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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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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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不是一天干的,饭不是一口吃的。劲匀乎点使,别用光了。”小李轻声说。
  我点着头,心里升起亲近的感情:
  “小李,黑龙江人吧?”
  “恩。勃利县的。”
  “怎么这么小就参军了?”
  小李迟疑了一下,然后告诉我,他家住在农村。父亲在城里工作,不久前出了车祸。家中有四个孩子,全靠母亲一个人养活。他出来,家里可以少一张嘴吃饭。正好去年招小兵,他就来了。将来复员,要能在城里安排工作,还能帮家一点忙,他的弟弟妹妹都太小。
  我不由得同情起他来。但念书人的思维就是念书,尽管自己为此吃尽了苦头,仍然还以读书为重。我问他读了几年书,小李伤感地说:
  “初中二年。”他反过来问我:“您是学中文的吧?”
  “你怎么知道?”
  “昨天指导员在会上说的。”
  “他还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打探小李不好。但时代惯于暗算,我还总要遭到暗算,因此我想摸到他们对我的背后路数。
  小李抬头瞅瞅四周,着实地抡起斧头。“唰唰”地锯木声、“崆崆”的砍树声汇成一片粗犷的音响,震荡着山谷。借着混杂的声音,他断断续续得说:
  “让我们热情些,随便些。他说大家都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的成员。部队最锻炼人,是最好的社会大学。只有念过这个大学,才是合格的大学生。将来你们都会成为社会最需要的人。因此谁也不要太生分了,也不要自卑。”
  “恩。”我表面答应着,心里却七上八下。我怀疑自己天生就是个倒霉鬼儿,不然怎么走到哪里都被当成异己?
  “我听了很受鼓舞。不过大家都不敢接近你。我心里以为,还是多念点书好。”
  “也不一定。” 我的应答无精打采,还有点违心。
  “怎么,您也这样认为吗?”
  怎么回答他好呢?说有用吧,几年来的事实都在证明它的无用。说无用吧,学问教人智慧,能让人看透民族独夫和阴谋家的鬼蜮伎俩。有学问使人痛苦,无学问使人愚昧。想以文明治世的人喜欢智慧,想以专制辖人者恨不能所有的臣民都愚昧,以便独尊他为偶像。但我不能说,只能沉吟。
  机警的小李看我很为难,赶忙接下去 :“施老师,我真没念够书。我正读在兴头上,来了文化大革命。我喜欢语文,爱作文。老师总夸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可惜中途断了念头。您能帮我继续学习吗 ?”
  我愕然了。难道在这泯灭文学、文化的时代,在这荒无人烟、只需要力气的山谷里还真有人对文学保持挚爱吗?也许这个小战士还不曾体验到知识、文学的苦味。可他纯真的追求在我心底里发生了感应。我发现自己并不孤独,我的追求并非悬在天国里。在那一刹那间,我突然颖悟,知识是消灭不了的。我感动地回望着他说:
  “小李,以后别叫我老师,这会引起人猜疑。以后咱们一起学吧。”
  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眼睛变得透亮晶莹。最后竟孩子气地说:
  “老施,以后跟我离近些。咱们放倒的树堆在一起,我多干些,你沉悠着点儿,干点就行。”
  正当此时传来了连长的哨音。他命令大家把几天来砍伐的木杆拖下山。被放倒的木杆都撂在半山腰,离山底下有一里多远。山坡陡峭,灌木丛生。把几根碗口粗细、五六米长的木杆搭在肩上往下拽,十分吃力。我们要一手压住肩头的木杆,一手拨开前方的灌木枝条。荡回来的枝条常常打在脖颈上、脸上,火辣辣地疼。下面,乱草、树茬绊脚,拖在后面尚未削光的树头常被沿途的枝杈勾住。这时只有憋足劲拼命一拽,木杆才能跟着走动。有时力气大,身体失去平衡,就会扑倒。我跌了几交,脸险些卡到树茬子上。拖完第一趟,我大汗淋漓,湿透全身。再返身上山,腿像套了千斤重物,难得移动一步。我咬着牙坚持,我告诫自己,绝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第二趟下来,我碰见了指导员。他已拖完两趟,往山上返了。
  “怎么样,够劲吧?”
  “还能坚持。” 我气喘吁吁地回答道。
  他笑了笑,本来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
  “这可不比拿笔杆啊。拖不动就少来几根。”
  一上一下,距离已经拉远。我来不及回答,也无法回头说话。我已看出来了,像他这种人,关切中也少不了刺激,不刺激就不能说话。回应他的惟一办法就是行动。我加快脚步,暗想赶上他。可是和他骠劲谈何容易?别看他身体不强壮,意志力却超常。别人拽四根,他拽五根;别人走六步,他要走七步。汗珠子摔八瓣,他只顺手擦擦,脸上脖子上留下几道黑印,他顾也不顾。我趔趔趄趄地追赶,几乎要瘫倒。可是到太阳落山,和他仍差一趟。
  整队时,他让记数的战士公布结果。他遥遥领先,我和另几个战士踏进第二行列。
  我庆幸一天总算光彩地过去了。我刚要躺下来舒展一下身子,帐蓬里爆发了争吵声。听了半天才明白:站哨出了问题。问题还出在我被分配的二班里,一个按次序在午夜一时站哨的战士推说有病不能站。班长让后面的哨兵往前串,可是谁也不情愿。后来我才明白,午夜一两点钟正是睡的香甜的时候,起来最难受。这个哨站完后,整个后半夜都睡不好。意见大的不但是二班,还有三班头一个哨兵。因为二班站不满一夜,他就得出来补上。情况如果正常,他是明天晚上第一哨,一点也不眈误睡觉。提到今天最末一个,那就要在没睡足的时候起来。眼看二班的缺岗要威胁他一个月都难得轮上的好岗,他骂骂咧咧地吵嚷起来。争执没完没了。我本可以不管,后来听说,其它下连队的大学生都没跟着士兵去站哨。可是我内心里总觉着有一只眼睛看着我——一个知识分子在这种场合下的觉悟。我还想,既然自己已经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开头,那就应该让它有个更闪光的结尾。我于是要求补站一至两点的那班空岗。小战士都不好意思起来,但既然有人解决了他们的难题,他们也就不做声了。
  我尽量想在接岗前睡上几个小时,可说什么也睡不着。疼痛的感觉淹没了一切。这不是那种刀劈斧削的疼痛,而是酸疼。它像有什么东西齿咬着我的神经,弥漫到我周身的每一个关节。记得大学的第个二学期,我们下乡插稻。休息时往乡间的大道上一躺,腰疼的你恨不能将它们剁掉。腿、胳膊都像是祸根,只有把它们扔掉,才能换得一点舒服。疼痛无奈时,我甚至希望有一颗炸弹在我身底下突然爆炸,将我和这可恶的世界消除得一干二净,免去我对现实的一切感觉、一切思索。
  我翻过来掉过去,一直到带班的前来呼叫。我穿好衣服、披上大衣,背起枪走出帐蓬。哨位在西南方向一百多米处。到了那里却不见一个人影,突然一声“谁?”,随后一道强烈的电光射来,我慌忙回答:“备战!”并迅速睁开被电光刺得闭上了的眼睛。我侧过脸看时,只见小战士何云朋猛地跳起来。原来他坐靠在灌木丛旁打瞌睡,方才的呼喊是冷然惊醒后的反应,他显然忘了喊:“口令!”他羞愧地说:“请您别……”话还没说完,就匆匆走了。
  我挎着枪来回踱步。举目上望,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繁星眨动着困倦的眼睛,四周的群山隐没在黑暗中。从低处看,在闪亮的天幕的衬托下,依稀还能辩认出山峰黑黢黢的轮廓。那游移不定的毛边使座座山峰像怪兽趴着、蹲着。在这样阴森的画面上不时地窜起信号弹,真让人的神经紧张起来。
  下哨后,我仍没睡着。不过,我满意,我总算迈出了不平凡的第一步。指导员在周末总结时,大大褒奖了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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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巧林   
    
    
    头衔:大侠
    等级:版主
    文章:381
    积分:1311
    注册:2002…07…22        第 11 楼 
 
 
 

四、爬上时代的高度








大兴安岭的气候不同于内地,五月份是春冬交替的季节。白天,温暖的日照把残雪化成溪流。夜晚,砭骨的冷风在地面上凝成一层薄冰。枯草和败叶露出来,铺满了沟沟谷谷,只是目光所到之处不见一丝绿意。

从内地来到这里,有如从温室掉进冰窖。为着防寒,大家都穿着棉衣棉裤。早晨和晚间,它们很管用。可是将近中午,岩石被烤热,整个山谷像一个大蒸笼。这时棉衣棉裤就成了助热器。每天回来,浑身都像抓了蛤蟆。

一个上午,我们正在燥热中消耗着体力,突然传来一道命令:迅速返回营房,去东沟扑火。我们跑回营地,指导员做了紧急动员。从动员里我们得悉:在博克图东北方向二百里远处,两个知青抽烟引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万亩森林。为了迅速扑灭火灾,全师投入了战斗。

动员完后,全连战士纷纷请战。连里挑选了四十名战士组成了突击队。无数个电影镜头和宣传报导已使我明白这种场面的意义。加之炮兵连的人数本来不多,除了病号,就没剩几个人了。把我划到这些人里等于把我视为“手无缚鸡” 之力的废物。我毫不犹豫地走进连部要求参加。

连长出于担心,要把我留下,指导员见我决心挺大,便说:“老施要去就去吧。全面体验一下连队生活有好处,将来知道怎么为连队说话。再说刀山火海是最好的战场,机会千载难逢。好思想只有这时才能立牢。”

语言虽不像开始那样直露,但我听着总觉不顺耳。我的心就像浇了一瓢凉水,热情顿时消逝了。我恨自己,我是不是有点犯贱,干么总给他递上话柄、让他对我进行刺激?可是覆水难收,改变主意会给他留下更多嚼舌根的材料。

我爬上汽车,跟随队伍向火场挺进。汽车摇摇摆摆,像醉汉一般在深沟里爬行。而我心里却不停地盘桓着指导员的影像。他的嘴虽不像农场那个指导员那么刻毒,但却和他有着同样蹂躏知识分子的热情和渴望。他为什么会这样?仅仅是因为迷信领袖,把忠于他当天职,因而千方百计帮助他铲除异己力量?还是因为他同知识分子有什么过节、受过他们的迫害,因而仇视他们、必欲置之死地后快?这两种动因,他似乎都有。前者使他像警犬,后者使他像个阴毒的复仇主义者。我恐惧他,我痛恨他。我并不偏狭,凭心而论,无论出于社会的还是个人的原因,他都可以被理解。我所不解的是他为什么鸡蛋里挑骨头,即使你有正面行为他也要提醒你“不光彩”的身分、把你降到“不配”的一格里?或许是因为我太看重个人的品性了,总以为他是属于蛇一样的恶人。他们天生就坏,就愿意见着人倒霉。真是这样,长路漫漫,我将不知如何走过?

突然满车一阵惊叫,我和大家一道跟着车箱向左压去。刹那间,又恢复了原位。醒神之后,才明白,好险没翻车。我赶忙收住思绪,盯住军车的运行,免得出现紧急情况没有一点自救的反应。要知道山路歧岖,车速快,小战士开车都很愣。险情已不止出现一次两次了。

经过三四个小时的行军,到达指定地点已近黄昏。各路部队多半到齐,只待侦察人员回来分配任务。

我们的军车偏巧靠着两辆吉普,那是副师长和指挥人员乘坐的车。副师长和一帮参谋干事围着车旁说笑。听话音,好像他们捉到了一只小罕。出于好奇,我随着战士凑到小车旁,借着手电的光亮向车里望去,只见一支牛犊大小的动物卷伏其中,与牛、马、驴、骡既像又不像,人称“四不像”。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闪在一旁,听参谋干事的谈话。原来指挥部的人员早就到了这里,他们一下车便发现了它。副师长酷爱狩猎、一心想抓住它。怎奈受惊的小罕越过一片干涸的沼泽地跑进对面的密林里。几个参谋干事不加思索地向前追赶。只有李庆在密林的边缘地带细心搜索。因为小罕钻进密林不久,就没听到里边发出响动。他猜想,小罕肯定没跑远,是躲起来了。他猫着腰一点一点察看。越是枝叶稠密的地方,看的越仔细。整齐的军服被撕开一道道口子,光洁的脸上划下一缕缕血痕。终于他看见小罕卧在一堆灌木丛掩盖的小石坑里。他扑过去,小罕只顾喘气,瘫软得一动不动。他急忙用鞋带、手绢绑住小罕的四个蹄子,招呼回来同伴,一起把它扛了回来。这个李庆真是幸运,说不上什么时候对他十分满意的师首长又会照顾他一回。

一拨又一拨的干部、战士前来探问,参谋干事兴奋地一次又一此地夸耀他们的历险。面对他们的脸孔,我愕然了。平日里报纸广播夸饰的宏伟壮丽的场景一丝不见,首长们的悠闲游乐和小干部们争先恐后的讨好,竟然借着火海的背景演得如此有声有色。我想像,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像这些草莽英雄这样肆意妄为。然而我必须接受有罪的身份、听凭他们的教导。 如果不是侦察火路的人员回来,他们的宣耀和我的“学习”不知持续多久。

无聊的等待终于结束,我们连被指定沿着对面的山头向西北方向进发。没有特殊的打火工具,我们每个人折下一根繁茂的树枝,用以扑火。随后穿过一片空地、越过对面的山顶,沿着熄灭了的火迹向前追赶,据说火头在西北十几里处肆虐。指导员跑步在前,连长督促在后,我们的目标是追赶火头。爬过几百米高的山峰,又登上了第二道岭,但仍不见火头的踪影,脚下只是一片余烬和浓烟。登上第三道岭时,我们才看见一条巨大的火龙顺着山脊奔窜。火龙把整个天幕映得红彤彤一片。烟浪和热气滚滚升腾、扩散。我们在烟海中穿行,被呛得张不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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