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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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曰(三)-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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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应该处死!」居民也纷纷写状控诉张彦泽所犯的罪恶。张彦泽、傅住儿被押解到京师(首都开封府)北城斩首,耶律德光命高勳监刑。张彦泽从前所诛杀的官员们的子孙,都身披重孝,手扶哀杖,在刑场哭号,向他百般辱骂,用哀杖把他打倒在地。高勳命砍断双腕,脱下手铐,剜出他的心脏,用来祭祀亡魂,街市小民争着敲破他的头骨,掏出脑髓,一块一块割下他身上的肉吞吃。

  在社会秩序及内省道德的约束下,无耻之徒制造出来的灾难,往往可以控制。一旦社会秩序混乱,内省道德丧失,无耻之徒害人害己的程度,就会升级。张彦泽在对张式的肆酷上,显示他良知的煞车已完全失灵。财富和权力越大,下坡的车速也越快,最后虽然祭出「赤心为主」奇招,也无法不栽入深谷。多少年来,每当有人上演「赤心为主」节目时,都不禁想起他们的祖师爷张彦泽,也想起耶律德光。耶律德光至少做了一件使我们尊敬的事,他不因张彦泽曾干过「赤心为主」勾当,就跳进张彦泽的圈套,受他摆佈,包庇他的罪行!

  景延广

  辽军押解景延广回国,从开封(河南省开封市)出发。住宿陈桥(开封市东北二十公里),夜晚,景延广等待看守他的卫兵稍不留意,自己双手扼住咽喉,气绝而死(年五十六岁)。

  看见景延广的名字,就看见一个帝国的灭亡和一个统治家族被押解到酷寒的冰天雪地,永远从地球上消失的场景;也听见华北大平原上万马奔腾、排山倒海的两国大军,短兵冲锋,浴血肉搏,震动大地的杀声号声;千载以下,伏案执笔,觉得壮士仍在呐喊、老弱仍在哭泣!冤有头、债有主,一切灾难来自景延广,他大言不惭的横挑强邻,只不过为了他个人的政治野心。

  景延广反对中国向辽国称臣,义正词严,事实上它仅是一纸包装。帝国已经垂危,景延广所努力的却是为自己搜括粮食;战争已经爆发,景延广宣称的十万横磨剑,并没有丝毫准备;敌军已经压境,景延广更没有殉国的念头,唯一的念头只有逃跑;被逮捕时,景延广的豪气全无,等到一一拆穿谎言,正需要再一次义正词严时,他却用脸碰地,以至最后自杀;景延广并不是不肯投降,不过惧怕辽国对他动用酷刑。总之,景延广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利益。

  景延广是一个比张彦泽更可怖的人物,张彦泽的包装「赤心为主」亮相时,大家都知道那不过是骗人骗己的小把戏,哑然失笑,而景延广的包装「为国争格」「民族大义」亮相时,却引起不少爱国人士的共鸣。大多数人能拆穿张彦泽的包装,却很难不迷失在景延广的包装之中。我们必须有一种警觉,不管你什么包装,只要是大言不惭的横挑强邻,都是一个危险陷阱。

  卖国贼的悲哀

  辽帝(二任太宗)耶律德光所经过的中国城乡村镇,全成一片废墟,举目荒凉,对华洋官员说:「把中国破坏成这个样子,都是燕王(赵延寿)的罪行。」也回头对张砺说:「你也出了不少力。」

  中国五千年历史,至少有一点是非常明显的:当奸细、当卖国贼,没有一个人有好下场,不一定非家破人亡,也不一定非像秦桧那样长跪。而是,即令他再为主子卖命,在主子眼中,他仍是一个奸细、一个卖国贼,无法得到尊敬。

  李仁达最后一叛

  吴越(首都杭州)威武(总部福州)司令官(节度使)李仁达(跟中央驻军司令鲍修让不和睦,阴谋袭杀鲍修让,再投降南唐(首都江宁府)。鲍修让发觉,率军攻击总部。当天,斩李仁达,屠灭他们全族。

  刘袭曾警告刘牢之,说:「有一件事绝对不可以做的,就是叛变,你几年前叛王恭,近些日子叛司马元显,现在又要叛桓玄。一个人一连三次谋反,怎么还能立足天地之间?」(参考四○二年三月)。而李仁达却更破记录,自九四五年起,两年之间,叛王继昌、叛卓严明、叛南唐、叛吴越,把叛变当作儿戏,无他,只是太相信自己的智慧谋略。

  石重贵母子

  后晋李太后(后唐晋国长公主)身在建州(辽宁省朝阳市西南),卧病床榻,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品,跟亡国之君石重贵仰首望天,号啕大哭,指名咒骂杜重威、李守贞说:「我死也饶不了你们!」不久,李太后逝世。直到本世纪(十)五○年代末期,华人有从辽国(首都临潢府)回来内地的,说:「石重贵跟冯皇后还活得很好,但他的侍从死的死、逃的逃,已超过一半。」

  石重贵的亡国生涯,引人唏嘘。然而,使我们感到兴趣的是,几乎每一则记载,从石重贵初过中度桥(参考九四七年正月),到李太后逝世建州(辽宁省朝阳市西南),母子们只对杜重威、李守贞痛恨入骨,从没有一个字检讨到自己。真正制定横挑强邻决策的「爱国英雄」景延广,石重贵母子对他也没有半句话谴责!而且,包括杜重威、李守贞在内的一群官场混混,没有一个来自外太空,全是石重贵母子亲自任命,而又宠信不疑的,母子俩并没有半句话责备自己用人不当。国事危急,桑维翰紧急求见,石重贵却镇定如常,专心调鹰(参考九四六年十二月),他也从不懊悔。

  一个平庸的人物,失败之后,并不是不会检讨,而只是,检讨的结果一定都是别人的错,自己反而成了受害的白雪公主。石重贵母子不过一个榜样。

  王章反知识

  后汉帝国(首都开封府【河南省开封市】)中央财政三单位管理总监(三司使)、宰相王章,徵收赋税的手段,刻薄竣急。旧有制度,民间缴纳田赋,每斛之外,多缴二升,称「雀鼠耗」,王章下令多缴二斗,称「省耗」。过去,八十钱称「一串」(唐王朝盛时,一万钱「一串」,末期以降,八十钱「一串」),现在,王章下令:平民向政府缴钱时八十钱一串,政府发给平民时,七十七钱一串,称「省陌」。严禁贩卖私盐、私矾、私酒,即令贩卖一粒盐、一块矾、一滴酒,一律斩首,人人愁苦怨恨。王章尤其不喜欢文官,常说:「这些垃圾,握着手教他打算盘,他都弄不清楚,有什么用!」文官应领的粮食,王章全用军队不肯要的发给,承办人已经提高它们的价格,王章更加提高。

  知识贫乏的人,不一定反知识,但反知识的人,却一定知识贫乏。王章、史弘肇不过历史上千万见证人中的两个见证。有人说:知识丰富的人也会同样反知识,不过这种人只是看起来知识丰富,或者在他那个范围窄狭的茶盃世界里,略能折腾几下而已。前者心里充满对知识的嫉妒,反知识只是狐狸反酸葡萄;后者则一直恐惧别人吸收太多知识后,拆穿他的肤浅,对威权不再驯服,就大大的妨碍了他的英明领导。

  郑珙醉死

  后汉(首都太原府)国务院教育部副部长(礼部侍郎)、二级实质宰相(同平章事)郑珙,在辽国(首都临潢府)逝世(晋阳见闻录:郑珙到达辽国上京,辽帝恩礼周厚。郑珙很能喝酒,但挡不住恶意的猛灌,等到宴会结束,只好用轿子把他抬回,一夜之间,两肋溃烂,死在篷帐之中,把屍首抬返后汉。)

  宴会上常有一种人,总是逼迫不会喝酒的人勉强喝酒,或逼迫已经喝醉了的人继续喝酒,自己则在一旁愉快的观察对方的痛苦之状,暗中欣喜,美其名为「敬」。实际上他唯一的目的只是要对方公开丢丑,或预期对方酒醉后闯下一点什么大祸。

  我一向不能喝酒,所以每逢这种场面,宁可翻脸绝交,也决不沾唇。有人担心这样会丧失很多友情,不然,凡逼迫别人喝酒的人,只不过酒肉之交,其中找不出英雄豪傑,绝对不是朋友,朋友决不让朋友丢丑,甚至丢命。

  马家班倾覆

  南唐(首都江宁府)远征军统帅边镐,催促南楚(首都长沙府)亡国之君马希崇率领他的家族,移住京师(首都江宁府),马姓家族聚集一起,相对哭泣,打算用重贿收买边镐,请边镐上疏请求仍准他们马姓家族留在长沙(湖南省长沙市)。边镐轻蔑的笑一下说:「我们国家(南唐)跟你们马姓家族,世代仇敌,前后长达六十年(马殷最初追随孙儒攻杨行密,参考八八七年十一月,迄今六十五年),我们从来没有图谋你们的念头。而今,你们兄弟关起门来窝里斗,穷途末路,向我们投降,如果再有三心二意,恐怕发生意料之外的灾难。」马希崇张口结舌,无法回答。马家全族跟文武部属一千余人,一面号大哭、一面上船,送行的人也号啕大哭,哭声震动山谷。

  南楚之亡、马家之覆,可以浓缩成一部卡通。这个坚强的王国,没有人能使它瓦解,除非自己人在内部先下毒手。早在九二八年,眼光锐敏的许德勋就指出「马驹争槽」危机,作出预言。试看马希广、马希萼、马希崇等坐轿大爷,以及刘彦瑫、李弘皋、许可琼等抬轿大爷,一个个眉飞色舞、慷慨高歌,各有各的凛然大义,不要说退一步,就是连往旁边让一步都不行,宁可以死,也不团结。于是,把一个钢铁江山,生生砸碎,然后死的死、散的散,只留下一片声震山谷的哭声,供后人凭吊。这时候如果像电影那样可以倒带,时光流转到当年,恐怕没有人愿意重演。

  南楚马家不过一颗沙粒,从沙粒看世界,凡灭亡之国、倾覆之家,似乎都是这种模式。历史教训,人们永不会接受,但冷静旁观者的许德勋,根据政治生态法则,远在二十五年之前,就看出那列隆隆震耳的权力火车,奔向何方。

  冯道

  九五四年,后周帝国(首都开封府【河南省开封市】)太师(三师之一)、最高立法长(中书令)、瀛王冯道逝世(七十三岁)。冯道少年时就以孝顺父母、言行谨慎,闻名远近。后唐一任帝李存勗时,官位才开始擢升,逐渐显赫,以后一连几个王朝,离不开大将、宰相、三公、三师等高位,为人清廉、节俭、宽厚、达观,外人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他有智慧,言谈幽默,随波逐流,随着形势转变,以求容身之地。曾经撰写长乐老叙,自述他在历代王朝中所享受的荣耀,当时的人都推崇他的人品道德,和宽宏的度量。

  欧阳修及司马光二位儒家学派大师,对冯道所作的抨击,态度和措辞,都十分严厉,甚至诟骂冯道是奸臣中的奸臣。显示他们卫道心切,对知识份子的堕落,有无比的痛心。但也暴露了一项事实:中国传统文化这个酱缸,在十世纪末叶,已经沉淀完成,礼教已长成巨兽,开始吃人。

  冯道本不是一个圆融的人,只因在一次向刘守光犯颜直谏时,几乎遭到杀身之祸(参考九一一年十一月),使他学到官场中的适应技术,从此不再重蹈覆辙。但是,根据欧阳修笔下记载,在跟辽国皇帝一番对话中,他曾拯救了千万中国人的生命。五代史记 冯道传,耶律德光尝问冯道说:「天下人民,如何拯救?」冯道用谚语回答说:「此时佛出也救不得,惟皇帝救得。」人们都认为辽国所以没有杀光中国人,全赖冯道这一段话。后来,在跟西征统帅郭威一番对话中,冯道曾提出削平三个叛变战区的谋略,使灾难缩短(参考九四八年八月);而最后一次在跟现任皇帝郭荣(柴荣)一番对话中,他似乎忘了刘守光所给他的教训,再度直言顶撞,企图阻止战争。然而,这些救国救民的事蹟,在欧阳修、司马光眼中,不过一些「小善」而已,不值得一顾,只因为他失去了「大节」,曾经效忠过五个政权的皇帝,和八个异姓的君王。

  且看欧阳修、司马光对大节的诠释:「明智的知识份子,当国家政治上轨道的时候,就出来做官。当国家政治黑暗的时候,就辞职隐居。」(邦有道则见,邦无道则隐。)这可真正是天下最伟大的一条机灵虫,为了保全自己,而把国家看成旅店,比冯道的算盘打得还精。别人千辛万苦把国家治好,大儒出来做现成的官,等到把国家治成了黑暗一片之后,大儒却拔腿去山上充当高士,丢下小民承受悲苦。当冯道在作他的「小善」,向辽国皇帝为同胞的生命求情时,「大节」凛然的明智知识份子,却躲到山林里,下下棋、吃吃茶,讥讽讥讽救人千万的人「大节」已亏、根本是奸臣中的奸臣。冯道只因为没有专在一人一姓之下为奴,便被颠倒到如此地步,传统文化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值得沉思。

  大节建立在忠心之上,忠心应可分为四等,最高层次的是神性的忠,忠於以全体人类幸福为依归的理念和责任。其次是人性的忠,追求正义、公平,这是大多数人逗留的阶层,以各人的性情和品格,决定自己的位置,而终极的目标是忠於事。人性的忠堕落异化,遂成为第三层次的狗性的忠,只忠於特定的人,诸如「领袖」「帝王」之类,黑社会头目最喜欢这种人物。这种人物最大的特徵是:当主人把牠绑住,准备宰杀牠时,牠还欢天喜地的舔主人的手。狗性的忠继续堕落异化,则成为最低层次的狼性的忠,只忠於有权的大爷,谁的权大就忠於谁,谁能给他官做就忠於谁,历史上每当狼忠大行其道的时候,一定会有惊心动魄的场面,使人汗流浃背。

  欧阳修、司马光二位极力讚扬的只是第三层次的狗性的忠,认为女子忠於一个男人,男子忠於一人一姓,才是最高贵的大节,但他无法掩饰他的破绽,当他庄严的斥责冯道:「把君王看作旅舍里来往经过的旅客,早上还是仇敌,晚上就成了君臣,改一副面孔、变一种言辞,一点都不觉得羞愧。」简直是在诟骂他自己,以及他所属的宋王朝开国帝王和所有的开国元勳,包括欧阳修、司马光二位的老爹。司马光在资治通鑑 后周帝国篇幅中,自九五五年起,赵匡胤三字忽然不见,而毫无预警的冒出了「太祖皇帝」,读者根本不知道谁是「太祖皇帝」?和「太祖皇帝」是谁?后周帝国的「太祖皇帝」应是郭荣,可是他却不是郭荣,而是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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