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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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6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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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降临,船屋里挑起几盏吊钟状艳红灯笼,探在海风里,宛如猎头族挂在门前的几颗凄楚的人头。地面映出一片赤红的水影,——是谁吐出的最后几口鲜血? 
  房间里点着几炷曼陀罗花的薰香,神圣而邪恶。香味慢慢爬上人的骨头,从脚踝,到肩膀,整个人仿佛都被打通了。倏忽间,香气将血液点燃了,它们顶着平整的皮肤,沸腾起来。淙淙给春迟倒了泡满曼陀罗花的酒。她们一直对坐到黄昏。微醺之后,占语自然就多了起来。 
  “你喜欢这里吗?”淙淙问。 
  “很不错。”“这里所有的陈设都依照你的喜欢。我曾承诺给你一个这样的家。现在我做到了。” 
  “曼陀罗花是你喜欢的。”春迟笑道。 
  “不,你也喜欢,它是属于我们的花。”淙淙纠正她。 
  春迟啜了一口酒,郑重地说: 
  “谢谢。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些。建这样一个家你一定很辛苦。” 
  “我还是去船上唱歌了。”淙淙很坦然。春迟的心沉了一下,轻声说: 
  “就是为了给我造这样一座房子吗?” 
  “不,我很喜欢船上的生活。浑浑噩噩,两年一晃之间便过去了。” 
  长久的沉默。淙淙终于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象你在船上唱歌的样子。”春迟微笑着说。 
  “嗯,你想象的是什么样子?” 
  “那些男人一定很迷恋你,围着你团团转。” 
  “差不多。还有呢?” 
  “我还在想象你唱歌的样子,穿极其艳丽的裙子。” 
  “是呵,每次我穿起那些裙子,都会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喜欢那些漂亮的裙子。——还有呢?” 
  “想象你喝醉了,站在甲板上跳舞。” 
  “难道你没有想到,两年里我做过多少关于你的梦吗?”淙淙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春迟。 
  她总是那样逼人,将人毫不留情地逼到角落里。春迟又陷入沉默。 
  “和我说说这两年来你经历的事吧。”淙淙又说。 
  “没什么可说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说说吧。算是对我致歉。”淙淙不依不饶。 
  “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放过我吧。”春迟凄然一笑,那双睁大的眼睛由于太过澄亮而显得不真实。 
  春迟缩在一把桃花心木的椅子上,双脚抱膝。淙淙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十根手指竟然都被挖去了指甲,指端结着厚厚的血痂,双手交叉时,宛如开出一朵糜烂的花。一定有人对她施刑,淙淙想,这是多么残酷的刑罚,她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目光又落在春迟奇异的双脚上。找到春迟的时候,她赤着脚,连一双鞋也没有。瞧瞧她把这双脚折磨成了什么样:指甲是黑色的,塞满了泥垢,有好几颗已经脱落,血不再流,伤口被厚厚的痂堵了起来。淙淙记得这双脚曾很美,浸在海水里,红艳犹如一簇珊瑚礁。 
  淙淙小心翼翼地用目光阅读春迟的伤口,每一个伤口打消掉几分记怨,一个又一个,几分又几分,就这样,她原谅了她。 
  淙淙走过去抱住春迟。挣扎的内心在一个拥抱后落于沉实。春迟的身体仍旧是烫的,她没有死去。旺盛的火焰藏在她的身体里,那是无法消磨的。 
  曼陀罗花似乎起了效用,这一次,春迟没有抗拒。她捧起她的脸,亲吻她毁损的眼睛。她帮她挽起乱发,同定在脑后,抚摸她脑后脖颈上密密麻麻的疹子。 
  “好吧,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现在你回家了,我的红孩儿。”淙淙的声音像一种蛊。无数斑斓的小蝴蝶在春迟的面前飞绕,她的脸庞早已绯红,笑吟吟地说: 
  “我醉了。” 
   
  10 
  春迟的归来,令钟潜猝不及防。虽然他一直都在帮淙淙布置船屋,寻找春迟,但心中却始终以为,这只是一个迟早破灭的梦罢了。所以当有一日,春迟真的出现,他非常吃惊,并且意识到,破碎的,不是淙淙的梦,而是他的。 
  钟潜站在院子的外面,从镂空的砖墙望进去。她们自由自在地躺在大片的曼陀罗花丛中间。一切看上去很完满,这应是淙淙期盼已久的时刻。院子里花树正密,环绕的流水潺潺,在庭院的角落里,上好花梨木制成的木桌木椅靠墙根放着,还从来没有人坐过。窗开着,卧室里的铜镜,被黄昏时繁盛的晖光擦得铮亮,像困守在这里的月亮。床榻上的棉褥,是拿从土著人那里买来的新布做的,那么柔软的布,针脚细腻,整个岛上也难找到第二块。至于那两只缎面绣花的枕头,深红颜色与床榻相配,但材质却是丝的,它们可是一个商人从中国带来的,滟潋岛的女人们是不会纺丝的。还有嵌着孑L雀翎羽的屏风,绿蓝色的光渗进雕花的木头里,只在下雨时以及那些潮湿的早晨,才一点点泛出来。 
  可惜这一切,春迟都无法看到了。她不会知道.船屋里有多少件为她精心准备的物什。春迟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些漂亮的玩意儿的完成,还赖于一个叫钟潜的人的协助。他被彻底遗忘了,淙淙带着春迟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关心过他在哪里。 
  淙淙不再需要他了,他为自己的多余感到羞耻。 
  他原本是打算离开的,但在院子里,两个亲密无 间的女孩中间,有一种紧张的空气弥散开来,令他有些迷惑和迟疑。 
  他在暗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春迟,不觉有些诧异。想象中,淙淙喜欢的女孩,是温顺而恬淡的,就像最宁静的泉水那样,一点点汇入淙淙这条奔放的河流。可是他所见到的春迟,看似平和,实则充满生野之气。她大概是吃过许多苦,受了很多惊吓,所以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地应对。相比淙淙的一腔热情,春迟显得太过冷冰。钟潜看得明了,春迟只是在敷衍,留在淙淙的身边,并非她所愿。她拒绝淙淙靠近她,有时淙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碰她的脸颊或抚摸她的头发,她就倏地躲闪开,犹如一只浑身寒毛耸立的野猫。她所身受的疾苦,令她时刻警惕,淙淙好生怜惜,只是叹一口气,将手撤了回去。 
  焦灼,躲闪,掩藏,恐惧……春迟将所有这些情绪都压抑在平静的外表之下,钟潜不动声色地看着,对她充满了好奇。 
  后来,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夏夜,钟潜夜半醒来,发现通向庭院的门半开着。被风吹着吱吱作响。他便起身,循着月光走到院子里。他找到春迟,她站在水塘旁边,窸窸窣窣地解开层层叠叠的衣衫。钟潜从未见春迟脱下过这身厚重的衣服,纵使已经脏得生满虱子,她也不肯洗澡。 
  她褪去衣服,用手扶住旁边的凤凰木,缓缓地蹲下身去。钟潜看到她镀满月光的侧影,隆起的腹部突兀地闯入视线,令他险些叫出声来。 
  孕妇终于艰难地摸到了水,双手捧起,洒在身上。她仔细地清洗着脖颈,乳房,手臂,腿和脚踝……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水泼在在肚子上。也许因为水太冷,又或者是太久没有碰过肚子,水滴落在那块寂寞的皮肤上时,她发出“嘤”的一声。 
  可能是太专注,连身旁的衣服滑落到水中,她也浑然不知。他屏息看着,很想走过去帮她将衣服拣上来。可是要惊动她,他多么于心不忍。 
  他不断犹豫着,是否要走上前去。当然并不仅仅为了要帮她拣起衣服。他知道,倘若这时候走上前去,虽然有可能惊吓到她,但是也有可能,他们可以走近一大步。他不再是一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旁人。这样想来,他就更想走过去与她交谈。可是这时,她已经洗完,又将手扶在树上,慢慢起身。他看见她颤巍巍的,大概是蹲得太久,脚已经麻了,险些站不稳,摔倒在地上。但等她又站稳了,慢慢摸索着找到一半浸湿在水中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她虽眼盲,又不熟悉地形,慢慢做来,却也有条不紊。她用了很长很结实的麻布,将自己隆起的肚子狠狠地勒起来,一圈圈紧紧缠好,那布宛如井索般被她双手拚命地拉着,他甚至听到她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样用力,她会有多么疼。想来她是担心自己本就是个盲女,又怀有身孕,定然会给人欺负,所以才极力地将孩子掩藏起来。她甚至也隐瞒了淙淙。她所隐瞒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孩子的父亲。事实上二,她隐瞒的是一段往事。这所有的,都被她一罔圈缠裹起来。惟有让她的孩子活在这只几乎窒息的茧里,她才觉得安全。这种苦难就是对孩子最大的庇佑,她认为。 
  春迟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衣服系好,肚子就这样硬生生地被勒平了。她又幽幽地飘回房间去,带上了门。钟潜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走回去的时候,他想,如果淙淙知道春迟怀有身孕,又会如何呢?他非常了解淙淙,深知她一定受不了,也许会与春迟决裂 
   
  11 
  秘密将他们拉到了一起,从那次之后,钟潜再见到春迟,总觉得很亲切。然而这个秘密是迟早要败露的,钟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春迟,想知道她打算怎么做。 
  很快,他看出春迟是想逃走的。傍晚时她要钟潜带她去散步,每次走同一条路,从船屋到码头.路途中她总是一言不发,用心记着路径。她甚至偷偷地将一些小摆设和小玩意儿都收在她的木箱里,——南于眼睛看不见,她无法分辨价值,将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也统统敛了进来。她卑劣又小心翼翼地积攒着“财富”,只是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倘若她不是,她一定可以活得傲慢许多。 
  钟潜每每看到她这样做,心中都会一阵难过那么他应该将她放走吗?这时他已发现,自已不可能再与淙淙过从前那种单纯的生活,春迟决不是一颗打在水面的小石子,轻飘飘激起三两个水花。她耶么尖利,沉重,谁又能轻易将她从眼前挥去呢。他希望她留下来,尽管在三人生活中,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配角。但他有直觉,总有一日,春迟会很重视他,也许要远比淙淙重视他还多。 
  为了留下春迟,他选择了向淙淙告密。 
  他将这件事情悄悄告诉淙淙之前,心中不断地宽慰自己,他这样做也是为了结束春迟施与自己的刑罚。但无论如何,他那颗不安分的心无法掩藏,——告密的快感在他的心中滋长。 
  淙淙先前单以为春迟是受了惊,才会变成这样,也没有多想。直到后来钟潜告诉了她那个有关春迟的秘密。她大吃一惊。可是再仔细观察春迟,果然见她走路时,一只手总是不知不觉地扶在了小腹上。她又见春迟食量很小,精神恹恹,再回想起她那副处处警惕,事事小心的样子,更觉得钟潜所说的是真的。她既已知道,再看春迟每个动作,就都觉得虚伪,努力克制心中的怒火。虽然对她无限失望,却仍是不愿意相信。 
  看似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几天。春迟觉得,再也没有力气掩饰下去,终于到了非得逃走的时刻。 
  深夜,她提着木箱,沿着已经熟悉了的小路穿过花园。她的步伐是那样坚定,没有一丝游移,也不曾回过头。她摸索着寻找院子的大门。摸到灯笼、花格子墙,以及几片缠着热风的芭蕉叶。门就在旁边了,她又向前走了一步。一手按上去,触到的不是木头,却是一块柔软而温热的肌肤。她心中凛然,手慌忙缩了回来。 
  春迟知道,此刻淙淙就站在她的面前,却一言不发。过了很久,春迟忽然感到淙淙的手猛然伸过来,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跟着,她柔软的声音扑面而来: 
  “小东西,你妈妈这是要带着你,往哪里去呢?” 
   
  12 
  春迟终于不必再隐瞒,她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慢慢松开一层层缠裹,将肚子露出来的时候,她仿佛听到身体里那个小家伙长长舒了一口气。原本疲倦至极的她,忽然又有了气力。她决心坦然面对淙淙,她应当令淙淙知道,母亲的身份令她感到骄傲。 
  淙淙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春迟的肚子。她终于看到了它。丑陋的妊娠纹像蛆虫般匍匐在上面,缓缓蠕动。它像一只势不可当的锣鼓,向着她撞过来。上面爬满了男人蛆虫般脏兮兮的手指,男人苍紫色烂疮般的嘴唇,男人毒蘑菇般的生殖器。她凶狠地推开春迟。春迟跌倒在地上,打翻了木桶。她和她邪恶的肚子浸在水中,却仍是那么脏,再也洗不干净了。 
  春迟伏在地上,脸边贴着几朵压扁的曼陀罗花。这罪恶的不祥之花,此刻与她十分般配。她们应当一起去死。可是春迟的求生意志比任何一个时刻都强。她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腹部。因为又听到了他散漫而茁壮的呼吸,她顿时觉得很安心。 
  春迟的坦然反倒令淙淙感到无所适从。她忽然不知道如何和春迟相处。现在她面对的,已经不是那个沉静、安详的春迟,不是那个无助的小女孩。现在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了,邋遢,不顾自尊。 
  她如何能够这样骄傲?在这只隆起的肚子背后,一定有一份强大的爱情。她在爱着,内心充满盼望。几丝得意的神情藏匿不住,从她的脸上掠过。她的内心并没有屈从于淙淙,回到淙淙的身边也并非她本意。可是她瞎了眼睛,腹中又怀有胎儿,她很需要帮助。淙淙是她紧紧抓住的一根绳索。所有乖顺不过是一个母亲本能的伪饰。 
  妒嫉的火在淙淙的胸中燃烧。她仿佛看见了陌生的男人像盘旋于低空的鹰隼,将漆黑的影子紧紧笼罩在春迟的身上,网一般。春迟却安享于网下狭促得令人窒息的空间,并甘愿在这里等待一次艰辛的繁衍。 
  她太想知道那个令春迟如此骄傲和淡定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他们之间神秘的爱情故事宛如一根钻入肌肤的深刺,疼痛长久地困扰着她,令她非得将它拔出来不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它的全貌,以至于她无法用耐心一些的方式让春迟说出她的故事。 
  她又取出两瓶浸泡着曼陀罗花的酒。找到春迟之前,她独自呆在这间船屋里生活了太久,大段的时间都被她用来泡酒。前后泡成的曼陀罗花酒颜色由深至浅各不相同。她拿出的是最早泡好的两瓶,颜色深褐,花瓣因为泡得太久而凝满了灵气,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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