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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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6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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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戳恕!
  春迟的心情非常畅快,像是打了一场胜仗。那些女人要是看到有个男人来带走了她,非要大声尖叫起来不可。她们朝暮期盼的,不就是有男人来带走她们吗?她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目光呆滞,沉默寡言,脑袋里一片空白的小丫头,竟会最先被男人带走!她一边跑,一边笑了出来。 
  他们从寺庙的后门走,一直跑上山去。春迟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有力气,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好像一直在积蓄力量,膨胀,直到此刻随着这场暴雨一起倾泻出来。她感到人是多么奇妙和深奥。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意图,但她愿意放纵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一只激情充沛的野兽,冲破重重围阻,向着某个确定的方向狂奔而去。 
   
  3 
  天快黑的时候,春迟跟随大胡子男人,终于绕蹈来到海边。雨停了。他们像两只从水里爬上来的动物,湿漉漉地在沙滩上慢慢前行。这里曾是一个热闹的村落,海啸将它彻底摧毁了。他们沿着小岛的海岸线走了很远,一路上没见过任何人,只有坍塌和摧毁的房子,像参差不齐的牙茬一样,残留在小岛流血的牙床上。 
  路途中,他们好像一直没有说过话,唯一的一句,是男人告诉春迟,他叫骆驼。 
  骆驼?春迟一时记不得这种动物的模样。但可以肯定,它与这个黏湿而斑驳的国度毫不搭界。干燥空旷的沙地才是它的故乡。单调、坚固、恒久、混浊、粗糙、安静、厚重……春迟脑中出现一连串的描述词汇。 
  后来,春迟知道,骆驼就是那种能经受寂寞,有很好的脚力的动物,它们习惯于自给自足,有节制,几乎不会因为欲望而失控,在漫长的旅途中,它们似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至于那些旁外的,只是不相干的风景,甚至连小小的诱惑,也算不上。 
  春迟以为骆驼会带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洋过海,跋山涉水,也许是回到了她从前的家园,那里应该不像这岛屿一样小,也不该四面都是漠漠无边的水,令人无限绝望。但骆驼哪里也没有带她去,那天他们在海滩上站了很久。 
  春迟很饿,被黄昏时候劲猛的海风一吹,身体就像箫一般发出呜呜低咽的声音。她有点哀怨地看着骆驼。而他蹙着眉,很专注地眺望着远处的大海。海风把他的呼吸吹了过来,那是一种如惊起的夜鸟般兀烈的声音。凭借最后一点辉光,春迟得以将他看仔细。他高大,体毛浓密,眼神总是雾蒙蒙的很晦涩,嘴巴则像一口潜藏在草丛深处的井。说话的时候,春迟感到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发出来,带着波光粼粼的回音。 
  夜幕降临,两艘精疲力竭的轮船停靠在岸边。春迟一阵欣喜,她以为骆驼是要带她坐船离开这里。可是等他们走上前去,她才看清,这两艘轮船是用来打捞遇难者的。海啸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仍有尸体陆陆续续地浮上水面。 
  甲板上堆满了从海里捞上来的尸体,一具一具,蔚为壮观。船被涨潮的海浪推着,轻微地晃动着,船上叠摞着的白色肉身也随之摇摆,非常骇人。春迟受了惊吓,躲在骆驼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衫,想要拉着他快些离开这里。 
  可是骆驼全然不理会她的惊恐,还要往船上走。春迟抓着他,眼看就要被他拖上船去了,终于叫出声来。骆驼回头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紧抓着他的手,独自上船去了。 
  船头挑起三两盏灯笼。借着晦暗的灯光,春迟看见甲板上站着的几个健壮的男子,看见骆驼走上船,就迎了过去。看起来,他们与骆驼早就认识。这几个男人应当是生活在岛上的巫族渔民,用马来语和骆驼交谈起来。他们似乎对骆驼很恭敬,小心翼翼地回答着骆驼的问话。 
  春迟孤单地站在沙滩上仰望着。站在船头的男人显得格外高大。她对他们生出几分畏惧。 
  随后,他们便一起动手,将船上的尸体搬运下来。春迟看着骆驼架起死人的两只手臂,另一人握住双脚,就这样一具具抬上岸来。空气里充斥着黏稠的海水与腐肉的腥味。春迟一阵眩晕,跌倒在沙滩上,开始剧烈地呕吐。 
  等他们将尸体全部抬下来,骆驼又与那几个男人交谈了几句,然后才向春迟走过来。他扶起春迟,抓起她的手带她走。触到他那只刚碰过死人的手,春迟厌恶地抵抗了一下。可是那双手很大也很暖和,紧紧地包住她的手。她不再挣扎,任他紧紧握住了。 
  那么,只有跟着他。这个热衷于搬运尸体的古怪男人。 
   
  4 
  第一个夜晚,他们就是在海岸边的一间破草屋度过的。原先的房顶在海啸中被大水卷走了,有人用棕榈树叶临时搭建了个屋顶,但下午那场大雨又将它冲塌了。屋子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吊床,几块结实的石台。 
  能看见夜空和星星,头发上洒满了月光;吊床很结实,也还算舒服;海风穿进穿出,使人时刻都很清醒……春迟为这座简陋的小屋找到如此多的优点,她对自己说,她应当知足。骆驼将她安顿下,就出去弄吃的了。 
  春迟伏在残缺的墙垣上,等他回来。横亘在眼前的,就是那片肇事的大海。黯淡的天光下,只有几个当地的小孩,用糙黄的小脚抚弄着它的皱纹。有些事情,春迟越来越想不清。这个大胡子的男子,是峇峇人,说马来语,似乎还是个首领,他如何能是她从前的爱人呢……在失去记忆之前,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呢。 
  骆驼是很好的猎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猎到几只麻雀和乌鸦。他还带回两只椰子,一根用棕榈树叶子做成的长管。 
  他从那种叫做“达马”的树上采集了一小撮树脂。将树脂装入棕榈叶的长管中,点燃,就成了火把。他接连做了三只,插入石缝中,就将这残破的小屋照亮了。 
  又生起篝火,将小鸟穿在木签上,放在火上烤。那小鸟儿都太瘦,没有一丝油水,烤过之后就像一些焦黑的枯枝,样子很恐怖。但因为太饿,春迟从他的手中接过一串,便吃了起来。可它们实在太硬了,春迟缓慢地咀嚼着。 
  他们看着彼此,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骆驼先开口说: 
  “你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春迟勉强可以明白他的意思,抱歉地点点头。她多么不想看到他失望。她已经不知不觉走上了一个被动的低卑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辨察他的喜怒。 
  “你可以和我说些从前的事吗?我会努力让自己记起来的。”春迟说。 
  但他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只是坐在吊床上,咯吱咯吱地嚼着他的小鸟。她知道他在生气,不敢再说话。春迟觉得自己的处境糟透了,如果一直都不能记起从前的事,骆驼迟早会将她赶走。 
  骆驼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向她坐的位置挪过来。他的气息犹如忽然萌发的种子,在她的身旁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他猛然抓起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指着她脖子上的一根粗硬的黄铜的项链说: 
  “这个呢,这个你还记得吗?” 
  春迟茫然地摇摇头: 
  “我不记得了……只是听难民营的嬷嬷说,她们在海岸边发现我时,这根链子就紧紧地缠在我的脖子上。”春迟说完,抬起头,看看男人的表情。她猜想这应当是他送给自己的,于是又说: 
  “她们说,一定是很不想失去的东西,为了保住它,才一圈圈缠在脖子上。” 
  月光,从掀起的屋顶照进来,将这根乌蒙蒙的项链照得银光闪闪。此刻,连大海也变得很安静。只有它踢踢踏踏地在他们之间摇摆。铜链的最下端,是一柄精致小巧的金质短刀,刀鞘上镶满了小颗的红色碎宝石。 
  骆驼伸出手,将刀鞘一把攥住,掂在掌心里。他从腰间挂着的布囊中,掏出一根同样的铜链,上面也缀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刀鞘,只是略大一些。同样的镀金色泽,同样镶着明亮的红宝石。这一对短刀,犹如破碎的铜镜,重新聚在了一起。她仿佛看到一片片往事的倒影,在溢满辉光、布满划痕的金铜表面摇曳。春迟一阵惊喜: 
  “原来它们还是成双成对的呢,一男一女。” 
  男人不答,只是用衣角将那把小的擦拭了一遍,说: 
  “它被你弄脏了,一点也不亮。”与男人那只稍大些的刀鞘相比,她这只的确黯淡无光,陈旧许多。 
  “唔,是被海水弄成这样的。”春迟慌忙说,并从他手中夺过那把小的刀鞘,用手指轻轻摩挲。在所能记得的这些它陪伴的时光里,她从未如此珍惜它。她甚至曾将它遗落在院子里,当时也并不经意.也没有再去寻找,心想大概它早已不在那里了。是淙淙,执意要替她去找寻。淙淙说,如果它是家人送的礼物,这样丢了多可惜。那天傍晚淙淙就拎着丢失的铜链从雨里回来,她将水淋淋的链子重新挂在春迟的胸前,笑着说: 
  “你将来也许会很感激我的。” 
  这是从难民营离开后,春迟第一次想起淙淙。她想起淙淙说那句话时,宛如预言一般的口吻,心下凛然。 
  春迟将两只刀鞘并排放在眼前。它们像两只隔世重逢的小兽,在她温热的掌心里相拥睡去。她合拢双手掌心,刀鞘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声音,——它们的魂儿大概是相携着逃逸到另外的世界了。 
  在那个令春迟无数次重温的夜晚,当两只刀鞘碰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动得几乎要落下眼泪来了。它们的相逢使她相信,流离失所的日子结束了。这幸福的换取是以背叛淙淙为代价的,但是此刻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仿佛冥冥中也终将走到这里。 
  可是骆驼,他是蹩脚的恋人,纵然是在这最初的动情的时刻。彼时他们尚能没有隔膜地靠近。女孩眼中的泪光、信任和憧憬,——他在这趟疲惫的旅途中从未期许过这些。当他情不自禁地轻轻撩起女孩额前的头发,抚摸她饱满的额头时,骆驼才发现,自己对于这个脑中一片空白的女孩,竟然如此好奇。他喜欢她的额头,很少会有女性有这样高的额头,光洁得好像一面铜镜。她的神情傲慢,倔强,流露出对峙的锋芒,那些环绕在他周围的女人绝不会有这样的额头。 
  他将她的额发一丝丝拨开,不留一根在额头上。宛如没有瑕疵的碧玉,他抚摸着,像是找寻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贝。他素来喜欢令他意外的东西:行船时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敌人的偷袭,以及眼前这个灵气逼人的女子。 
  “你可以给我讲一点从前的事情吗?也许那会帮我更快地恢复记忆。”春迟打破了寂静,她兴致很高,迫切地想要知道往昔的每个故事。 
  然而骆驼似乎更喜欢她不说话的样子,被他掌控着,像落在他袖子上的一只鹦鹉。他忽然动怒,一把抓住春迟的头发,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大吼道: 
  “你真的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你要是敢撒谎,我绝不会放过你!” 
  春迟拚命摇头。男人的手劲大极了,仿佛能将她的头皮撕裂。他们这样僵持很久,男人才渐渐平息下来。手终于慢慢松开,春迟才得喘息。这样暴烈的脾气,她从未见识过。她在难民营里遇到的有限几个男子,都显得萎顿而怯懦,也许是海啸将他们的魂魄掳去了,使她一度以为,男人都是他们那样。而此刻在骆驼这里,她才领受到了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头皮上的疼痛正在一点点散去,可是他的手仿佛还笼罩在她的头顶,随时可能将她再拎起来。她奇怪自己居然并不害怕他的坏脾气,相反的,她倒是觉得,他也许只对亲昵的人,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们都安静地听着不远处的海浪声,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骆驼有些口渴,他将先前带回来的两只椰子拿过来,用刀在三分之一处用力一剖,圆型椰盖落下,里面盈满了水。骆驼将一只递给春迟。 
  虽说椰子很常见,可是在难民营的这段时间,她却从未吃过。当椰子被剖开的时候,春迟觉得这香味很熟悉,她莫名感到一阵欢快。她接过骆驼递过来的椰子,啜了一口,只是觉得沁凉无比,好像忽然清醒了许多,先前的哀怨登时散去。她抑着欢喜,对骆驼说: 
  “这椰子的味道非常熟悉,我想我以前,一定很喜欢它。” 
  骆驼一口气喝完椰汁,目光炯炯地看着春迟,问: 
  “想知道你从前还喜欢什么吗?” 
  一种预感的降临,使春迟变得僵直,手一抖,椰汁四溅。在那一瞬间她听不见了澎湃的海潮,因为骆驼那埋伏在乱草丛中的神秘的嘴巴已经贴住了她的耳朵。 
  他决心完全掌控她,将这只十分喜欢的鹦鹉塞进他的袖子里。 
  春迟发出惊恐的尖叫。但很快她的嘴巴也掉进他的灌木丛里。他一寸寸贴近她。肌肤相触,这如玉器般铮铮的碰撞声,是最轻柔的呼唤,拨开一层层云雾缭绕,回声直抵身体的最深处。 
  她一面抵抗着男人的闯入,一面却又渴望他像闪电一样劈过来,穿入她黑暗的身体,照亮它,也让她得以看清自己,看清那些被蒙蔽的往事。那种感觉,就像她在守一座城,城墙高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城中究竟是什么样的。有一天终于有人来攻城了,她阻挡着,却又希望他们攻陷。是的,她渴望千军万马犹如洪水般闯入城门,将这座城填满,使它不再空寂。 
  他将他的坚挺插入她的惊讶里。板结的土地开始松动,崩裂,再一点点变得湿润、柔软起来。泥土贪婪地包裹住那棵探进来的植物,植物得到鼓励,迅速长出根须,它所触碰到的每一颗沙砾都颤抖起来。 
  她为自己这战栗的快乐感到羞耻。踢翻的椰子降下一阵清凉的小雨,却远不能浇灭此刻灼灼燃烧的欲望。在她落下眼泪之前,他已潜进那荒废已久的冰冷的地窖。 
   
  5 
  他们的共处只有七日。 
  那些日子因为单调而分明,许多年后留在春迟的脑海里,还是那样清晰。他与她做爱,去海边抬尸体,捉飞禽和野兔,烤着吃。这样的生活,最原始,也最充实。 
  每一夜,他在她的身上巧取豪夺,她纵容着这个男人涨满她的身体和头脑。春迟觉得,她好像是为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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