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收获-2006年第6期- 第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交付之后,我们变得沉重起来,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动了动。我觉察到,连忙问: 
  “你冷吗?我去打热水来,给你暖脚。” 
  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她洗脚。鲜红的脚底在水中摇曳,触目惊心。我把手指覆没在水中,它们变得犹如水草一般快活,迅速地缠绕在她的脚上。这一次她的脚很凉,仿佛有个风口在,身体里的热气都由此流光了。我用手掌紧紧按住脚底,希望能将自己身体里的热量传递给她。 
  我擦干她的双脚,抬起头望着她。她看不见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有多么纯澈,依稀还是多年前那个匍匐在她的脚下,一心只盼望她多给些怜爱的小男孩。我轻轻对她说: 
  “你可以等,是吗?我一定会将你要的东西带回来。” 
  她点点头,双脚从我的手中抽离。就在我觉得可以靠她更近一些的时候,她又缩了回去。但我已经很满足,端着木桶缓缓退出房间去。 
   
  16 
  我在那年八月坐船离开,沿着春迟当年远渡的线路,向着未知又熟悉的南方驶去。那是我的第一次远行,与当年的春迟相仿年龄。 
  那次海上旅行令我格外兴奋,我在每一片海水里寻找春迟的气息。在迎面开来的船上,我仿佛看到了她。 
  二十二岁那年,春迟乘船离开了滟潋岛。船穿越印度洋,沿着大陆的最东端一直驶向渤海湾。漫漫旅途中,她一定曾趴在船桅上轻声哭泣,有人看到她抱着小小的婴儿唱马来语的摇篮曲,她还兴致勃勃地摸出纸牌为大家算命;她的眼睛里总是溢满星辰般的光芒,没有人愿意相信,她是一个盲眼女孩。后来,她终于累了,躺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不分昼夜地睡过去,路途中遇到暴风雨也不知道。 
  那是一次漫长的旅行,长得仿佛将所有的记忆都如盐粒般倾倒在甲板上,再被烈日逐一曝干。 
  多年后,我第一次走入春迟的记忆,海螺般旋转的地下宫殿。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她的,别人的,犹如饥饿的鬼魂,一闻到人的气息,就全部扑涌过来。看似狰狞的面目之下,其实是一些落寞的无人问津的心灵。 
  有人说,记忆希望与人亲近,它们本就寄生在人身上,每一次回忆和凭吊,都将为它们提供养料,滋育它们生长。如果记忆不幸与人分离,其中的水分就会一点点流失,直到最后,化作一些干巴巴的粉末,消陨在空气里。只有那些侥幸落在大海里的记忆,躲进贝壳深处,才免干被风干。它们莹润,鲜活,却因为与人隔绝而忍受着孤独的折磨。不知要在黑暗的壳穴里等待多久,才能再见天日,与人亲近。 
  当这个瘦弱的女人用柔软的手指打开贝壳,呼唤记忆的时候,它们被惊醒了,循着女人的体温飞过去,栖落在她的身上。 
  像篝火节日那样热闹。记忆是一支支点燃的火把,是齐聚在她周围跳舞的小鬼。那么灼亮的火焰,春迟被深深吸引。为此,她愿意放弃自己的视觉,以表现对记忆的忠诚。 
  而现在,我坐在春迟的记忆里,等那些往事漫过来,将我掩埋。它们比蜂群还快,比火山更烫,——大概是终于遇到那么一具崭新的肉体。 
  我将它们一只只收在我的袖子里。它们吸吮我,蚂蟥一般。我平静地坐着,等到血液相融,这些记忆就属于我了。 
  没有害怕,只是甘愿。 
   
  投梭记 
   
  题记:“常言道: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没药医。” 
  ——明院本《投梭记》 
   
  上阕 
   
  1 
  三月的某天,一个男人来到滟涟岛的难民营,带走了春迟。那天他在窗外看了她很久,后来雨越下越大,他那团蓬松的络腮胡子像昆虫标本一样黏在了脸上。他走到房檐下轻轻地敲窗户,春迟倏地站起来,跑去给他开门。男人跨进门来的那一刻,春迟看见世界就像一只正在开启的八音盒。 
  她知道此前已经有好几日,男人都在暗处悄悄注视着自己。有时夜晚她看见他的影子,硬邦邦的,像混杂在湿软的热带棕榈林中的一棵冷杉。她从未看清他的样子,他的胡须太浓重,覆了大半个脸,眼睛像潦草的月亮,躲在云霭中若隐若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她觉得他的眼神中有些湿漉漉的东西,像一种温暖的召唤。 
  她猜想他一定认识自己,也许他就是自己从前的爱人。可是一场海啸令她忘记了所有从前的事,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有一次,在院子里,他靠近她,伸出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她非常惊慌,打翻了院子里的一只木桶,将脏水溅得他满身都是,然后她狼狈地跑开了。 
  她猜想他伤透了心:爱人与他面对面却一脸漠然,好似面对陌生人,还受惊般地躲闪,远远地跑开了,——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但他是个执著的男人,又或者他们之前的情谊太深了,总之,他并未放弃她。但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她。 
  自失去记忆后,春迟就像在永无止境的隆冬里长眠。直到这个男人出现,砸碎了冰窟,将她唤醒。他的眼神提醒了她,使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年轻女子。她的脸颊犹如被春风吹开的桃花,是绯红的。她奇怪为何周围的人都没有察觉她变美了。 
  她开始喜欢到山下散步,走得越远越好,一个人。这样,她就可以感到他的存在。他在她身后约十来步的位置,脚步声清晰可辨。他的脚力很好,走很远仍没有半点散漫。她走在前面,已经气喘吁吁,内心却欢快不已。在春迟的记忆里,那段山路很长很长,有稠密的树阴和鸟叫,却好像从未有任何人走过,除了他们两个。四下一片静谧,忽然砰的一声响,——一只硕大的椰子,从他们之间的树上砸下来,滚落到他的脚前。她不敢回头,担心一回头他就会躲起来。她只能当他不存在。是的,没有人看到他陪她一次次走过这段路,也许只有从树上落下来、在地上滚得甚欢的椰子。可以见证他们一道走过的这段路。 
  在某个乌云密布的下午,春迟忽然感觉不到男人的脚步了。她自己走到海边,又向回走,却没有那个跟随她的脚步声。她很惶恐,四处一片空旷。难民营所在的山坡,下雨之前,总有许多乌鸦从头顶掠过,悲戚的叫声令人万念俱灰。他终于放弃了她,结束了这个温馨的游戏。 
  路上,春迟经过一个湖。她俯下身子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副冻僵的样子,几乎无法分辨性别,多么丑陋。她开始怀疑一切都只是幻觉,可能从来没有过男人的目光和脚步声。从来没有过春天到来的迹象。是她太想离开这里了,自己捏造出一个人,这么默默地看着自己,像她的守护神一样。 
  她跑回住所。女人们正围坐在院子中央吃晚饭,热腾腾的鱼露散发出刺鼻的腥味。整个院子里充斥着女人们心满意足的咀嚼声,她们像一些凶猛的鸟禽,不断扑腾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但晚饭时间可以算是她们最温柔的一段时间。在一个女人众多的地方,至少不会感到孤单。春迟听到她的女伴淙淙在唤她,就走过去,在她的旁边坐下来。淙淙总是喜欢和那几个妖娆的女人坐在一起,听她们从前风光的时候,与男人周旋的故事。 
  春迟咽了一口用鱼露和蔬菜熬制的辣汤,——照旧这样黏稠,像在咀嚼被烂泥浸泡过的树叶一般,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的女人。她正在眉飞色舞地讲从前在船上见过的太监的故事。春迟注意到她的左脸上有一块没有涂匀的胭脂膏,在泛着油光的皮肤表面一闪一闪的。虽然几乎没有艳遇的机会,但她仍坚持化妆。她的胭脂膏大概是被水淹过,成了一盒红泥浆。 
  春迟看着那块胭脂,一阵难过。她猜这胭脂一定是女人的情人送她的,所以才会如此艳丽,简直是以一种骄傲的姿态,贴在她的脸上。春迟忽而义记起,某次一个妓女讲到,嫖客将她脸上的胭脂舔掉,湿漉漉的舌头一点点滚过皮肤……她想着那个情景,脸倏地一下变红了。 
  春迟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这块胭脂弄得更糟了。 
  她没有吃完饭,借口身体不适,起身离开。外面已经下雨了。她跑着穿过长廊,回到她们的卧室。这个时间,卧室是没有人的,很安静,只有雨水漏进来的声音。春迟关上门,扑向那张属于她的床。 
  世界何其广阔,却只有这张床是完全属于她的。她伏在泛着潮气的被褥上,哭起来。 
  她要在女人们吃完晚餐前哭完。 
  这便是彼时春迟的处境。她觉得自己陷落在一个无边的沟壑里面。这些与她日日相伴的女人们,大多是先前在船上卖艺讨生活的歌女。她们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生活极为慵懒和随意,弥散着一种糜烂的气息。这些歌妓等待着从中国来的轮船,那时她们就可以回到轮船上去,继续从前那种歌舞升平的生活。没有奢华的轮船,没有与她们打情骂俏的男人,没有酒,没有纵情的歌舞,她们就像被潮水推上岸边的鱼一样,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春迟记不起来在海啸前,自己是做什么的,但她相信,终究是与这些歌女不同的。 
  可是眼下,她陷落在其中,看不出与她们有什么不同。她甚至更加可怜。那些歌女们至少还指望着有男人会为她们赎身,将她们带走。她有什么指望呢? 
  淙淙固然待她很好,她的命是淙淙救回来的。如果不是淙淙在海滩上看见她,发现她还活着,她大概早就默无声息地死在岸边了。她被救起后,身体很虚弱,又完全记不得从前的事,难民营里伤病的人又多,若不是有淙淙悉心照顾在她的左右,她即便被救起,大概也要死在这里。 
  可淙淙待她的好,就像绳索,将她牢牢地捆绑。淙淙曾笑嘻嘻地对春迟说:你的命是我救起的,你如何谢我? 
  春迟心中一沉,问:你要我如何谢你? 
  淙淙伸出手撩开春迟的额发,抚摸她光洁的额头,说: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女孩的手宛如一条冰凉的小白蛇,在春迟的额头上蠕行。 
  淙淙还常对春迟说:将来我们一起到船上生活好不好? 
  春迟知道淙淙喜好新鲜、热闹,在她骨子里潜没着的一种气质,其实与船上歌女们的风尘气,隐隐暗合。 
  那种生活是很不自由的吧,总要看别人的脸色,压抑自己的悲喜。春迟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那是真正自由的生活。周围再多的人,都进不到你的心里。他们就像船下湍急的海浪一样,在船上住久了,你会忘记脚下就是大海的。我们只管唱歌,喝酒,为所欲为。 
  淙淙言语之间,充满了对海上生活的神往。春迟不再说什么。 
  大胡子男人出现的时候,春迟正在淙淙施与她的捆束中默默地挣扎。她看起来很安静,亦很认命。但那不过是一种本能的伪装。 
   
  2 
  让我们再回到那个黄昏。吃晚饭的时候,春迟食之无味,起身返回卧室,她伏在床上小声地哭起来。这时,春迟听到有人在敲打窗户。她抬起头,看见大胡子男人正站在窗外。雨那么大,他却一动不动。他表情漠然,身材魁梧,像一座森严的庙宇,周围的一切都无法进到他的里面去。 
  他一定看到春迟在流泪。但他却不会知道这些眼泪是与他有关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个懵懂的闯入者。可他微微的一个动作,足够使她兴奋起来。据说暹罗国有一种提线木偶,就是这样的,半人高,面目俊美。那白须鹤发的掌线者,技艺自然也不是一般。他只是略略抬起一根木棒,木偶就会扭动起来,若是掌线者反复弹拨一根线,木偶就在台上狂舞不止。木偶虽是辛苦的,却也很快乐,因为永远都不需要考虑接下来的方向,它只要跟着动就可以了。 
  春迟相信,有许多女子都如她一样,甘愿做老师傅手里的一只提线木偶,在他的牵引下,狂舞不止。 
  他先用眼神试探了她。最后,就是这个三月的下午,他从半掩的窗户里伸进线来。她没有挣扎,就让他将线套在了自己的身上,也许,这正是她所盼望的。她带着憧憬去给他开门,以一只木偶的姿态,他们的牵缠大戏。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他是峇峇人,皮肤很黑,说马来语和闽语混杂的方言,他会说汉语,却很少用。 
  因为语言的差异,他们之间,有着许多无法弄明白的误解。春迟永远都无法知道,那个下午,他敲打窗户,走进来的意图,是不是要将她带走。相隔时间越久,春迟越不能肯定了。 
  可是在那一刻,她是如此确信,他是要将她带走。他大概就是她从前的爱人。这个念头令她兴奋,却又使她有些忧愁。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曾有多么甜蜜和激烈的感情,她全然不记得了。她一想到这个,就感到非常内疚。 
  他进来后,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良久才抱歉地说: 
  “海啸之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所以当你跟着我的时候,我就不知所措,对你也很冷漠……对不起。”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他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她在他的神色中看到一丝挫败感,看到怨怒和失望,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气急败坏将她抛下,掉头就走。她很害怕,连忙说: 
  “但我想只是暂时的,若是你能提醒我一些从前的事,我想我能把从前的事都记起来。” 
  男人沉吟片刻,说: 
  “走吧。” 
  春迟满心欢喜,连忙说: 
  “我立刻就能出发,这里也没什么可带走的。”春迟对男人说着,回身又环视了一下。的确,没有任何是值得留恋的。 
  他点点头,就先走出门去,她跟在后面。他们穿过这座寺庙的回廊时,她听到女人们的嬉笑声,她知道是她们吃完饭回来了。她很害怕与淙淙撞上,于是拉着他快步跑起来,脚边溅起的雨水响亮地拍打着地面。男人的手心那么热,将热流源源不断地输进她的身体里。所有冰冷的雨丝都进不来了。 
  春迟的心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