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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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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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象征性含义,形象就立刻超出个别现象的范围,显现出概括性意义。这是
隐喻性形象的两面性的作用,即从直接中感受到间接的内容,从个别中体味
到概括性的意义。

如果方六向权卖婆介绍执事,或鲁翰林招赘蘧公孙的场面,其隐喻的含
义是通过权卖婆和厨役的逆反的行动而被人所感知,依然是小说中人物自身
的行动。那么,相反的情况,吴敬梓又常用形象以外的形象,即戏曲中的形
象来揭示人物形象。这“以外”的客观形象嘲笑着、否定着也象征着小说中
人物形象的内在本质,同样具有寓言性的隐喻。像第十回蘧公孙与鲁小姐婚
礼时演出《三代荣》。舞台上的宋代王曾中状元、做宰相,儿子又中武状元,
封三代的故事,作为情节组成的一个部分写进小说,它不只是表现历史生活
的回忆,而是理想的象征,或者不妨说是鲁翰林心理形象化了的反映。

客观的外在形象有时又起着比拟象征的作用,如四十九回秦中书宴请万
中书、施御史、高翰林,点了四出戏助兴。《西厢》中张生赴宴时“笑吟吟,


一处来”,饯别时“哭啼啼,独自归”的景象,比喻四人的欢聚悲散。《五
台》一出中杨六郎五台山会兄的兄弟情义,反衬施御史兄弟为母迁葬而反目
的丑剧。《追信》中萧何慧眼识英雄,月下追韩信,而高翰林却为假中书万
青云买官奔走,使得万青云摇身一变,竟然成了真中书。历史的形象和现实
的形象相互对照,是历史讽刺了现实,抑或现实嘲弄了历史呢?颇耐人寻味
的。

有趣的是,吴敬梓时而让戏曲中的形象插入小说。如第十回演出的《三
代荣》,“看到戏场上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如四十九回演出《请
宴》,“只见那贴旦装了一个红娘,一扭一捏走上场来”,切断了小说中人
物行动和发展情节,把隐喻的内容具体化形象化了;时而戏曲中人物刚刚登
场,作者笔锋突然一转,“这红娘才唱了一声,只听得大门口忽然一棒锣声,
又有红黑帽子吆喝了进来。众人都疑惑,《请宴》里从没有这个做法的”,
小说中人物行动又冲断了外在形象的行动,变成了否定因素,而戏曲形象则
又转向隐喻映照小说中人物和事件。这一切说明,作为陪衬的附加的外部形
象而出现在吴敬梓小说里,并不是与小说中的形象无关的,相反是属于小说
中形象的家族,是决定着登场人物和事件发展的因素之一,它和小说自身的
形象搅合在一起,发生着潜在的矛盾关系。

(七)

吴敬梓对于戏曲艺术和梨园生活,毫无疑问是一位里手。少年和青年时
期便向当地有名的演员学歌,并且和伶工厮混在一块;他所交往的文人学士
中,有许多是擅长戏曲的。他们经常诗酒唱和,整日与戏曲打交道。吴敬梓
虽然没有戏曲剧本留传于世,但他对于戏曲艺术,有着丰富知识,再参照《儒
林外史》对清初梨园生活的描写,引入的剧目,可见其很熟悉戏剧活动的,
否则不可能切中小说里的人物性格。吴敬梓既然深谙于戏剧艺术,也就必然
明了戏曲艺术的种种技巧,那也就自然要把这种技巧带进小说创作。中国小
说家又常常是剧作家和鉴赏家这种身份,自然要同中取异,异中取同,相互
补充借代。因此,小说家吴敬梓的作品里浸透着“戏剧家”吴敬梓的创作风
格,这使他描述事件,刻画人物性格时不是主观的说明一切,而是通过人物
行动表现一切。形象永远是立体的,空间场面往往含有多层的视觉空间性质,
矛盾冲突又常常是戏剧性的,故事情节总是那么简短、有力,常出奇峭转折
之笔,人物性格鲜明单纯,语言明快犀利,富有表现力,而且又总是用对话
形式,通过戏剧性的冲突展开情节,刻画人物。总之,吴敬梓的《儒林外史》
中的许多回,都可以当做一幕幕讽刺喜剧来读。

(选自《儒林外史研究论文集》,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


黄霖——《儒林外史》对《金瓶梅》的继承和发展

人们在探讨《金瓶梅》承上启下的关系时,一般都注意《水浒传》到《金
瓶梅》,再到《红楼梦》这样一条线索,不大理会《儒林外史》与《金瓶梅》
的关系。其实,我国古代的长篇小说发展到《金瓶梅》时,才奠定了世情小
说的基础。之后,我国的世情小说的发展有两大主流:一条是围绕着才子佳
人的爱情来描摹世态,反映社会的,如明末清初的《玉娇梨》、《平山冷燕》
等,到《红楼梦》,再到清末的《海上花》等;另一条则是重在用讥刺的笔
法来暴露黑暗的,这就以《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及清末的《官场现
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为代表。这两大世情小说的潮流各自取得
了杰出的成就,产生了《红楼梦》和《儒林外史》为代表的伟大作品。因此,
《儒林外史》与《金瓶梅》之间也有着血缘关系。《儒林外史》与《红楼梦》
一样,正是在继承和发展《金瓶梅》的基础上,从一个高峰走向了另一个高
峰。

(一)

《儒林外史》继承《金瓶梅》的传统,首先表现在描写世情上。《金瓶
梅》表面上写的是宋代社会,实际上是描摹明代现实。欣欣子的《金瓶梅词
话序》就指出:这部书的特点是“寄意于时俗”,即主要通过人情世态的客
观描绘来达到暴露社会黑暗,谴责人性丑恶的目的。它与“四大奇书”中的
其他三部书不同,并不着力于描写帝王将相、英雄好汉,甚至是牛鬼蛇神,
而是用心于冷静地、客观地刻画“家常日用,应酬世务”(刘廷玑《在园杂
志》)。这里都是平平常常的人,琐琐屑屑的事,普普通通的境。整部书正
如谢肇淛在《金瓶梅跋》中所说的,犹如“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的。
《儒林外史》正是沿袭了这条道路,表面上写的是明代事实,实际上处处反
映当今,甚至许多模特儿都可以在作家的周围找到。有可能即是吴敬梓本人
的“闲斋老人”在《儒林外史序》中提到“《金瓶梅》之笔之才”时,就称
其“摹写人物事故,即家常日用、米盐琐屑,皆各穷神尽相,画工化工,合
为一手,从来稗官无有出其右者”。事实上,《儒林外史》也确实遵循这条
道路,在这方面下工夫,写“平常事,平常话”,以致使人觉得读了《儒林
外史》,“乃觉身世酬应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卧本《儒林外史》
回评)。毫无疑问,《儒林外史》也是一部写现实社会写人情世态的世情小
说。

但是,吴敬梓写世情并没有死板地走《金瓶梅》走过的老路,而是有了
新的开拓和新的建树。这突出地表现在他描摹世态人情更客观自然,思考人
性问题更集中深刻。

在我国古代的长篇小说中,大量的作品在叙事状物时带有强烈的主观色
彩,把褒贬爱憎直接塞给读者。这样的作品,爱憎分明,感受强烈,也有它
的长处,但实际上使读者与故事中的人物保持着一定距离,削弱了真实感。
《金瓶梅》在行文中比较注意客观地描写现实。郑振铎先生在《插图本中国
文学史》中曾说:“像她这样的纯然以不动感情的客观描写,来写中等社会
的男与女的日常生活的,在我们的小说界中,也许仅有这一部而已。”这显
然说得过分了一点。事实上,《金瓶梅》还没有脱尽宋元讲话中遗留下来的


“讲论只凭三寸舌,秤评天下浅和深”的习气。回前、回末的诗词,正文中
间插入的韵文散篇,有不少是直接表示作者意见的篇什,特别是一些“看官
听说”部分,纯是作者跳出客观摹写之外的主观文字。这些“看官听说”,
虽然有的是用以联贯前后情节,介绍人物,说明场面,但也有相当部分是作
者的主观议论,全书约有二十余处之多。例如第七回写薛嫂儿为孟玉楼去西
门庆那里说媒,说得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西门
庆当日与薛嫂相约下,明日是好日期,就买礼往北边他姑娘家去。”这本来
都是客观的描写,连下去也很顺,可是作者就在“喜向腮边笑脸生”与“西
门庆当日。”之间插上了一段:

看官听说,世上这媒人们,原来只是一味图撰钱,不顾人死活,无官的说做有官,把偏房
说做正房,一味瞒天大谎,全无半点儿真实。。。

这就把正常的描写打断,横加了一段不冷静的议论。《金瓶梅》的这种议论
从词话本到崇祯本有所减少,但仍未删尽。显然,我们在承认《金瓶梅》正
努力“以不动感情的客观描写”来写日常生活的同时,还不能说它已经达到
了“纯然”的地步,更不能说“仅有这一部而已”。事实上,《儒林外史》
则比它更“不动感情”,更“客观”。整部《儒林外史》,除了开头与结尾
处仍留有诗词外,在正文的全部描述之中,包括各回回前与回末,均不再外
加诗词歌曲、联对摘句、四六短文之类的东西,也不再出现“看官听说”之
类作者介入的文字,脱尽了“拟话本”的遗习。这不但表现在这类形式上的
改观,而且在实际描写中也是如此。我们在整部《儒林外史》中,几乎感觉
不到作者站在故事和人物之外,指手画脚,评头品足。它比较彻底地改变了
主观式叙事的方法,冷静、客观地去描写世界,让读者产生一种身临其境的
感觉,一切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去思索,去爱,去恨,真正做到“直书其事,
不加断语,其是非自见也”(卧本《儒林外史》回评)。

这里,我们且举一例。《儒林外史》第二十六回写鲍廷玺娶王太太时,
有些地方是明显地借鉴了上面提到的《金瓶梅》中西门庆娶孟玉楼的事。比
如,孟玉楼是死了丈夫后再嫁,介绍她时说:“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
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
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而王太太也是死了丈夫王
三胖后再嫁,《儒林外史》写她:“这王三胖丢给她足有上千的东西,大床
一张,凉床一张,四箱、四橱,箱子里的衣裳盛的满满的,手也插不下去;
金手镯有两三副,赤金冠子两顶,真珠、宝石不计其数。”这两段介绍,真
是何其相似乃尔!特别是“手也插不下去”一句,不能不使读者自然地将两
者联系了起来。但是,《儒林外史》描写的毕竟不同于《金瓶梅》,这在两
个媒婆的刻画上就显示了出来。《金瓶梅》写薛嫂儿时,硬加了上面所引的
一段“看官听说”,而《儒林外史》一无外加的议论,只是纯客观地写媒婆
沈大脚如何将“戏子”说成是一个“广有田地,又开着字号店,足足有千万
贯家私”而正待做官的“武举”,将有母亲、姐姐、姐夫的一家人介绍得“上
无父母,下无兄弟儿女”,明明在扯谎,还说自己“比不得媒人嘴”,不扯
“一字谎”,结果王太太嫁来,害得鲍廷玺一家鸡犬不宁,家翻宅乱。所有
这些描写就与《金瓶梅》中“看官听说”所述的“无官的说做有官,把偏房
说做正房,一味瞒天大谎,全无半点儿真实”一模一样。但是,这些话尽在


不言中,都是让读者阅读后自己得出的结论。这样,作品和读者之间就不隔,
读者更觉作品真实,而作品也在读者心灵的主动参与下更能产生艺术效应。
总之,我们可以看到,《儒林外史》描写的客观性上,确实比《金瓶梅》前
进了一大步。

对于人性问题思考,本来也是《金瓶梅》写世态人情时的一大突破。作
为一部长篇小说,它第一次比较自觉地将整部作品的构思立足在暴露人性中
的“酒色财气”四病之上,作者似乎认为,社会的一切罪恶,都源出于这四
病。在这四病中,实际上比较偏重于写“色”以及“财”。假如说以后的《红
楼梦》比较侧重在探索与“色”相联的社会问题的话,那么《儒林外史》则
比较着重在抨击与“财”密切相关的“功名富贵”。《金瓶梅》卷首是用“酒
色财气”点明主旨,《儒林外史》开头则用“功名富贵”来喊醒世人:“功
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这首词,也是老生常谈,不过
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
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卧本回评在这第一
回“说楔子敷陈大义”之后就评曰:“功名富贵四字是全书第一着眼处,故
开口叫破,却只轻轻点逗。以后千变万化,无非从此四个字现出地狱变相。”
事实正是这样,《儒林外史》就是致力于暴露形形色色被“功名富贵”扭曲
了人性的文人学士,从而寄寓了对那个扭曲人性的社会的恨!因此,我们可
以看出,《儒林外史》也是一部自觉挖掘人性弱点的世情小说。在这一点上,
它和《金瓶梅》也是一脉相承的。

但是,《儒林外史》比《金瓶梅》刻露人性更自觉而明确,几乎所有的
角色都用“是否热衷功名富贵”这一尺度来加以衡量,其他人性中的善和恶
似乎都围着它转。《金瓶梅》则不然。它虽然力图揭露人性的弱点所带来的
罪恶,但又摆脱不了弥漫于当时社会的因果报应观及其他迷信的束缚,常常
把恶又最后归结于虚无缥缈的前世种下的孽缘,并最后能得到“超脱”荐拔。
因此,《金瓶梅》所揭示的人性问题是不彻底的。它最后又将人屈服于神。
而在《儒林外史》里,神是没有位置的,因果报应是难以找到影子的。它已
彻底从宗教的枷锁中解放出来,写人完全着眼于人。这无疑是一个大飞跃。

《儒林外史》刻画人性,是兼顾恶与善两个方面,这也是只顾暴露人性
中“四贪”的《金瓶梅》所未及。在一部小说中,人性之善与人性之恶相互
映衬,能加强效果,同时还能使一般的读者能松一口气,不致对充斥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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