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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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3卷-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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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飘飘然和金黄的胡须连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须发兜底一层层湿出来。他是个高大俊美
的俄国人,但是因为贪杯的缘故,脸上发红而浮肿。是个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宠坏了的。他
瞌睡得睁不开眼来。

  站在神甫身边的是唱诗班领袖,长相与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咙却大
,激烈地连唱带叫,脑门子上挣得长汗直流,热得把头发也脱光了。

  圣坛后面悄悄走出一个香伙来,手持托盘,是麻而黑的中国人,僧侣的黑袍下露出白竹
布裤子,赤脚趿着鞋。也留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人字式披在两颊上,像个鬼,不是《聊斋
》上的鬼,是义冢里的,白蚂蚁钻出钻进的鬼。

  他先送了交杯酒出来,又送出两只皇冕。亲友中预先选定了两个长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
皇冕,与新郎新娘的头维持着寸许的距离。在那阴暗,有气味的礼拜堂里,神甫继续诵经,
唱诗班继续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个浮躁的黄头发小伙子,虽然有个古典型的直鼻
子,看上去没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旧白色西装。新娘却穿着隆重的白缎
子礼服,汝良身旁的两个老太太,一个说新娘的礼服是租来的,一个坚持说是借来的,交头
接耳辩了半日。

  汝良不能不钦佩沁西亚,因而钦佩一切的女人。整个的结婚典礼中,只有沁西亚一个人
是美丽的。她仿佛是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她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
着头,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
微茫苍白的笑。她自己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虽然神甫无精打彩,
虽然香伙出奇的肮脏,虽然新郎不耐烦,虽然她的礼服是租来的或是借来的。她一辈子就只
这么一天,总得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去追想。汝良一阵心酸,眼睛潮了。

  礼仪完毕之后,男女老少一拥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后就散了。只有少数的亲
族被邀到他们家去参加茶会。

  汝良远远地站着,怔了一会。他不能够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会掉下泪来。他就
这样溜走了。

  两个月后,沁西亚打电话给他,托他替她找个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
因为家里待着闷的慌。他知道她是钱不够用。

  再隔了些时,他有个同学要补习英文,他打电话通知沁西亚,可是她病了,病的很厉害。

  他踌躇了一天一夜,还是决定冒昧地上门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一个生人进她
的卧房去的,不过尽他这点心罢了。凑巧那天只有她妹妹丽蒂亚在家,一个散漫随便的姑娘
,长得像跟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就是发酵粉放多了,发得东倒西歪,不及她齐整。丽蒂
亚领他到她房里去,道:“是伤寒症。医生昨天说难关已经过去了,险是险的。”

  她床头的小橱上放着她和她丈夫的双人照。因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
直鼻子。屋子里有俄国人的气味。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蒙卑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
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色的。她闭上眼,偏过头去。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极点
,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肉衣子。可是她的侧影还在,没大改——汝
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颔那条线。

  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干净。

  (一九四四年一月)

花  凋
  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
头,合着手,脚底下环绕着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来双白色的石头眼睛。在石头的缝里,
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肉,乳白的肉冻子,冰凉的。是像电影
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天使背后藏着个小小的
碑,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碑阴还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
。……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
,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
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从前有过极其丰美的肉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
地,身体上的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
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
米丽·勃朗蒂。实际上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点灯的灯塔。

  在姊妹中也轮不着她算美,因为上面还有几个绝色的姊姊。郑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
。从她父亲起,郑先生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圆脸,眉目开
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裤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即
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

  郑先生是个遗少,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知道醇酒
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

  郑夫人自以为比他看上去还要年青,时常得意地向人说:

  “我真怕跟他一块儿出去——人家瞧着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当他的姨太太!”俊俏的
郑夫人领着俊俏的女儿们在喜庆集会里总是最出风头的一群。虽然不懂英文,郑夫人也会遥
遥地隔着一间偌大的礼堂向那边叫喊:“你们过来,兰西!露西!

  沙丽!宝丽!”在家里她们变成了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四毛头。底下还有三个是
儿子,最小的儿子是一个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负担重,郑先生常弄得一屁股的债,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郑先生究竟是
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
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生下来也还是一样的疼。逢着手头活便,不能说郑先
生不慷慨,要什么给买什么。在鸦片炕上躺着,孩子们一面给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里
的钱;要是不叫拿,她们就捏起拳头一阵乱捶,捶得父亲又是笑,又是叫唤:“嗳哟,嗳哟
,打死了,这下子真打死了!”过年的时候他领着头耍钱,做庄推牌九,不把两百元换来的
铜子儿输光了不让他歇手。然而玩笑归玩笑,发起脾气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她恨他不负责任
;她恨他要生那么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她总
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磕着瓜子——一个美丽苍白的,绝望的妇
人。

  难怪郑夫人灰心,她初嫁过来,家里还富裕些的时候,她也会积下一点私房,可是郑家
的财政系统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东西,不知怎么一卷就把她那点积蓄给卷得荡然无余。郑夫
人毕竟不脱妇人习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还要继续地积,家事虽是乱麻一般,乘乱里她也
捞了点钱,这点钱就给了她无穷的烦恼,因为她丈夫是哄钱用的一等好手。

  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
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
自己置的,留声机屉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车看电影去。
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
下人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巷堂的底下人都来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长板凳上挤满了人。厨子
的远房本家上城来的时候,向来是耽搁在郑公馆里。

  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
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去穿
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洞比袜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在这弱肉强食的
情形下,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

  这都是背地里。当着人,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姊妹。她们
不是不会敷衍。从小的剧烈的生活竞争把她们造成了能干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
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
爹娘的疼爱,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对于她实在是再好没有的严格的训练。
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在
家里虽学不到什么专门技术,能够有个立脚地,却非得有点本领不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
就进了“新娘学校”。

  可是在修饰方面她很少发展的余地。她姊姊们对于美容学研究有素,她们异口同声地断
定:“小妹适于学生派的打扮。

  小妹这一路的脸,头发还是不烫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难得有人配穿蓝布褂子
,小妹倒是穿蓝布长衫顶俏皮。”

  于是川嫦终年穿着蓝布长衫,夏天浅蓝,冬天深蓝,从来不和姊姊们为了同时看中一件
衣料而争吵。姊姊们又说:“现在时行的这种红黄色的丝袜,小妹穿了,一双腿更显胖,像
德国香肠。还是穿短袜子登样,或是赤脚。”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显老。”可是三妹
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领口上虽缀着一些腐旧的青种羊皮,小妹穿着倒不难看,因为大衣袖
子太短了,露出两三寸手腕,穿着像个正在长高的小孩,天真可爱。

  好容易熬到了这一天,姊姊们一个个都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来。可是她不
忙着找对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式的人。

  等爹有钱……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
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郑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亲。他道:“实在经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说省,说省,也把
我们这点家私鼓捣光了。再嫁出一个,我们老两口子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然而郑夫人的话也有理(郑家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理的,就连小弟弟在裤子上溺了尿,
也还说得出一篇道理来),她道:

  “现在的事,你不给她介绍朋友,她来个自我介绍。碰上个好人呢,是她自己找来的,
她不承你的情。碰上个坏人,你再反对,已经晚了,以后大家总是亲戚,徒然伤了感情。”

  郑夫人对于选择女婿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虽然她为她丈
夫生了许多孩子,而且还在继续生着,她缺乏罗曼蒂克的爱。同时她又是一个好妇人,既没
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其他方面取得满足。于是,她一样地找男人,可是找了来作女婿。
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结婚之后都跟了姑爷上内地去了,郑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嫁女儿
,向来是第一个最麻菇,以后,一个拉扯着一个,就容易了。大姑爷有个同学新从维也纳回
来。乍回国的留学生,据说是嘴馋眼花,最易捕捉。这人习医,名唤章云藩,家里也很过得
去。

  川嫦见了章云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
量。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
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
当一声,就失仪了。措词也过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坏”是“不怎么太好”。

  “恨”是“不怎么太喜欢”。川嫦对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
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点底子,人也是个有点底子的人。而且他齐整干净,和她家里的人大不相
同。她喜欢他头发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时候他戴着深色边的眼镜。也许为
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

  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

  最开头是她大姊请客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还请,接着是郑夫人请客,也是在馆子里。
各方面已经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觉。郑夫人道:“等他们订了婚,我要到云藩的医院里去
照照爱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结实。若不是心疼这笔检查费,早去照了,也不至于这
些年来心上留着个疑影儿。还有我这胃气疼毛病,问他可有什么现成的药水打两针。

  以后几个小的吹了风,闹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别人了,现放着个姊夫。”郑先生笑道:
“你要买药厂的股票,有人做顾问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郑夫人变色道:“你几时见
我买股票来?我哪儿来的钱?是你左手交给我的,还是右手交给我的?”

  过中秋节,章云藩单身在上海,因此郑夫人邀他来家吃晚饭。不凑巧,郑先生先一日把
郑夫人一只戒指押掉了,郑夫人和他争吵之下,第二天过节,气得脸色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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