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收获-2006年第6期- 第4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什么?”贝先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晚点搬。”上官雨燕回答得很平静。 
  贝先生张大了嘴巴,差点把刚吃下去的果酱面包吐出来。 
  上官雨燕赶着先去上班了。接下来就是小贝。小家伙近来个子长得很厉害,就连相貌也有微妙的变化。而很多个微妙加在一起,乍一看几乎就快不认识了。此时,他换上了崭新但仍然臭烘烘的白球鞋,嘴里吹了声口哨,扬长而去。 
  贝先生闷闷不乐地继续吃早饭。 
  上官雨燕近来也变了。她变得安静,踏实,并且常常若有所思。有好几次,贝先生坐在沙发上翻报纸,猛一抬头,突然发现上官雨燕正一个人微微笑着,甜丝丝的。 
  “嗳。”贝先生叫她。 
  “怎么啦?”她像突然惊醒似的,并且不知道为什么要被惊醒。 
  “你怎么啦?”贝先生很生气,并且怀疑。只有一个陷于恋爱的女人才是这样的。 
  “我?我没怎么呵。”她显得很惊讶,并且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惊讶。 
  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好像已经发生了什么。总有什么地方不那么对。但又确实没有什么不对的。生活一如既往,虽然并不熠熠闪光。 
  有好几次,那句话已经涌到贝先生的喉咙口了——我告诉你吧,上官雨燕,这世界上可没啥完美的事,所以咱们最好都不要自寻烦恼——但突然他又不想说了。是的,贝先生很生气,但他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对谁生气,又是为了什么才生气。 
  就像现在,贝先生拿起了桌上的一只玻璃杯。他想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摔碎它!摔出声响来! 
  但没有。他赌气地吃着早饭,而且又一连吞下去了两块面包。 
  就在这天晚上,或许还要再过一两天,甚至好几个礼拜,等到贝家小院里的叶子掉得七零八落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肥白的月亮老早老早就升起来了,它笑眯眯地挂在天上,带着一丝懒洋洋的喜气。 
  宠物店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你?”宠物店老板低声叫了起来。那女人昨天刚来过。她从来没有连着两天来过这里。但确实是她,穿了一件橘红色的秋衣,脸上显得很平静。 
  “昨晚做了一个梦……”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玻璃缸走去。也不知道是和梦境相似,还是相反,玻璃缸还在原来的地方,但里面是空的。 
  她愣住了,呆在那里。 
  “对不起,原来想过几天告诉你的。”宠物店老板搓着手,吞吞吐吐地说着,“它……不见了,跑掉了。今天早上发现的。”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玻璃缸,一动不动。突然,她转过头来。 
  “宝贝儿……” 
  “它真的不见了。真的,我不骗你……”宠物店老板有点害怕。又是害怕,又是后悔。他讨好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这样吧,我赔你一条,赔你一条更好的,我这儿有很多非常非常棒的蜥蜴,非常非常棒……” 
  她还是没说话,看着他。她的眼睛看着他,如同看着虚空。 
  “是叫你。”她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她冷冷地、坚定地、几乎完全不容置疑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就是你。过来,到我这儿来,我的宝贝儿。” 
被子在黑夜飞行
田玉彬 
  外祖母家的院子有两进,当时父亲正在堂屋的灶台前做饭,我的妻子在一旁帮忙,一只兔子、几只鸡和一只狗在内院走来走去,姐姐的女儿在外院拉屎。我的外甥女蹲在中门左侧那棵大槐树下面,已经拉下了一小坨屎,她还在继续蹲着。我手里拿着卫生纸,准备在她结束时帮她擦拭。看上去她有点心不在焉,一边蹲着一边拿着一根树枝在面前地上划着什么图案。我说:“小心你的裙子!”但为时已晚,她的裙摆已经滑下来遮住了她的小屁股,并且沾到了那坨屎上。我焦急地叫她:“哎呀,你小心点啊!”外甥女蹲着往前走了几步,裙摆更是拖过了她拉下的屎,里院的那只狗闻香而至,快速地吃起来。我想起我们跟狗亲热时曾让它舔过脸,胃里一阵翻滚,赶紧上去踹它,结果不小心踹在了屎上,黄黑的粪便甚至溅到我鞋面上了。我叫着“姐姐、姐姐”,让她过来帮忙,但是没有回应,我探头向里院望去,看见姐姐正在和那只兔子纠缠——平时温顺的兔子此时不知为何变得凶狠,咬住姐姐手里的红萝卜不松口,它的牙齿甚至都露了出来,似乎变成了一只恶狗。 
  我们的到来使这里一团混乱,我的情绪也再次变得厌烦。我把脚跺了跺,有些沾得不甚牢靠的屎星被我震下去,随后我找来一把小铲子,把印着我脚印的那坨残留不多的屎铲进了猪圈。猪圈里只有一头舅妈养的歪着身子睡觉的母猪,闻见香味并未起身,肚皮颤悠了两下,两声闷闷的哼哼从它的鼻子里挤出来。它的样子孤独而慵懒,就像一个生命已经松垮的老人。 
  外祖父母过世到今年快十年了,老房子一直空置着,只有这个猪圈还在勉强使用。东厢房的屋顶已经塌了,从屋里就能仰头看见大槐树伸展在上空的繁茂枝叶,屋地上小草丛生,屋内潮气逼人。三间正房也岌岌可危,墙砖已经剥蚀,拐角处的砖也没了棱角。就是这样一处没人来住的老房子,大舅却在去年告诉我,希望我们帮助舅妈把老房子整理一下,这是他唯一的心愿了。 
  那时大舅患了晚期胃癌,躺在床上已经多日粒米未进了,仅靠打吊瓶维持着。他那在我记忆中高大强壮的身体萎缩干瘪下来,屋内漫布着垂死之人特有的气味。在与众人一起面向他静坐的时间里,我几次想站起身离开,但在我站起身后才发觉我是在向他走去。我走到他的身旁,挨着他的枕头坐下,那时我看到了他突出的眼球和深陷的眼窝,他的漫漶的眼神和他身体的气味一样飘散在空中,使我无法和他的目光对接,只好探出手去抚在他的手背上,当我的手缓缓地抚摩过他萎软的手背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感觉:厌恶感一瞬间稀薄了,代之而起一种类似委屈的情感。我的鼻头发酸,险些掉下了眼泪。大舅对周围的一切毫无觉察,仰面朝向屋顶,喉咙里发出嘶涩干哑的声音。他那近乎梦呓又竭力发出的声音,让我产生了想要扑在谁的怀里哭泣的冲动。 
  大舅在嘱咐完后的第五天,一个清晨,不知不觉地停止了呼吸。我没有参加送葬,知道大舅去世的消息时我已回到了北京,大家说我工作忙,不用回去了。我也乐意顺承。我像平常一样上班、下班,为一点小得失而喜悦忧戚。一如既往和同事们“八卦”取乐,同时坚持着谨小慎微的原则。在夜里,这一切化作梦境。梦里的事情和白天迥异,使我似乎处于两个世界之间。 
  梦在醒来以后很快被我忘掉了,只要我一睁开眼,现实就立即恢复如常,变得强大无比。只有在我忙碌完一天后,大舅的嘱托才有机会偶然地闯进我的意识,我会依稀记起他的话并若有所思。大舅的遗愿其实和我的生活一样可疑,我不知道它们的意义,也曾一度寻找它们的意义,一年过后我发现,我的怀疑仍然有增无减。 
  这一年来,舅妈在她下地、喂猪、照看我那半疯半傻的表哥的间隙,一直不知疲倦地为了大舅的遗愿四处游说。她对我的母亲说,当她发现大舅去世时,院子的上空飘下了细雨,院子里的九棵槐树簌簌地抖动,它们的树皮显得更黑了。“我听到院子里的声音,看到了下雨,”舅妈说,“我就赶紧进屋去看他大舅,我迈进门槛时感到屋里的空气像水一样,迈步都费劲,而且喘不过气儿!”她对我们说,那时她感到天塌了。 
  我相信舅妈说的是真的,但仍遮掩不住地感到厌烦。她是一个不明所以却异常执著的说客,拖着半病的身体,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而她根本不可能理解一个在北京租房人的心情,以及在我那样的单位请假二十天的压力。因为这点怨气,我这次来整理老屋还未曾到她家去。但在猪圈旁伫立的那段时间里,我的心突然之间软了下来。我于是在那儿多呆了一会儿,然后进屋跟妻子说:“吃过晚饭后我们去大舅家看一看,也许在那儿住上一晚。” 
  妻子温婉地答应了。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父亲、姐姐和外甥女都不知去哪儿了。我蹲在灶台前烧火。我已经很久不曾使用过农村的这种灶火,所以显得有些笨拙。我既要拉风箱,又要不时往灶膛里面添柴,手忙脚乱,弄得屋里一团烟气。妻子帮不上我什么忙,她从小在大城市生活,对这类事情一无所知。 
  我们呛得直流眼泪。我要妻子像我一样蹲下,这样会好一些。那时我注意到她的眼圈有些发青,眼袋也比较明显。我知道这是因为她接连几日没能睡好的缘故。夜里我总是在翻身,总是在不觉中出许多汗,半夜醒来时发现被子都是湿的。是我打扰她睡不好觉,为此我心里十分愧疚。 
  我从不曾把愧疚这样的情绪告诉过她,那不是我要做的。我继续烧火。锅里的热气不久以后透过席篾锅盖蒸腾出来,馒头的香味随着白色的热气在屋子里弥漫,并沿着矮仄的屋门扩散到院子里。门槛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狗蹲在了那儿,像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热哈哈的嘴里似乎还在散发着臭气。我拿烧火棍驱赶它,却在突然间与它那渴望的眼神相遇。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烧火棍停在半空中不知去向。 
  吃过晚饭后天还有些亮光,我和妻子走路去大舅家。到大舅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村子里没有路灯,偶尔有几盏灯火,也都是隐约的,掩映在某户人家的窗内。我们高一脚低一脚走进去,舅妈热情地迎接了我们,她甚至点起了两盏灯,屋里显得亮堂多了,家具造成的阴影也不是很多了。 
  舅妈怕表哥把我妻子吓着,先把他安顿在西屋里,然后按家乡的规矩抱出新被褥给我们铺盖。我注意到被褥都是红色的团花,当然,它们的里子都是白色的棉布。我脱光衣服躺进去试了试,那种感觉十分熟悉。我记起这棉布是我的母亲辛劳的产物,在她年轻时她曾昼夜不息地织布,这种布在家乡俗称“粗布”,她终日坐在织布机前,两只脚左右踩踏,两只手在两层线中间传递着像鱼一样的梭子。 
  妻子钻进被窝以后,我告诉了她这件事。她微微地“唔”了一声。她说:“只是这布有点刺肉。”于是我把脸贴在她胸脯上蹭了一会儿,她的皮肤还是像以前那样又软又滑。我把头枕在那儿多呆了一会儿,因为怕把她压着,我把脖子稍微用力地梗着一些。 
  舅妈照例睡得早,在我们躺下来睁着眼睛一时还不能人睡的工夫,西屋里已经响起了她的鼾声。她的鼾声像风箱一样来回拉动,只是出气时声音稍小。她单调的鼾声使屋里显得空旷,使我们显得孤单,带着凉意的空气氤氲在我们的鼻尖。 
  我睡在床外侧,眼睛转向窗外,窗外树梢的上空星子满天,一颗一颗,粒粒可数。又过了不知多久,一片清淡的白光落在窗棱和西墙壁的拐角处。妻子的呼吸声也渐渐平稳了,我想,她也许已经睡着了。 
  我也准备合上眼睡去。这时,堂屋门缝里似乎吹进来一股风,半扇门无声地开了。从我这个角度恰好可以从东屋门口看出去,在一棵槐树的枝头立着一个黑影。那个黑影似乎在等待什么,过了有几分钟,它悄无声息地从屋门飞进堂屋,落在立起的吃饭用的圆桌上。我眯起眼睛观察它,发现那是一只黑鹰。在它停留的那段时间,它不时地用尖利的喙左右地梳理羽毛。当它的喙划过羽毛时,发出像撕纸一样的声音,这使我觉得它很有力量,它的羽翼坚韧不拔。 
  黑鹰停留了有一根烟的工夫,又飞回了树梢。过了一会儿又飞了进来。如此往返了五次。最后一次,它飞出去不见了。门口的月光泻进来,照得屋内又清凉,又像梦。我拿胳膊肘轻轻碰了妻子一下,她的呼吸声停止了,轻轻地哼了一声。我告诉她刚才我所见的情形。她似乎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吐字不甚清晰地说:“你随便说三个词语。”我凭着多年来对她的熟悉,听清楚了她的意思,就随口说了三个词。她听到以后就嘴里含混不清地反复念起来。我们把头都蒙进被子里,把被子裹紧,似乎这样就会变得安全一些。 
  我感到我们似乎在移动。准确地说,我们是随着被褥裹成的圆桶在漂移。我听到门环发出一声清脆而短促的与门板的撞击声,知道我们已经漂出了屋门。没一会儿,我听到树叶和一些小树枝与被面划出的轻微的刮蹭声,知道我们正在升向大舅家院落的上空。我们的被褥之间在我的这一侧有一线微小的缝隙,我忍不住向外观望,发现我们穿行在南寨村的大街小巷,几乎所有人家的窗内都是黑的,只有院落里和街道的半边有月光洒下的霜雪。南寨村的房子都在渐渐地下沉,过了一会儿,南寨村不见了,现在我可以看到擦着村子而过的沙河的河床,以及远处的田野。大地上的景象因为月光普照显得更加辽阔。 
  妻子似乎又睡着了。也许她刚才也并未清醒。她的呼吸声很平稳,我想她在梦里一定很平静。这是难得的。这些天她一直都没睡好,今天总算睡好了。这样就很好。我也慢慢地没了意识,似乎进人了梦中。 
  我又在翻身。腿脚又不本分了,这是在我的脚被风吹着时才意识到的。我刚刚恢复的感觉使我知道,我把脚下的被简踹开了。夜风从那儿灌进来。这样妻子也醒了。她的手向我身上寻摸,找到了我的手,然后轻轻地握住。我听到她轻轻地责怪说:“看看你,又不小心。” 
  我索性把头探出被头向外观望,发现我们正在下降。我们的下方是一片麦地,麦子已经长出了两柞长,加之我们下降速度很慢,所以落地时还算平稳。落地以后,我把被子撩开,裸着身子站在黑夜的麦地里,借着已经微弱的月光观察周围的情况。妻子用被子裹住身体,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又看看周围。 
  一二百米外有一片灯火,几间刷着白灰的房子。一群人杂乱地站在那里,有一个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