停下,横过来,或者打转,然而,水流还是太急了。德·阿尔西夫人坐在车里,她惶恐万分,打开窗子,喊道:
“我们没救了吗?”
这时,篙突然折断,两个汉子手破了皮,筋疲力尽地跌倒在船里。
渡工会游泳,但车夫是个旱鸭子。情况十分危急。
“乔尔乔老爹,”德·阿尔西夫人冲渡工(这是他的名字)喊道,“你能救我,救我和我女儿吗?”
乔尔乔老爹望了望河面,又望了望岸边:
“当然能啦!”他耸耸肩膀回答,几乎是一副受了冒犯的样子,听不得这样的问题。
“那该怎么办呢?”德·阿尔西夫人又问道。
“我用肩驼着您,”渡工答道。“您穿着长裙,裙子会托着您。您两个手臂搂住我的脖子,不要怕,也不要按得太紧,那样我们就得全淹死;您不要呼叫,那样您就会灌水。至于小姑娘,我一条胳膊抱住她的腰,另一条胳膊例泳,我把她举出水面,都不会让她湿着。从这儿到那片土豆地,也就只有二十五法寻①。”
“那么苦望呢?”德·阿尔西夫人指着车夫问道。
“若望要灌点水,但是还能缓过来。他冲到水闸那儿等我,我会找到他的。”
乔尔乔老爹跳下水,负载着两个人,他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他不是年轻那时候,远非昔比了,离河岸比他说的要远,水流也比想的要急。他竭尽全力要游上岸,可是工夫不大就顺水流往下冲,天黑看不见,不料突然撞到水中的一段柳木上:正撞着脑门儿,撞得很重,流出的血模糊了眼睛。
“我不行了,”他说道,“接住您的女儿,让她搂住我的脖子,或者您的脖子。”
“你若是只驼她,能保住她的命吗?”母亲问道。
“说不好,但我认为能行。”渡工回答。
德·阿尔西夫人再没说什么,张开手臂,放开渡工的脖颈,顺水沉下去了。渡工将小卡蜜儿安然送上岸,车夫被一个农民从河里拉上来,就帮着渡工寻找德·阿尔西夫人。直到次日早晨,才在岸边发现了她的遗体。
六
这个不幸事件发生一年之后,在巴黎驿站街区的布洛瓦街,有一座配备家具的客栈的一套客房中,有一位服丧的年轻姑娘,坐在靠炉子的一张桌子旁边。桌子上放着一只酒杯和剩下半瓶的普通葡萄酒。一个上了年纪而背微驼的男人,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他着装跟工人差不多,看相貌,人很开朗爽直。他不时走到少女面前站住,带着慈爱的表情注视她。于是,少女伸出手臂,拿起酒瓶,斟满了酒杯,那殷勤的动作却搀杂几分不自觉的反感。老人喝一小口酒,重又踱步、边走边比比划划,那样子挺怪,颇为可笑,而少女则神态忧伤,微笑着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有人若是在场,很难猜测这两个是什么人,只见一个纹丝不动,冷冰冰的好似大理石雕像,但是浑身又充满优美和高雅,她的面孔和细小的动作所透出的,超出一般人所说的美;而另一个外表非常粗俗,衣冠不整,在屋里还戴着帽子,喝着小酒店供应的普通葡萄酒,钉了铁掌的皮鞋踏得地板咯咯响。这两个人形成鲜明的对照。
然而,他们又被相当热诚而深情的友谊连在一起。二人正是卡蜜儿和外叔公吉罗。忠厚的老人闻讯赶到夏尔多奈,帮着先把德·阿尔西夫人的遗体送至教堂,然后送到最终的安息之所。可怜的姑娘失去母亲,父亲又旅行在外,她在世上就孤零零一个人了。骑士既已离开家,一路又要游玩,又要办事,在荷兰跑了好几座城市,很晚才得到妻子的死讯,也就是说,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卡蜜儿成了孤儿。诚然,家里有一个保姆兼教师,负责照看小姑娘;可是,母亲生前绝不肯同人分担对孩子的照料,因此,保姆形同虚设,不大了解卡蜜儿,遇到这种情况也根本帮不上手。
小姑娘死了母亲,悲痛欲绝,真让人担心她也活不久了。德·阿尔西夫人的尸体从河里捞上来,在运回家的路上,卡蜜儿走在旁边,哭号之声撕肝裂胆,当地人听了都有点害怕。这姑娘,平日见她总是不声不响,又温和又沉静,现在她面对死者,猛然从沉默里冲出来,的确给人以莫名的恐惧。从她嘴里喊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惟独她本人听不见,好似野人的腔调,既不是人语,也不是号陶,而像是由痛苦创造出来的一种语言。这种可怕的呼号,一天一夜充斥整个别墅。卡蜜儿到处狂跑,又是揪自己的头发,又是捶打墙壁。别人怎么也劝阻不了,甚至动硬的也无济于事。直到生理上筋疲力尽,她才倒在停放她母亲遗体的床脚下。
可是不久,她似乎就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可以说什么都忘记了。有一段时间,她表面很憔悴,心不在焉,终目信步走着,也不拒绝别人对她的照顾;大家以为她镇定下来了,请来的医生也同大家一样判断错了:不料她很快发起高烧,神经过敏,症状极为严重。她病倒了,必须时刻守护;她仿佛完全丧失了神智。
正在这节骨眼上,外叔公吉罗不顾一切,决心前来救护侄孙女。
“既然她现在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对家中的仆人说,“那么我作为她亲外叔公,就要负责照看她,防止她出什么意外。我一直喜欢这孩子,还多次向她父亲要她,好逗我欢笑。我不忍心看着她身边没有亲人,这就是我的女儿了,眼下我先带走。等她父亲回来,我再把孩子还给他。”
吉罗叔叔有点信不过大夫,有一定道理:他本人从未生过病,也就不大相信会有疾病。尤其神经性热症,在他看来是一种幻觉,完全是思想错乱,散散心就能治愈。因此,他决心带卡蜜儿去巴黎。
“你们瞧这孩子,”他还说道,“她很悲伤总是哭,哭得也有道理:一个人的母亲不会死第二次的。不过,母亲走了,女儿不一定也跟着走,应当尽量让她想别的事儿。据说巴黎是最好的地方;我没到过巴黎,她也一样;因此,我要带她去一趟,这样旅行对我们俩都有好处。再说了,哪怕只是跑跑路,这对她也只能有益无害。我和别人一样,也有过苦恼,可是,我每次看见驿车车夫副手礼服的燕尾在眼前跳动,心情总是快活起来。”
卡蜜儿和外叔公就这样来到了巴黎。骑士收到吉罗叔叔的一封信,得知这趟旅行,也就同意了。他在荷兰旅行一圈儿回到夏尔多家,心情极度郁结,几乎不想见任何人,甚至包括他女儿。他仿佛要逃避任何在世的人,甚至要逃避自己。他几乎总是独自一人在树林中骑马,把身体累得疲惫不堪,以便给灵魂一点安宁。掩饰的忧伤无法治愈,要把他吞噬。他在内心深处责备自己给他妻子的一生造成不幸,并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她的死亡。
“当时若是有我在,”他常这样想,“她就能活下来,而且我本来应该同她在一起。”
这种想法挥之不去,毒化了他的生活。
他渴望卡蜜儿生活幸福,必要时,他准备为此做出最大的牺牲。他回到夏尔多亲的时候,头一个念头,就是代替已不在之人守护女儿,加倍偿还他欠下的这笔情债;然而,事情还没做,一回忆起这母女多么相像,心里就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极力想误解这种痛苦,想确信在他所爱的人脸上,又看到他一直哭泣之人的相貌,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一种平抚;可是,他怎么想也没有用,卡蜜儿在他面前,就是一种活生生的谴责,就是他的过错和不幸的一个证据,他感到自己实在没有勇气面对。
吉罗叔叔可没有想那么多,只一心要让他侄孙女开心,生活快乐。可惜这并不容易。卡蜜儿倒没有闹别扭,带去哪儿都行,不过,她绝不投入老人试图给她安排的任何玩乐。无论散步,热闹聚会,还是观看演出,都不能使她动心;她的回答一成不变,出去就穿她那身黑衣裙。
老瓦匠也很执着。正如前面说的,他在运输公司客栈租了一套带家具的客房,是街上送货员随便指给他的一家客店,他本打算只住一两个月。他和卡蜜儿一住下来,一晃差不多过去一年了。在这一年中,卡蜜儿一概拒绝向她提议的玩乐;不过,老人心肠好,有耐心,同时也很固执,他等了一年也毫无怨言。他十分钟爱这个可怜的姑娘,但自己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只能是一种无法解释的魔力的作用,将善心和不幸联结在一起。
“我真弄不明白,”他一边说,一边把瓶中剩下的酒喝下去,“究竟是什么阻止你同我去歌剧院。这是很贵的,票就揣在我兜里;你服丧期昨天就完了,这儿有两条新裙子;再说,你只要被上带风帽的斗篷就行了,可是……”
他忽然住了口:
“见鬼!”他又说道,“你一点也听不见,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在那种地方也没有必要。你听不见,我不听,我们只看跳舞就行了。”
善良的外叔公就这样唠唠叨叨,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儿就非讲出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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