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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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儒林外史-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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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他始而恐惧,继而惊喜,惊喜而后发疯,由一种情态转向另一种情态,
用发疯这个不常见的情势与行为,却令人置信地说明了功名富贵对于知识分
子的吸引力。设想一下,考了二十多场的穷书生,场场失利,头脑里一下子
怎能转过弯来。待到回家见到报贴,他这才清醒过来信以为真。生活境遇和
社会地位就要发生变化了,怎能不让人激动?可是这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从
天而降的大喜事就成为一种巨大的冲击力量,范进那颗因饱尝折磨而变得脆
弱的心灵,简直使他难以承受这意外欢乐。于是,“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


遍,又念了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
此时此刻范进是怎样一种心理状态,是欢乐?还是痛苦?总之是百感交集,
不能不发疯了。就在范进一边狂呼“我中了”,一边往门外飞跑这场滑稽戏
的背后,隐含着作者对于科举制度使人的尊严、人的人格遭到侮辱损害的悲
愤!

这种戏剧性的突转,在胡屠户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也更多样。不过,
他由一种情感转向另一种情感,不像范进是由于心理上的剧烈变动,而是因
为秀才与举人的价格悬殊,才引起屠户态度的天地之别。他由训斥范进“现
世宝穷鬼”,“烂忠厚没用的人”,“想吃天鹅屁都没有资格”,到称范进
为“天上星宿”,为“贤婿老爷”,为“才学又高,品学又好”的姑老爷,
这变化并不含有悲剧因素,更多的是讽刺性的批判。这也如同胡屠户两次到
范家贺喜。前者,屠户凶神恶煞般训斥了女婿,反而是范进“母子两个,千
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后者,胡屠户一边借骂儿子来
捧姑爷,一边手攥着银子,“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两次都
是贺喜,贺礼有厚薄;前后都是“千恩万谢”,致谢的和被致谢的却转换了
位置。前者骄横,后者谦卑。由于两种情感如此截然对立,由一种情感转向
另一种情感和行动的过程如此短暂,简直看不出转向的合理原因,那么这突
然转折就只能是一种讽刺性的,是由外部引起的内部不协调的变化。

吴敬梓在创造喜剧情境,在人物情感的突转过程中,使用了古优常用的
反语和诡辩手法。唐司马贞《索隐》解释《史记·滑稽列传》的“滑稽”的
概念时云:“滑,乱也;稽,同也。言辩捷之人言非若是,言是若非,言能
乱同也。”所谓“言是若非”,就优者论辩的问题,表面看是合理的,而实
际是荒诞不经的,正是通过这“是”与“非”,“非”与“是”的自相矛盾,
表面可笑的“是”与“非”的假象,而使读者或观众体味到“非”与“是”
的真意。

小说不同于优语。从幽默和讽刺艺术的美学角度看,古优主要是通过幽
默讽刺笑话性的叙述,来完成冲突过程,而吴敬梓的小说却靠人物的行动,
来达到美学效果。因此吴敬梓除了吸收古优的手法之外,又掺合了喜剧刻画
人物的方法,高度夸张了人物的行动,把某种需要否定的观点延伸放大,在
人们看来是违反常规的不合逻辑的“言是若非”,而喜剧人物却认为是正常
的、符合逻辑的“言非若是”,越是把主观的假定逻辑和生活中现实逻辑的
关系错列、歪曲,就越发生可笑的行动。范进发疯,众乡邻和屠户商议,采
用“震动疗法”,“打他一个嘴巴”,让范进从歇斯底里的疯狂中清醒过来,
胡屠户却不敢打,因为按屠户的见解,举人是天上的星宿,打不得,“打了
天上星宿,阎王就要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在这一
段话以后,胡屠户执拗不过众人,同意打一下,要打了却先喝酒壮壮胆,乃
至真的动手,手发颤,不敢再打第二下,那个打范进的手,“隐隐的疼将起
来,把个把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屠户替自己想出来的那些反常的、装
腔作势的姿态,明快无隐地突出了这位粗鄙的屠户的性格。

(二)

如果说胡屠户的突转过程是在同一回实现的,而严贡生的突转过程却被
拉长。胡屠户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势的交错,由一种心理转向另一种心理,


而严贡生则是人物自我虚构的逻辑,在不知不觉间被真实的逻辑所否定。第
四回严贡生吹嘘他同汤知县的亲密关系,虚构了一段他同众乡绅迎接新上任
的知县,说汤父母两只眼睛如何只看他一人,好像是世家通谊,非常器重他。
其实呢,到了第五回,王小二、黄梦统向县府告发严贡生在乡里的劣行,汤
知县大怒,下令捉拿,谎言才被揭破。这个突转过程的拉长,恰又体现了古
优的另一技法,“其廓人主之褊心,讥当时之弊政,必先顺其所好,以攻其
所弊。”(宋马令:《南唐书·谈谐传》)严贡生大言不惭的信口雌黄,恰
是作者让人物“顺其所好”,对自己造成的假象作多方铺陈渲染夸大,为下
文的突转垫稳,然后暂时停顿一下,以加强情势的对比,待到读者被麻痹,
突然一转,釜底抽薪,“攻其所弊”,赫然揭开谜底,勾起读者会心的微笑。

(三)

突转是先把事物的发展过程缩短或延长,而后突然向相反的方向逆转,
获取批判效果。但另方面,倘若把反转过程压缩到最低点,或者完全抽出过
程,让两种相反的情势立即相接,让后者的结果否定前者的原因,当场出彩,
这就一针见血,甚或插入人物的心脏,致那些丑恶人物以死命。如还是那位
严贡生,当他庄重地向人们宣告他“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来不晓得占
人寸丝半粟的便宜”,话音刚落,严贡生的家人就告他说:“早上关的那口
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直接用人物的宣言和行动的矛盾,狠狠抽
了他一鞭子。在这里,作者显然把严贡生在乡里的一系列罪行略过了,而只
选取霸占猪仔一件事,作为概括的描写,意在揭露他的霸道无赖,因此作者
对这种人真是用了诛心之笔,一掌一掴血,一鞭一条痕,当众就地显现他的
丑行。

作者也把这样处理逆转的手法,放在范进中举以后的活动中来描写。当
然作者本意不完全是鞭笞范进身上的丑恶,而较多的是幽默性的讽刺。我们
看到,范进中举几个月便死了母亲,七七过后,他换掉孝服同张敬斋一道去
高要县找汤知县打秋风。席上用的是银镶杯箸,范进退缩前后的不举杯箸,
汤知县不解其故。张敬斋笑着说:“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
知县忙叫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动。张敬斋又道:“这
个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汤知县疑惑范进居丧如此尽礼,
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落后看见范进在燕窝里拣了一个大虾元子送
在嘴里,方才放心。——这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法。如同今日相声艺术
(其实唐“参军戏”、宋滑稽戏已有类似手法)的“二翻三抖”。银镶杯箸,
磁杯象箸范进都不肯举动,如此翻了二回,张敬斋二番说明,又为范进的假
象垫了二笔,人们满以为范进真的“遵制丁忧”,不敢动荤了,谁知到了第
三回,情况迅速发生逆转,包袱抖开,生动地暴露了范进内心的矛盾和虚假
做作的丑态。

(四)

同一时间和空间的逆转,在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里,一个词、一句话、
一个形象往往就起到“返道”(突转)的作用。看得出来,作者依然是借用
“顺其所好,攻其所弊”的手法,将真相不协调地并列在一起,“睹一事于


句中,反三隅于字外”,让读者自己去得出批判的结论。如第十二回张铁臂
虚设人头会,作者一方面写张铁臂在屋顶上“行步如飞”,可是另一方面,
“忽听房上瓦一片声的响”。既然“行步如飞”,为何又一片瓦响?如果真
有本领就不应当来去总是瓦响的。这个“一片瓦响”的可笑形象,就捅破这
位侠客一个窟窿。这种不着墨的写法,也同样出现在第二十回对匡超人的描
写。匡超人吹嘘他选本编了九十五部,文稿已翻刻过三次,数字、发行地区
说得毫不含糊,好似匡某真是大学问家。可是就在他放开喉咙尽情撒谎的时
候,作者却轻轻一转,用个所谓家家都在香案上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

—“先儒”二字居然出自所谓名家之口,这个骗子手的本相便不攻自破了。
(五)

《儒林外史》的突转手法,不只用在人物身上,有时也运用在场面描写
上。例如第十回鲁翰林招蘧公孙为婿。作者从送亲,迎亲到庆宴写得极细致,
也极喜庆。假使作者只描述蘧公孙入赘鲁府,饮酒宴乐之后就打住,那么不
过是封建上层集团内部的交易,只能是一回很平常的描写。而且依照故事情
节来看,写到此为止,也似乎到了尽头。但是作者却在这庄重喜庆的筵席进
行的当口,突然转入闹剧场面:一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摔了下来,恰好
掉在滚热的燕窝汤碗里,把碗跳翻,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新制的大红
缎衣服弄油了。这是戏曲中的闹剧手法。在现实生活中不一定发生这种戏剧
性的巧合,可是在小说中,作者正利用了巧合的逆转,预示了情节的发展和
人物的命运。原来鲁翰林醉心于八股文章。在他看来,只有八股做得好,要
诗就诗,要赋就赋,否则任你做出什么都是野孤禅,邪魔外道。在他的影响
下,他的女儿鲁小姐也学做八股文。当鲁小姐发现蘧公孙不擅长于八股时非
常伤心,气得她痛哭了几场,埋怨蘧公孙误了她终身。那场闹剧正是预示鲁
翰林、鲁小姐的企望和遽公孙实际的矛盾,蘧鲁两家的结合完全是个误会。
尽管席间演出了《三代荣》,然而历史和艺术中三代中状元的故事,并不象
征蘧公孙以及他们后代的未来,也正因为如此,作者紧接着峰飞天外,又设
置了一出更令人绝倒的闹剧,狠狠给了鲁翰林想望的“三代荣”一个耳光。
这就是当酒过数巡,捧着汤粉的小厨役,站在院子里看戏,管家拿走了四碗,
还剩下两碗,他看戏看昏了头,以为盘子上的汤都端走了,把盘子往地下一
掀,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上。他一时慌了,弯了腰去抓
那粉汤,两个狗争着抢着吃地上的粉汤。这厨役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力气,
跷起一只脚去踢狗,狗未曾踢着,力太用猛,一只钉鞋踢脱了,腾空而起有
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那靴正落在点心上,
打了稀把烂。陈和甫吓了一跳,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招翻,泼了一桌。
——此事确不甚吉利。

对于现实矛盾的敏锐感受是吴敬梓的突出特征。封建末世的社会现实,
坎坷的生活经历,使他深刻感觉到生活中颠倒的、不协调的荒唐的喜剧一面,
他又同时感受到人性的被压抑、扭曲的悲剧性的一面。确切地说,吴敬梓怀
着悲愤的心情,着力在揭示人的性格变态的过程。或是通过某个事件表明封
建理性主义的传统怎样腐蚀着人们的心灵身驱;或者是暴露市井无赖、骗子
手和地主豪绅非人的恶行。也许吴敬梓是站在高处俯视人生,看透了一切,
所以才以喜剧的形式表现悲剧的内容。这样,《儒林外史》的中心主题不单


纯是批判科举制度,它所自觉或不自觉呈现出来的,是封建末世精神世界的
全面腐朽和崩溃。从人外在的行为节操,内在的精神,到评定事物的标准,
信仰价值统统都发生了危机,就这些来说,封建行程也走到了它的尽头。作
家这种审美意识自然影响小说中无一主干人物,只是把诸色人等的品性逐一
透视出来。由此,吴敬梓的小说,就同时暴露了两种现象的本质——既是可
憎的、腐败的悲剧性,又是荒谬的、反常的喜剧性。这两种因素交织在一起,
成为生活也是艺术同一整体的两个侧面,它们不是互相矛盾,而是互为因果,
互为表里。有时庄重的内容,却用不庄重的喜剧或闹剧的形式来表现,实际
是嘲笑了这庄重的内容。如第四十二回“公子妓院说科场”,严肃的科举考
场的内容,却放在妓院内说出来,而在范进中举一回,科举考试被翻成一场
闹剧,遭到彻底嘲弄。有时讽刺喜剧性的内容,又以严肃的形式表现,如第
五回严监生不挑灭一茎灯草不咽气。更有的时候,正剧的内容在发展过程中
突然被喜剧形式冲击而转向,最后转化为喜剧性的内容,如上文提到的蘧公
孙招赘鲁府的描写就是如此。

值得注意的,当两种因素交织在一起时,吴敬梓往往把悲剧性的或是喜
剧性的因素转移到内在,变成一股潜流,含有隐喻性质。

(六)

先举个例子。

第四十七回大盐商方六送他母亲灵牌入节孝祠,祭祀刚结束,一个卖花
牙婆走上阁来,哈哈笑道:“我来看老太太入祠!”方六便同她站在一处,
伏在栏杆上看执事。“方六老爷拿手一宗一宗的指着说与她听。权卖婆一手
扶着栏杆,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捉着,一个一个往嘴里送。”庄重与放荡、
崇高与滑稽极不相称的联系在一起,从表面形象看,它仿佛是直接显示方六
的灵魂是多么庸俗、龌龊。然而,如果从内在潜藏的意义来看,方六向权卖
婆介绍节孝祠“一宗一宗”的执事——封建伦理道德,却被权卖婆“一个一
个”“吃”掉了,也抹掉了。这里“执事”和“虱子”,“一宗一宗”和“一
个一个”的对称,绝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作者按着对比的原则有意识地设
置。介绍执事和捉虱子,这两种完全合不到一起的举动竟然合到了一起,并
且轻薄的行动又安排在圣洁的环境中进行,于是从直接的形象中必然产生某
种象征性含义,形象就立刻超出个别现象的范围,显现出概括性意义。这是
隐喻性形象的两面性的作用,即从直接中感受到间接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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