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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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6期-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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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一看,竟是一根很怪异的胡须,颜色发黄,又细又软,须尖蜷曲。它弯弯曲曲很难进入网罩上的细眼儿。老蔡的胡子向来都是又黑又硬,怎么冒出这么一根?好似土地贫瘠长出的荒草。妻子只当是偶然。谁料从此,这蜷曲的黄须就一根根甚至攒三聚五地出现。随后,她发现他下巴上的胡须变得稀疏,开始看见白花花的肉皮了。 
  她心里明白,却不敢吱声。反正老蔡很少照镜子,肯定不知道脸上所发生的变化。一天傍晚,妻子给他刮脸。迟暮的余晖由窗口射入。一缕夕阳正照在他的下巴上。妻子陡然觉得这日渐荒芜的下巴,好似晚秋时节杂草丛生的土岗子那样萧瑟而凄凉。她不觉落下泪来,泪水滴在老蔡的脸上。 
  老蔡闭着眼。却开口说:“从小我就巴望它们长得慢点、慢点,现在终于遂了我的愿。你该高兴才是。” 
  妻子反而哭出声来。 
  从老蔡病倒卧床那天开始计算,七年后的一天,一个平平常常的春天的早晨,妻子醒来,习惯地用手去摸老蔡的下巴。手心抚处,奇异般的光滑,像一块卵石。她下意识地感到了什么,又摸一下,感觉更不对,老蔡的胡子呢? 
  此时此刻她分明听到一个声音,是老蔡的声音,很遥远,那是许久许久以前老蔡说过的一句话: 
  “人一死就不再长胡子了。” 
  她猛地翻过身,叫一声老蔡。老蔡极其刻板地仰面躺着,灰白而削瘦的脸一片死寂,没有一根胡子。她第一次看到老蔡不生胡子的脸。原来不生胡子的脸这样难看。 
  2006年仲夏日 
宝贝儿
朱文颖 
  一 
   
  这是城里非常普通的一个三口之家。男女主人都是公司职工,或者一个是职工,另一个是文员。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比其他的工薪家庭更好,但也绝对不会更坏,总之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多年的婚姻生活,更使得他们的相貌面容有了一种微妙的相似。这个家庭唯一的特别之处,其实根本就不能算特别,这夫妇当中有一个是潜在的理想主义者——更可能是那个女的,即便从名字上看来也应该是——她叫上官雨燕,长着一双风情而不安分的吊梢眼。今年的五月,她过三十九岁生日,在家庭晚餐上喝醉了酒,疯闹了一会儿。对此她的丈夫显得略微有点不高兴。他很爱他的妻子,但她身体里的某一个部分是他永远无法了解的。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感到烦恼。 
  这位时常烦恼着的男人姓贝。单位同事叫他老贝,也有人叫他贝先生。大部分人还是叫他老贝。而上官雨燕老琢磨不清该怎么称呼他。在家里通常他们以语气词相称。 
  贝先生相貌忠厚,微黄的皮肤里透着点红,但基本也是健康的肤色。贝先生在家里也穿着白天上班的衣服——深灰色的裤子熨烫得相当得体,白衬衫的面料是混纺的——遮盖着底下微微发福的肚子。 
  他们的男孩子小贝已经十五岁了。除了长在男孩脸上略嫌妩媚的吊梢眼,他的身体器官找不到更多与父母的相似之处。他那尚未完全成形的精神世界更是奇怪。前几年的一个下雪天,小贝把家里养的绿毛红嘴鹦鹉扔进了放满冷水的浴缸。可怜的小鸟,给打捞起来以后,先是浑身哆嗦,后来又学着人的样子打了十几个喷嚏。这事情一开始只是被当作小小的笑料,但过了一段时间,夫妇两个发现鹦鹉又开始打喷嚏。这还不算,只要小贝那双臭烘烘的白球鞋一踏进屋子,鹦鹉就开始浑身抖个不停,连说话的事也全忘了。 
  贝先生非常生气。 
  每天晚饭过后,夫妇两个都要在巷子里散一会儿步。这个城市正在经历着一种巨大的变化。巷子另一头的房子已经拆了一大片。这一两年里,他们散步的路线也随着更改了好几次。有些时候,兴之所至,他们也会聊聊这座城市,这条巷子,聊聊上个礼拜单位体检的各项指标,晚饭的菜太咸了,而贝先生的小肚腩最近又很有继续膨胀的趋势……当然,就像所有将要或者已经步入中年的夫妻,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这孩子,你说他成天都在想些什么?”这是上官雨燕的声音。 
  “昨天的考试他又考砸了……唉,这样下去——”贝先生仍然非常生气。 
  “我不是指这个。我老觉得他在想些什么事。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贝先生顿了一下。他回味着上官雨燕这几句话的意思,突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感受。 
  “这个孩子呵,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心不在焉的。”上官雨燕并没有注意到贝先生不快的表情。就像在很多其他的时间,上官雨燕通常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反正,这孩子……反正他一点都不像我。”贝先生总是显得有些气鼓鼓的。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一个简单的人遇上了复杂难辨的事情时,通常就会有这样的表情。其实贝先生不喜欢这样。所以在他生气的神情里面,还夹杂了一丝丝的怨恨。归根到底,咱们的贝先生,他可是个老实人。 
  上官雨燕微微侧过头。 
  天越来越暗了,远处工地上的照明灯,这时已经变得有些晃眼起来。这条巷子大约有一两百米长,巷子的这一边只有几盏光线昏暗的老街灯,而在那一头,工地的照明灯彻夜通明……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散步走到中间地段,上官雨燕都会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她抬起头,看了看旁边的贝先生……然后,把一句刚想说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贝家夫妇散步归来,一直到全家入睡以前,这是贝家秩序最为井然的一段时间。 
  一般来说,晚饭过后直到十点半,小贝就在自己房间里做功课。而贝先生呢,则坐在客厅一个半旧的咖啡色布艺沙发上,翻阅当天的报纸。要是时间尚早,电视里的晚间新闻还没播完,贝先生偶尔也会抬头瞅上几眼。这是一台比较老式的电视机,最近一些日子还时常会发出细小的嗡嗡声。贝先生皱着眉头辨别了一会儿,走近了,弯下腰,再用手拍打几下电视机的外壳……电视里正在播送一条邻省家庭暴力的新闻……然而近了来看,这位长发大眼的女播音员,她鼻翼边的毛孔仿佛很是粗大,粉也打得有些太厚了。贝先生摇了摇头。 
  电话在客厅的另一头。大部分是上官雨燕的。在接电话的时候,她经常会发出与实际年龄很不相称的惊叫声。这惊叫声,盖过了那时有时无的细小的嗡嗡声,盖过了贝先生拍打电视外壳的扑扑声,甚至还盖过了电视里面那位女播音员说话的声音。贝先生的眉头皱成了一个不确定的形状,波澜起伏着。 
  不过,贝先生也会有快乐的时候。有那么一些时候,贝先生的心情怡和平静,他就开始做一桩旁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风雅事。比如说,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一本小说。 
  现在,贝先生正翻到书的这一页。 
  “一个政府官员开始过一种不平常的生活……在他的别墅上有一个非常高的烟囱,绿色的长裤,一件蓝色的背心,一条染过毛发的狗,午夜的晚餐。不出一星期他就会放弃……” 
  贝先生停下来,想了一想,笑了,突然想到他们单位的一位胖科长……很快他便翻到了下一页。 
  平时贝先生的社交活动不多。只有很少的时间,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带着星星点点的酒气。小贝已经睡了,而上官雨燕正在穿衣镜前试穿一件新买的连衣裙。 
  “回来了?”她没有回头,因此声音显得非常遥远。 
  或许是酒的缘故,或许是在玻璃镜子里看到她的影子……贝先生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有点陌生。贝先生一向不喜欢复杂的情感。和上官雨燕结婚以前,他也只经历过一次男女之情。要知道,贝先生之所以爱他的妻子,绝对不是因为她性格里那时有时无的复杂。不是这样。其实事情完全是反过来的——因为他爱她,所以才能做到对她的复杂装作视而不见。 
  还有一次,贝先生应酬回来时上官雨燕还没睡。她嘀嘀咕咕地对他讲一个女朋友的事,情感上意外的烦恼。也不知怎么的,贝先生的酒突然就醒了。也可能是借着酒意,贝先生很认真地对她说: 
  “我告诉你吧,上官雨燕,这世界上可没啥完美的事,所以咱们最好都不要自寻烦恼。” 
  贝先生忘了他的妻子当时是怎样回答的。她怎样回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贝先生,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要知道,贝家夫妇可一直是理智而美满婚姻的典范……天呐,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又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贝先生把自己都狠狠地吓了一大跳。 
  那天晚上,贝先生睡得半梦半醒,直到临近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天色大亮时,他被一个声色俱全的噩梦吓醒了。是个礼拜天,小贝一早就去补习班上外语课了。上官雨燕正在临着巷子的小院里晾衣服。透过客厅的窗户,贝先生发现院子中间的那棵石榴树已经开花了,红通通、厚嘟嘟的……空气里充满了一种不很真实的发疯的气味。 
  客厅的餐桌上放着一杯豆浆、一只鸡蛋和几 片面包。豆浆还有点余温,而咬到第二口时,贝先生发现面包里面已经涂了一薄层果酱,好像还是草莓酱。贝先生使劲地咬了几口。他喜欢甜食。 
   
  二 
   
  夏天很快就到了.紧接着就是小贝的暑假。顶着烈日,贝先生从市中心最大的一家新华书店抱回一大堆复习资料,又在小贝的小房间里安上了一台低噪音的空调……一天早上,贝先生正在餐厅里吃着豆浆和面包,突然,他站起身来,把那只再也不会说话的鹦鹉从后窗扔了出去。 
  一个散步过后的晚上,小贝向父母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出门旅行,而且是独自一人。 
  这回贝先生可是真的生气。然而上官雨燕却有些暗自窃喜,她看着小贝一声不吭走回房间时的背影,觉得终于找到了这个孩子与自己的共同之处:喜欢神秘与未知的事物。并且,从来都不解释理由。 
  十来天后,十五岁的小贝去了云南——那个传说中彩云之南的地方。 
  又过了十来天,小贝回来了。人晒得很黑,还背了只在旅游品商店买的帆布大挎包。他带回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昆虫标本,和一些被贝先生称为“花里胡哨”的扎染桌布和墙布。开始一两天,小贝的话倒是多了些。他告诉上官雨燕和贝先生,在高原上,他头一次看到血淋淋的宰牛的场景。另外,这次旅行也是他头一次乘坐飞机……两种强烈的印象混杂在一起,让小贝显得有点亢奋与奇怪。但几天过后,他变得更沉默了。 
  贝先生在饭后打着饱嗝,他坐在沙发上,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和上官雨燕说着话,“你说这孩子出了趟门,怎么倒像变了个人似的。” 
  上官雨燕瞥了眼贝先生,诧异地说:“变了个人?我没觉得他变了个人。” 
  贝先生又打了个饱嗝,问道:“你不觉得他这几天特别沉默吗?” 
  上官雨燕释然一笑,说:“他原来话就不多。” 
  面对着原来话就不多的小贝,以及总有什么地方弄不明白的上官雨燕,接下来几天,贝先生莫名其妙地就觉得胃疼起来。晚饭过后,他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窝在沙发里,把多年不间断的散步也停掉了。 
  而小贝的房门总是关着的。除了空调发出极其细小的咝咝声,家里显得异常安静。自从鹦鹉不再说话以来,家里就一直是安静的。但毕竟……毕竟总有着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为了弄清楚那一点点的不同究竟是什么,上官雨燕决定找小贝谈一谈。自从小贝出生以来,上官雨燕就发誓要做一个好母亲。一个有想象力的母亲,一个与众不同的母亲。而仿佛为了告慰她的良苦用心,贝先生家原先的那只鹦鹉,学舌时的头一句话竟然就是一“妈妈”! 
  在贝先生家的小院里,有一处相当不错的地方,那棵开过厚嘟嘟的红花的石榴树下,放着两只凉津津的石凳。现在,上官雨燕和小贝就坐在这两只石凳上。 
  “有什么事吗?”反倒是小贝开口先说话。 
  “别急,妈有话对你说。”上官雨燕手里拿了一把小小的折扇。这是一个以前的朋友送给她的。扇面上是一块假山石,旁边坐着一位宫装美人。 
  “这里有蚊子。”小贝说。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烟一样的月光很薄,很轻,透过石榴树密密麻麻的枝叶,显得有点懒散,有点怠慢,还有点心不在焉的困倦。 
  但上官雨燕的眼睛却在这样的月光里闪闪发亮着。她轻柔地问道:“这些日子……都还好吗?” 
  小贝耸了耸肩,仿佛听不大懂上官雨燕的话,也仿佛上官雨燕刚才说了句丝毫没有意义的话,一句废话。“好,”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挺好的。没什么好不好的。” 
  “你都十五岁了,可真是快呵。” 
  “下个月就十六了。” 
  小贝的声音显得浑厚结实,但仍然有种变声期的飘忽不定。在他刚刚开始变声的时候,上官雨燕经常会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孤僻的陌生人说话。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间摇摆着。这一会儿,她觉得小贝即便再怎么变化,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而到了下一会儿,她又切切实实地感到,这孩子的神情老是在提醒她一件事。他的心不在焉,他的沉默,他那懵懵懂懂的精神世界……仿佛他一直在说,骄傲地说,坚持着说——我长大了。你们知道吗,我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了。你们不懂,不懂,不懂。永远都不会懂。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近他。他的世界,对于她,是整个关闭的,就像那扇总是关着的房门。或者说,其实他根本就没打算让她接近他。 
  有些时候,那些满不在乎地从他嘴里蹦出来的话,甚至都能让她大吃一惊。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爱爸爸。” 
  轻描淡写地讲完这句,小贝就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他的脚上还是穿着那双臭烘烘的白色球鞋。月光黯淡,蜻蜓飞得很低。这种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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