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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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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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着它身旁的公路。立在南山前面。这时往日视觉上的误差才被发现:从遮蔽处看山总是很近,一旦真的走向它,才看出它的距离之远。现在的情景亦如此:我得越过一片草地才能接近山脚。这片草地至少有五六里长。去还是不去?荒凉和空旷使我颇费踌躇。但犹豫了一会儿,我的脚步还是移向了草地,我不相信人间倒霉的事情全都叫我摊上。

我审慎地注视脚下,慢慢地往前走。隔年的枯草还没全部倒伏,嫩绿的新草就已斑斑驳驳地覆盖了沙土的地面。有时从草丛中、从车前子花上忽然飞出一支白蝴蝶,牵出我无限惊异和惊喜。“大兴安岭也有春天!”我感叹着,好像见着了它的春天就见着了它的夏,见着了它的秋,我就可以回去了似的。

走了一半的路程,忽然,我发现一种黄花,它被细长的嫩茎托在空中,亭亭玉立、轻轻摇曳,像一个美丽的仙女。我蹲下看时,它开得十分干净,四个光亮透明、有如薄绸一般的花瓣儿环抱在一起,形成一个碗状;微风吹过,播散着缕缕清香。这个洁净、轻盈、美丽的小黄花勾起了我对瑞珊的回忆。那天在街头看到的她,正像这高高挺立在草地上的小黄花。她那微微飘举的米黄色灯芯绒上衣最先捉住了我的目光,随后她那轻盈的步履便把一个苗条、白净的姑娘送到我面前。我惊讶于她整个身形、姿容所带来的鲜亮、透明、圣洁的美感中,恍若见到了出水的仙女。爱,无限的爱涌上我的心头。我轻轻地摘下小黄花,想把它寄给瑞珊,用以表达我对她的渴慕和思念。我想像着她收到我的礼物的情景,她一定会被我的至诚的爱所感动,加倍地期待着我的归来。我陶醉在自编的幻影中,以为瑞珊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欣赏自己的目光,庆幸终于找到了理想的情侣。的确,瑞珊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姑娘。自从我爱上了文学,自从我被《简爱》、《牛氓》里的爱情所激动,我就立志要把它们重写一遍。我设想,我所追求的对象不但美丽,更要对我保持深刻的理解和爱。亲眼目睹了许多五七年那些受难者的婚姻悲剧,我男性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刺痛。我恨那些无情无义、浅薄自私的女人。她们一当丈夫倒霉,便立即另觅新欢。我与之生活的女性绝不能像她们那般世俗,她应该和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样,即使我被放逐到天涯海角,她也能至死不渝地跟着我。当我一天比一天强烈地感到自身的危险性时,我也越来越强烈地锁定了这一目标。和瑞珊接触后,我不只一次地向她透露我可怕的思想及可能遇到的灾难性后果。瑞珊是个超尘脱俗的姑娘,她多次截住我的话头,说:“你放心,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下乡搂锄杆儿。真有那一天,我宁愿跟你去种地。我不要别的,就要你这个人。”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得勉强和做作。我觉得她的爱简直是上帝的赐与,在无限感动中我把她当生命来爱。

我沉迷在自己的回忆中,直到落入水沟后方才从幻想的世界回到现实的世界。小河沟靠近山根,水不深也不宽,我索性趟了过去。到了隔岸,我拧干了鞋和裤角,准备爬山。这时从左右两边传来阵阵说笑声。仔细看时,是二连的几个战士,他们好像也要登山,我的胆子更大了起来。

南山的山坡很陡,爬到中间就已气喘吁吁了。山上很少有笔直高大的松树,也稀有成排的桦树林。满眼全是荆棘丛和灌木丛。想来是因为靠近铁路,不断遭到砍伐而造成的。我串着空儿,拽着枝条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我的眼睛紧密地注视着草棵,一根木棍不停地探路。时而我还咳簌几声,给蛇或其他动物一个知会,让它们避开。

登上山顶,我已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我选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休息。气喘堵住了我的喉咙,我根本提不起精神来思索什么。而没坐多久,猎猎的山风紧吹,我自觉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李白所说“高处不胜寒”的情景叫我体验到了。耐不住寒凉,我站起身来,抓紧我的功课。但四面了望,连绵不断的山峰一个接着一个,层峦叠嶂之间翻滚着白雾。壮观虽然壮观,我的心却陡然升起空虚和茫然之慨。因为我望不到故乡,望不到我日夜思念的姑娘。这时我才明白,自己说是登山揽胜,内心里还是放不下沉重的相思。我的意兴一扫而光。只是为了不虚此行,熟悉一下南山的究竟,我慢慢滑下向阳的山坡。据说在那些茸茸绿草间、被放倒的柞木上长着茂密的木耳,在高大的椴树上有两两相对的猴头——它们是大兴安岭所特有的餐桌佳肴。可是就在我专心搜索那些被放倒在绿草间的柞木棍时,突然从我脚前窜出一条黑黢黢、两米多长的东西,只在瞬间它便没入前面的草丛中不见了。在它突然窜出的一刹那,我的头发全都炸了起来,浑身激起了鸡皮疙瘩。我迅速意识到,那是一条大蛇,是我在儿时就听说过的带有神魔色彩的不祥之物。我虽不是有神论者,可是童年时代遗留下来的心理痕迹仍然使我恐惧,以至我的心狂跳不止。我担心前面真有蛇神的魔窟,一踏进去、顷刻间就被化为一堆白骨。然而现代人的思维又出来嘲笑我的怯懦,我于是又战战兢兢地向下滑步。待到滑过草丛,立在一片光秃秃的乱石之间时,我恐惧得颤抖了。阳光下,一盘盘黑色、土灰色的蛇静卧在石面上或石缝中间。它们一动不动,毫无逃窜或让路的迹相。有的则睁开眼睛,举起头,像是看我又似乎无所用心。那姿态特别让人感到一种蛮横。好像在告诉我,这是它们天然的领地,谁敢进入,它们就以死相拼。看到这副神态,我的毛发再次炸起。我本能地收回脚,一边盯着它们的动静、一边倒着向后走。然而当我重新登山顶时,却发现,这已不是我来的山顶了。那一眼就能望到的铁道线,还有道北能给人一点生命气息的两排铁路家属房全都不见了。惊愕之余我才明白,我走错了路。我自以为向北爬,但在慌乱之中岔向了别的山头。而举目四望,山连着山,峰连着峰。我无法断定脚下的山头与原来的山头是平行的,还是垂直的。我不敢贸然地顺着哪一面山坡往下走,无论哪一面都有可能把我引到层峦叠嶂的更深处、送到死亡之谷。我其实不怕死,在学校、在农场,理想的死灭和灵魂所受的污辱早已使我厌倦了人生。我曾千百次地写过遗嘱,想同这个世界告别。只是想到老父亲的期望,只是为了不打碎他那颗希望我出人头地的心,我才千百次地收回了自杀的念头。今天瑞珊重又点起我生命的火焰,我还没有享受够她美的魅力,没享受够她的体温带给我的快乐。我还想让老父老母体验到我的孝敬,让瑞珊体验到与我结合的甜蜜。恐惧使我慌乱,但也使我镇定。我决定呆在山顶不动,期待火车的声音或来人寻找。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整整一盒烟全都被我抽光了。这时一声长笛响起,一列火车似乎在我前面两个山头的后面轰轰走过。我急忙爬过一个再爬一个,定睛看去,一条铁路横在眼前。眼前的情景显然不是来时的情景,沟谷狭长,没有一点开阔地,铁路盘山而上,绕了几绕,伸向齐天的地方消失了。我无心查看我是偏离到了左边还是偏离到了右边,急急忙忙冲下山坡,趟过小河,来到铁道线上。环顾左右,在右前方两里多远的山弯旁影影绰绰地立着一座小房子。我想那大概就是沙立车站了。当我终于站到了营地前面的土岗上,我才吐口长气。而这时一种无处释怀的情绪爬上我的心头。我痛恨自己的选择,更痛恨时代给与知识分子的“出路”。我想起在农场接受再教育时也曾有过的一次迷路,怅怅然中成诗一首:




迷路迷路,



误入深山小路。



深山小路多岐路,



条条通向荒凉谷。



吐信长蛇满地爬,



坐前饿狼似鬼哭。



喊不成声泣不得,



捶胸顿足悔难赎。



遥问亲朋能就否?



似闻亦在天涯哭穷途。






而当我舒展了心中的怨气,没想到在营房拿到了瑞珊的一封出乎意料的信。信上说:应当到此结束我们的爱情。看到这些话,犹如五雷轰顶,我颓然倒在床上,蒙上被,任眼泪随意地流。
 


一切都将过去! 
 
 
 2004…11…05 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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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巧林   
    
    
    头衔: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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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册:2002…07…22        第 23 楼 
 
 
 

十三、   火车上的罗曼司








连部通讯员每星期三和星期日到博克图取信送信。而我给瑞珊写好的信需要迅速发出。星期三距离今天虽然只有两天,但对于度日如年的我来说,太漫长了。从昨天给瑞珊写完信到今天早晨,我的心一直未能平静。痛苦、怨愤、焦虑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折磨得我一夜也没合上眼。我恨这千里之遥、恨这失去自由的身分、恨这时代之手,它们使我无法和瑞珊当面说话。可是我爱她,我必须让她早些听到我的声音,我也必须早些听到她回心转意的答复,否则我再也只撑不住这破碎的生命了。在辗转反侧之中我决定和连长请假。说是到扎兰屯看病,实则是想把信快快寄走。连长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七点半,我到沙立车站侯车,时间显然太早,火车还得一个多小时才能进站。我焦灼地在火车道边上踱来踱去,很为自己的狼狈感到羞愧。我问自己:是否太没有价值感、太没有男子汉的尊严了?我用常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行为,很自然地得出没有志气的结论。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应能拿得起放得下,对于一个杨花水性的女人要采取决绝的态度。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是这个结论刚一落地,另一个自我马上就跳出来进行辩护。谁又能理解我受伤灵魂的狂躁?在看到“分手”那一瞬间,我恨不能痛打她一顿,把所有羞辱一个变心女人的话全都泼到她的头上。在想像中我还认同了社会上的流言诽语,把她看成是一个随便玩弄自己、玩弄男性的女性。在对她进行了无尽的羞辱后,我告诫自己:应毫不留恋地跟她分手。我还用李白的诗句来安慰自己:“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空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可是随即这个幻想的惩罚就让我感到空洞。分手,那就等于无伤害地还给了她自由。不,我不能让她随便地捉弄我的感情,我必须要她付出一定的代价。或许是我的报复心太强,打算过于恶毒:我必须把她笼络住,必须让她跟我结合,等到那时我再跟她算总账。因为我不是没跟她说过锻炼可能有的艰苦、精神可能有的折磨。也不是没跟她请求过理解、希望她能给我点安慰、帮我渡过炼狱的日子。最最重要的是她不是没答应我,我正是因为看到了她的决心,感受到了她的真情,才决定要跟她结为连理的。而现在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在我的每根神经末稍都要碎裂的时候提出分手,是把我往电棍上推,往疯人院里送。我不能原谅她的无情、不能容忍她的残忍。

一个大度宽容的声音飘到我的耳边,不无讽刺地提示我,我的打算是否有违人道主义的信念?!仔细回视灵魂深处的脉动,我坚决地摇着头。我承认,此刻的我是希兹克利夫,那个《呼啸山庄》的主人公,但我不是野兽。希兹克利夫对凯瑟琳的惩罚,多半出于爱,而且是非同寻常的、刻骨铭心的爱。我对瑞珊同样如此。我问自己,假如结了婚,我真会对她举起暴力的拳头吗?想起她那总像是在微笑的、会说话的眼睛,她那散发着乳香的体味,千万种柔情即刻涌上我的心头。我承认我爱瑞珊爱得欲死欲活。而且我相信,只要我在她身边,她不会有丝毫的变化。客观地分析她的来信,她也不是非要跟我恩断情绝,只是因为跟母亲怄气,拿我发泄罢了。正是考虑到这一层,我谅解了她的来信。为了表示我的真诚,我咬破了中指,给她写了一封血书。我还要她考虑我们相互的情感在事实上达到的深度,破裂后会产生什么影响等等。我不是恐吓她,由于禁欲主义的严酷,那时在人们的眼中,处女膜的圣洁不下于皇冠上的明珠。一个姑娘如果丢了处女膜,她不但要被新婚的丈夫遗弃,还要受到所有知情社会的白眼。自然,我承认我的提示里暗含一点威胁的意思。不过即使带有“威胁”的意味,瑞珊也不会生气。早在我们第一次慌乱地、激动地野合之后,我就无限得意地跟她说过:“这回你逃不了了。要逃出去,我就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不干净的女人。到那时谁也不敢要你。”瑞珊一边说“你真坏”,一边露出甜蜜、满足的笑。她从我的“威胁”中看到我的专一,这正是一个姑娘所热望的。当然,女人是天空中的云,一日多变。瑞珊今天能不能翻过来,在我的威胁里不是看出了专一而是看出了阴险,我没有确定的把握。人都是有变化的,自以为个性极强、主意极正的我在许多事上都有变化,何况性情不够稳定的瑞珊呢?她有一句话就曾令我疑窦丛生。她说:“咱们要是真有一天分手,应当谁都对得起谁。”她说这话时是出于对我的不把握,是怕我把她甩掉了。但我却从中读出了她的“二心”,她对分手是“时刻准备着”。她好像不在乎分手,只在乎别把我和她的性关系传出去。我愤恨。现在她是否真的进入了这种心境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立刻烦躁起来,脚步也变得凌乱了。深山沟里的铁道线两旁没有平坦的人行道,狭窄的毛道上布满了碎石头。我一不小心踩上了石头,结果跌倒了、滚到了壕沟里。当我站起来的时候,火车进站了,停留仅仅半分钟。我来不及打扫身上的尘土,连跑带爬,好不容易抓住车梯扶手,刚刚走上车箱,火车就开动了。

我带着一身尘土、一身狼狈,喘着气拣个空座坐下。随即靠在木制的椅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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