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焰 作者: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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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焰 作者: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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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画师每天画完一天的唐卡( 藏式卷轴画,以宗教题材为主 )之后,就会长久地坐在 这里,直到夜幕降临。有时,他也会一直坐到星星升上天空。

  院子里的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

  夜幕降临,老人从躺椅上坐起,躺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格桑再一次紧张起来,不过老人只是拎起地上的喷壶,像一块移动的岩石走进了屋子。后来门再被打开的时候,老画师端着一个盘子,慢吞吞地走到格桑的面前,放下了手中的盘子,然后又慢吞吞地回到屋子里去了。

  那是酥油茶拌的糌粑( 炒熟的青稞磨制而成的粉状物,藏族地区的主要食物 )。

  格桑吃完之后,抬头,看到二楼亮起了灯光。 

第四节
 
  晚上,格桑试着出去巡视了一圈——那小门一直是虚掩的。它感觉自己正在恢复草地上的生活习惯。夜已经深了,街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于是它大胆地走出了小巷,甚至走得更远,穿过了好几条纵横交错的小巷,它慢慢地靠近了布达拉宫下的八廓街。

  格桑因为黑暗的到来而欣喜不已,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蛊惑之下,它纵情地奔跑。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它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飞速地滑翔。

  即使是那些最敏感的人,当格桑从他们身边的阴影里跑过时,最多也只是能感觉到有一个影子一掠而过吧!

  一天真正放松的休息,晚上又有足够的食物,格桑感觉到那种在草地里发自身体内部的血脉贲张的活力重又回到它的身上。此时它只想奔跑,在这一条条小巷中奔跑,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奔跑。

  格桑突然放慢了脚步。那个远远的在青石板上磕长头的人身上飘逸的气味顺风进入它的鼻孔,一瞬间那遥远的草地重新将它唤醒。

  它站在一个月光无法照到的阴暗的角落里,看着那个人。那是一个专心致志地沿着八廓街的街道磕长头的男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全身前扑,五体投地,然后站起来,向前走一步,再重复这个单调的动作。那男人高大的身躯裹在被磨得又黑又亮的羊皮藏袍里,在月光下像一块浑圆结实的岩石。

  那是草地的气味。格桑终于不能控制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

  当那人发现的时候,格桑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了。

  这男人几乎与主人丹增一样强悍,裹在羊皮袍里的身体洋溢着令格桑感到无限眷恋的独属于草地牧人的气息。

  格桑慢慢地一步步向他走近。此时,对于远离草地牧场的格桑来说,这个人就是草地。

  但他发出的召唤却与主人完全不同,这是陌生的声音。格桑滚烫的心迅速地冷却下来,它冷漠地看了一眼那挂满了汗珠的脸,然后不顾那男人的召唤,后退了几步,转身又隐没在黑暗里。

  整整一夜,失望的格桑都在毫无目的地奔跑。对于那些与它不期而遇的人,只能来得及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转眼之间就在街角消失了。

  “也许眼花了。”有人嘟囔一声。

  黎明快要到来时,跑了一夜却不知疲倦只是感觉浑身发热的格桑跑进了寺院后的一条小巷。

  那是一条死巷,跑到尽头后它折返回来。现在应该是回到那个小院子的时间了。也许是因为过于沉迷于这样纵情的奔跑,格桑几乎进入了一种轻度痴狂状态。在这样奔跑时,它感觉自己的爪子已经真实地踩在草地上了。

  一片毛茸茸的影子像河边葱郁的灌木丛,影影绰绰地集聚在巷口,在黎明如冰河般微明的色彩中格外分明。

  格桑脚下的草地又变成了坚硬的石板,它从奔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静静地站立着,轻轻喘息,结实的两肋有节奏地起伏着。

  站在格桑眼前的,就是它在车里看到的那些在寺院门前游逛的杂种狗。在微明的晨光中,它们的眼睛却像狼一样闪闪发亮。

  格桑在草地上已经习惯了独居的生活,并没有见过更多的同类,对这些毛色驳乱的狗并没有什么兴趣。尽管被它们打扰不能再继续关于草地的无限遐想,但天已经快亮了,失去了黑夜的遮蔽,它更急于回到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去。

  格桑准备从这些狗中间穿过,然后离开。

  但它刚要举步,所有的狗发出了一阵毫无来由的狂吠,真是囊括了所有噪音的可怕的大杂烩。二十几条狗蜂拥而上,向无意中闯进它们领地的格桑发动袭击。

  它们已经不再像白天寺院门前那样憨态可掬、温文尔雅了。因为挤在一起冲向格桑,它们像一群冬天为了取暖挤在一起仍然没有忘记张牙舞爪的毛蜘蛛。

  格桑多少有点惊奇地望着狗群前面这几条高度刚刚达到它胸部的狗,怀疑那震天动地的吠叫声是否是它们发出来的。

  同时,它惊讶地发现,站在前面的这三头看起来体形还比较强壮的狗并不知道在狂吠的同时保护自己,它在它们的身上发现了至少五处可以瞬间将它们扑倒的破绽,它们却毫不顾忌地腆着脸狂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其实格桑只要愿意,也许转眼之间就已经咬断了最前面那头黄毛狮子狗的左前腿。于是它突然带着某种优越感望着眼前这些漫无目的吠叫的狗,它相信,在草地它们会在与狼对抗的第一个回合里就被咬翻在地。

  对于这种色厉内荏的角色,格桑并不感兴趣。它肩膀一横,撞开最前面的那头黄毛狮子狗,准备离开这条小巷。狮子狗并没有做出什么还击的动作,不过是像挨了打一样叫得更加凄厉剌耳了。

  格桑大意了,突然从斜刺里闪出一头可能也有藏獒血统的黑白相间的方头大狗,一口咬住了格桑的肩膀。

  受到出其不意攻击的格桑全身的肌肉在转瞬之间绷紧如岩石一样坚硬,而且在一身适合极寒草地生活的长毛的保护下它几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这些狗长期以乞食为生,咬合肌好像已经退化了。

  格桑像一头被扰乱了午休的狮子,愤怒地咆哮一声。那头还没有来得及吐出嘴里一口乱戗戗长毛的方头大狗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其实在它扑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后悔了。这并不是那些从居住区里跑出来的它们随便就可以咬翻的狗。

  格桑叨住方头大狗的脖子并没有使上全力,只是用力摇撼了两下,它脆弱的颈骨就已经断掉了。

  格桑松开了已经软成一摊的方头大狗,血的刺激让它又回忆起那些与野狼厮杀的夜晚,争斗的欲望像荒原上的野火,迅速地蔓延到它全身的血液中。

  格桑颈部的长毛一根根悚然竖起,像一头渴血的恶煞般从喉咙深处发出真正的咆哮。

  这些城市里的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厮杀,它们习惯的也不过就是群起而围攻的小打小闹。它们吓坏了。一只细小的母狗在方头大狗的身边哀哀地呜咽,其余的狗都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后来不知是哪一条狗发出一声凄惨的长号,转身逃走了。

  狗群像冲破河堤的洪水,涌出巷口,四散奔逃了。

  小巷里只留下浸在血污里的方头大狗的尸体,它率先发起进攻,最后以生命的代价验证了野地藏獒的不可侵犯。

  此时,街道上已经传来早起的人打开房门的声音。

  格桑舔去唇角正在干涸的血迹,离开了这条小巷。

  回到小院时,门还是虚掩着,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

  格桑悄悄地走进院子,在角落里趴下。 

第五节
 
  上午,高原阳光最纯澈的时刻,那个女孩儿走进院子。

  在女孩儿穿着精美皮鞋的脚踏进院门时,格桑一跃而起,把住门边,愤怒地向她咆哮。

  它不能让她进入这个院子。以前它看管的是一块营地,现在是一个院子。

  打碎玻璃般清脆的尖叫,然后那女孩儿从台阶上跳了下去,在巷子里高声地叫喊。

  尽管格桑已经成功地阻止了她的进入,但内心里它还是颇为犹豫地在等待老画师的出现。它在吠叫的同时注意着身后那幢二层红楼的小木门,它知道它的新主人会从里面出来。它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否正确,而且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若是在草地,这时候丹增会从帐房里走出来,拎着格桑脖子上的项圈将它牵到木桩前拴上铁链。

  门打开的声音。老画师手中拿着一支画笔站在门口,眼前的景象似乎让他感到迷惑不解

  ,他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色彩纷繁的画布转移到现实中来。也许老画师在回忆自己是否养过这样一头狗。

  “爷爷赶走这头狗!”小巷里的女孩儿也看到了老画师,大声地叫喊。

  老画师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好了。”

  一直期待着这一刻的格桑立刻收服了肩颈上耸起的长毛,慢慢地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尽管老画师岩石一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格桑还是感觉到自己做对了。

  格桑心安理得地趴了下来,不过那双火红色的眼睛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从院门外探身向院子里窥视的女孩儿。

  “爷爷,你从哪里找到这么一头大狗?”背着小包的女孩儿走进了院子,不过还是躲在老画师的身后心有余悸地望着格桑。

  “它自己进来的。”

  “不可能吧,爷爷,你看它还那么听你的话。”

  “它自己进来的。”

  老画师的孙女卓玛每个星期会来这里看一次老画师。格桑分辨出了卓玛带来的包裹里食物和颜料的气味。

  卓玛第二次来看望老画师时,格桑只是象征性地站在门前懒懒地叫了两声,算是给老画师报信。格桑引领着卓玛走进院子后,就回到自己的角落里趴下了。

  白天老画师走到小阳台上给花浇水,放松自己的眼睛眺望布达拉宫的金顶时,总是能看到格桑一动不动地趴在角落里,几乎从不移动。有时老画师难得地一时兴起,会轻轻地喊一声,那看似正在熟睡的庞大藏獒立刻应声蹿起,跑到小屋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琥珀般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老画师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于是只好说一声“好了”,格桑如同得到命令,又回到那个角落,咣的一声趴下了。

  老画师再去给格桑喂食时,在那个角落里放了一个旧卡垫( 一种藏族手工坐垫 )。

  夜幕降临,一切喧哗的车流人声都消逝之后,一直沉睡着的格桑慢慢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像黑夜中的炭火,炯炯有神。它走出虚掩着的院门——老画师从不关上院门。悄无声息却洋溢某种未知神秘感的拉萨的街道在格桑的脚下向前伸展。因为失去了往日在牧场上繁杂的牧羊工作,为了发泄经过一天养精蓄锐积聚的旺盛精力,格桑已经如痴如狂地迷恋上了这种漫无目的的奔跑。

  这种奔跑也遵循着一个小小的规则,路线是这样的,老画师的小院成为无数个圆圈的切点。

  格桑每跑完一圈之后,都要经过小院,看到二楼的窗口映出老画师熬夜作画的泥雕木塑般的剪影,确信一切正常,它才重新开始下一轮的奔跑。

  对于那些在黑夜里与格桑不期而遇的朝圣者,很久以后,格桑也许会成为一个传说。这传说将会通过那些夏天去拉萨朝圣者的讲述而传向更远的地方。

  那些来自远方到拉萨朝圣的人们围着大昭寺转经或是叩长头时,经常可以感觉到来自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在他们警觉地抬起头时,它却已经一闪而逝地离开了。在黑暗的街道上,它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也从没有人可以接近它。

  对于这些来自遥远牧场身穿厚重皮袍的牧人,格桑总是亲切地远远观望。它小心地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而且在那些牧人刚刚发觉时就跑开了。

  在黑夜的拉萨城里四处游逛,格桑又遇到了几个规模较小的狗群。但是它们完全不具备成为格桑对手的资格,格桑几乎从不放慢自己奔跑的脚步,像狂风一样将它们冲得七零八落。在有限的几次冲突中,它还咬死了两头主动挑衅的家伙。

  于是每当这些散兵游勇远远地看到从巷口或是街角飘来的格桑,就像见了鬼一样长号着四散奔逃。

  但这是拉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谁能保证在某个幽深的院子里没有人豢养着品种更加优秀的獒犬。所以,格桑也并非是所向无敌的。 

第六节
 
  在一个几乎没有光线的夜晚,格桑碰到了自己来到拉萨之后的真正对手。

  在一个窄巷的入口,它远远地就看到一头在夜色中闪烁着灰蓝色光泽的狼狗。

  随着距离的逐渐接近,格桑放慢了脚步,那是一头可能综合了德国牧羊犬和藏獒或是圣伯纳之类大型犬血统的大狗。

  望着越来越近的格桑,它并没有避让的意思,而是虎视眈眈地紧盯着格桑,那双眼睛像潜进羊群的狼一样闪着荧光。

  它和格桑一个月以来遇到的那些只知道鼻子冲天狂叫的杂种狗不一样,随着格桑的一点点儿接近,它也只是轻轻呜咽,头微微地抬起,步伐结实沉稳地向前移动,从后拉的唇角里露出不知是继承了哪种猛犬的雪白牙齿,尾巴像一棵被车压倒后又慢慢恢复直立姿势的小树,粗硬地扬起,显示出狼狗血统的耳朵则阴险地伏倒,那双镶在红色硬毛中的眼睛,毫无惧色地与格桑对视着。

  也许是因为杂交的优势,它看起来几乎比格桑还要高大。

  因为在牧场上不止一次与野狼对阵,而且在来拉萨的途中又与两头狼犬争斗,对于狼犬,格桑几乎没有任何好感。

  尽管这样,格桑并不想主动挑起争斗,它半侧着身体小心地从狼犬的身边走过,本能地从喉部发出低沉的咆哮警告这头陌生的狗不要靠近自己。格桑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地绷紧,蓄势待发。

  大概就是来自在险恶环境中不断地磨炼而形成的条件反射,格桑凭借自己优秀的肌肉谐调能力猛然转身——狼犬几乎没打任何招呼就向经过它身边的格桑的咽喉下口了。

  格桑与它在半空中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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