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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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6期-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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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用扬州的胭脂扑粉、杭州的金钗银簪装扮起来的贵妇及歌伎,将当地的少女娇娃比得惭光羞艳时,他们不能不发出枉活于世的喟叹。新的生活方式已悠悠生出,旧的生活困境却迟迟不散,那些难以抵御奢华生活诱惑的稼穑男女,便毅然冲破篱笆墙,纷纷汇入市井中,迅速完成了由农到商的角色转换。据《临清州志》载,当时“逐末者十室而九”。学人也不再“安贫乐遭”,官宦也不再“乐治桑麻”,不断向被视为“末”的商贾传秋波,递媚眼。《临清州志》还记载了当时的世风:“……仆也绮罗,婢皆翡翠,陈歌设舞,不必缙绅,婚丧之仪越礼制而不顾,骄奢相效,巧成伪风……”
  鲜衣美食、驷马高车、豪宅华舍、顾盼自得、招摇于市,常常是新贵与暴发户所刻意追求的一种“境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是“人上之人”。作为新贵和暴发户两顶帽子同时戴在头上的西门庆,就是这“一富先摆阔”人物中的“杰出”代表。他在刚刚完成原始资本积累后,便扩宅修园,大兴土木。《金》书中详细描绘了他所建花园的铺张扬厉:园内建有燕春堂,春光中桃李争妍;筑有临溪馆,夏日里荷莲斗彩;矗有叠翠楼,秋风中黄菊舒金;立有藏春阁,雪地里白梅横玉。园中还修有月窗雪洞,水阁风亭,到处是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既植有南方之蕉棕,又栽有北方之葵榴,“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蔡状元下榻这花园时曾艳羡不已;宋御史多次来这花园做客,还被楼阁内那琳琅满目的书画文物,惊讶得全身怔住。特别是那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更令其垂涎欲滴,一再暗示西门庆送他一尊……
  攀比,首先来自人与人之间占有财富的强烈不均衡。攀比者那雪亮的眼睛无所不察,而眼睛传给心灵的每次颤动都很难平息。蔡状元、宋御史对西门庆这暴发户的富有,产生了心理不平衡;而西门庆赴京给干爹蔡京上寿时的所闻所见,也当会造成他心理的不平衡。蔡京的官邸如同“宝殿仙官”对西门的刺激自不待说,仅早膳、午餐、夜宴,均有二十四个绝色女子在旁奏乐、侍膳这一点,就会把西门这个尤爱长头发的淫棍,活活羡煞,翟管家请西门用早餐,美味竟也多达“三十来样”……如果把蔡京、翟管家比作地主和中农,这富甲清河的西门庆,充其量也不过是扛活的长工而已。在一个以夸富、比富为荣的浮华社会里,朝廷的大臣会与皇上攀比,各地官员会与身边的富商攀比,大宅门内的仆人会与主人攀比,市井中的穷家会向富户攀比,一级比一级,一层比一层,就构成了晚明社会浓烈的世风奢侈。相互攀比好似一个套结,将各色人等的良知越勒越紧,勒得上上下下都被金钱迷住了心窍。
  金钱是市井社会运转的唯一的启动器和润滑剂。《金》书就是以西门庆为圆心,以金钱为半径,画出了一个使大官小吏、小商大贾、男奴女婢、帮闲蔑片、媒婆鸨母、尼姑僧道各色人等都难以跳出的罪恶田田儿。在商品经济萌芽期,在官商勾结的社会形态下,腐败是必然的。腐败中最活跃的中介之一就是女色。于是,“权”、“钱”、“色”,便成了三位一体的连体婴儿。
  年轻和漂亮是装在女性左右衣兜里的宝贵财富,一些市井女子,为改变生活困境,只有把“色”当作商品出售。她们为了能和周围人在生活上一比高下,不惜羞辱与降格,把自己的年轻与漂亮,当作一把热烙铁,去灼烧自己道德与心灵上的最敏感部位。西门庆先后与十余个下层女子交媾,令人唏嘘的是,她们中竟没有一人反抗和拒绝,全都是一拍即合,一见倾心,一面如旧,声气相投。西门庆与女仆人、来旺媳妇宋惠莲成奸时,西门仅是让丫头玉箫送去一匹缎子,宋便在大白天急不可待地赶至西门家的花园内,伫候西门前来播洒雨露。在经常得到西门庆赏赐的碎银、衣物,特别是用八两银子做成的一件头饰后,宋惠莲为了丈夫来旺也有个好出路,她竟只穿裙子不着内裤,随时供酉门奸淫。李瓶儿与其幼子宫哥儿死后,奶妈如意儿为常留西门家中,在西门庆为李瓶儿守灵时,仅把她一搂,她便黏鳔住酉门不放。为获得更多的赏赉,她听西门说潘金莲在冬夜曾为他吮过尿水,便急忙张口仿而效之……刚进酉门家门钩女仆贲四嫂,被西门相中,也是百般顺从,干尽了低级下流之事。即使出身簪缨之族的林太太,听皮条客文嫂传信说西门庆要来会会她,为能傍上西门这个新权贵、大财神,竟也提前将冬日的闺阁,收拾得“麝兰香霭,气暖如春”……
  在商品经济萌芽期,人的一切肮脏行为,都是因金钱而引起的。潘金莲敢于害夫嫁西门庆,长期的性压抑固然占有很大比重,但西门家的“钱过北斗,米烂成仓”,也是一个很诱人的因素。她每每在西门庆淫荡达到高潮时,总是赴着酉门的兴头儿,讨要贵重首饰,华美衣裙。潘金莲还是个视钱如命、根毛不拔的“铁母鸡”。当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的亲生母亲带上礼品,到西门家为她过生日时,她竟连六分银子的轿钱都不付,甚至还破口大骂并羞辱其母:“没有轿钱就别来……”这认“钱”不认母的骚货,可谓天良丧尽!
  身为西门庆二房的李娇儿,听说丈夫要去梳笼她的侄女李桂姐,她对姑侄同侍一夫,不仅不感到羞耻,反而乐得满面春风。为讨得西门欢心,让侄女从西门的钱袋里多抠出些银两,李娇儿忙托仆人玳安,速给家中送去一锭银子,让李桂姐洁樽以候,扫榻以待……
  在金钱的诱惑下,邪恶常常穿行于道德沦丧者的血肉与骨髓。他们从不接受良知的拷问。在《金》书中,以色谍财者,最无耻最卑鄙的莫过于韩道国、王六儿夫妇了。这对狗男女将如花似玉的十五岁独生女韩爱姐,通过西门庆卖给蔡京的大管家翟谦为妾,已够下三滥了。当西门庆看上了王六儿,让引线人冯妈去撮合时,王六儿受宠若惊。见面后,立马便做了一场露水夫妻。当王六儿主动向丈夫说破她与西门的奸情时,戴上绿帽子的韩道国,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再三叮嘱王六几,千万不要怠慢了西门这个从天而降的财神爷。从此,韩道国就心甘情愿地当起“活王八”,王六儿更是不断花样翻新地刺激西门庆的性欲。为牢牢拴住西门庆的淫心,她还用自己的头发和五色绒线缠就了一个同心结样的淫具,送与西门庆。披阅《金》书的张竹坡,言“金莲不是人”,骂“如意儿是顶缺之人”、痛斥王六儿是“不得叫做人的人”。女色虽不是金钱的同义语,但女色常常可以化为财富。王六儿就是靠着出卖色相,才过上了小康生活的。西门庆给王六儿买了丫头,让其弟王经进门当了伙计,又花一百二十两银子为其夫妇买了一座宅院,并将丝绸店交付韩遭国经营,还给了他一部分股份。这真是一人售色,鸡犬升天!
  在金钱至上的社会里,金钱如同浸油的木柴,会不断点燃和喷射人的欲望的火舌。“色中饿鬼兽中狨”的西门庆,正是靠着大把大把的银子,才使其占尽花街上风,菩欲得以完全释放的。当他有了官哥儿,向永福寺捐了五百两银子,吴月娘劝他收住花心,多积攒些阴功时,这位看着《百家姓》,烧包得不知姓啥好的淫棍却说:“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冢私广为善事,就是强奸了姬娥(却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减不了我泼天富贵。”这得意志形的一段表白,就把西门庆这个金钱拜物教徒的嘴脸,勾勒得颊上三毛!
  色与钱与权联姻,大都需要中介。《金》书中写了十三个媒婆,她们一个粜风卖雨,架谎凿空,凭着一张说起话来像黄莺打啼的嘴巴,借着把一束稻草说成一根金条的舌头,使一对对淫男浪女,霎时间鲛帐同奸,使一双双孀妇鳏男,眨眼间绣床同淫。她们急匆匆地穿行于市井的大街小巷,仍是被金钱的魔杖所驱使。西门庆死后,撮合山薛嫂在将春梅卖给周守备时,通过卖家压价,买家提价,一下子就赚得了三十七两五钱银子。冰下人陶妈与薛嫂,为撺掇成知县之子李衙内与孟玉楼的婚事,竟与算命先生串通一气,在婚帖上将孟玉楼的年龄属相,改得与李衙内的生辰八字成为最佳配对。哄得李衙内赠了她俩丰厚的银钱与绸缎。在皮条客中,最贪婪最狠毒的莫过于王婆子了。杀害武大她是主谋,潘金莲被吴月娘扫地出门、寄住她家中后,她将潘金莲这个允物,囤积居奇,待价而沽,一面再、再而三地提高潘的卖价,最后竟高于卖主吴月娘定价的五倍。她不惜作奸犯科,冒着杀身之祸,将潘出售给昔年的仇人武松。在王婆子的皮条客生涯中,不知她赚了多少黑心金、昧心银,汉从潘嫁西门又售武松的两次人肉生意中,王婆除首饰、财物外,净赚白银多达一百一十两……
  在金钱至上的商品社会里,所谓“友情”、“知已”、“朋友”,仅是一种贪婪、薄情的交易,一种欲望、利益的交涉,也是一种相互之间心照不宣的契约,根本不存在忠诚、牢固与持久。《金》书中写了一批为蹭吃蹭喝蹭色蹭钱而像藤萝一样,依附权势、拥抱金钱的帮闲人物。与西门庆结义兄弟的应伯爵、吴典恩等九个狐朋狗党,一个个都是“弹簧脖子轴承腰,头上插着风向标”的势利眼儿。结义兄弟,本应以年龄排齿序,应伯爵年龄最大,当排为长,而他却置“长幼有序”于不顾,说:“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在他的一再推举下,有钱有势的西门庆,遂“义不容辞”地当上了这十兄弟的黑老大。最能表现这帮既以酒聚,又以利合帮闲人物之嘴脸的,莫过于《金》书十二回中所描写的这样一个情节了:当酉门庆与他的几个结义兄弟,在妓女李桂姐处喝花酒喝得昏天黑地后,临出门时,孙寡嘴赴机把李家的镀金铜佛掖进了裤腰;应伯爵借与李桂姐亲嘴之际,将她头上的金琢针顺手拔了下来;谢希大就手将西门庆的川扇儿藏进袖中,祝实念则乘机偷走了李家的一面水银镜子,常峙节则趁着
                             西门庆酩酊大醉,将借西门庆的钱,提笔写在了西门的嫖账上。
  在西门庆生前,这伙帮闲人物,巴不得给其主子舔痈吮痔,即使西门庆放个臭屁,他们也会捧在手中闻香。这帮乌合之众,所以完全撤去人的理性的岗哨,如蝇逐臭,如蚁附膻,全是为了一个“钱”字。应伯爵靠着为西门庆拉生意,买庄园,打官司,从中揩得银钱多多。其家中不仅酒肉不断,且呼奴唤婢。缺米少炊、无立锥之地的常峙节,也因巴结上西门庆,不仅买得一座院落,还开起店铺,当上“小老板”。一介青皮吴典恩,因有西门这棵大树的荫鹿,竟也当上了相当于县级干部的清河巡检……
  《金》书在第一回中,便开宗明义地写遭:“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书中以众多的市井人物形象,阐释了以钱谋色者,钱尽而情绝,以财交友者,财去而谊断的世态之炎凉。西门庆淫死当天,他的二房李娇儿,便趁吴月娘临盆生子在即、忽然昏迷时,从月娘箱中偷走了五锭大元宝,又重返花街,再张艳帜;韩道国与来保,在从扬州贩货返回临清码头时,途中得知西门庆已死的消息,韩当即将部分布匹卖掉,换银千两,携带他的老婆、西门庆的头号姘头王六儿,一起匆匆远遁东京;来保也趁机藏了八百两银子的货物,叛主而去。
  最卓鄙、最背信弃义的当属应伯爵和吴典恩。遥想当初,西门庆对应、吴这两个猪狗不如的盟兄弟,是何等的信任和放纵:当吴典恩进京为蔡京上寿时,吴冒充西门庆的小舅子而得官,酉门庆不仅未嗔怪,反而赠银百两让其上任时摆摆酒场。应伯爵在西门庆与干女儿李桂姐淫乱时,乘机吃李的“嫩豆腐”,西门庆不仅不愠怒,反而抿嘴而笑;当西门庆邀其女友、歌伎韩金剑同游郊外内相花园,应伯爵赴韩溺尿、从背后用树枝挑韩的花心时,酉门庆不仅末加责怪,反而乐得前仰后合……这一切无不表明,西门、应、吴三人之间的关系,从不设任何篱笆,曾是何等的亲密!可当西门庆淫死后,应伯爵在西门的尸骨未寒就改换门庭,投靠了新上任的副提刑千户张二官,就像往前伺候酉门庆一样,百般讨好新主子。他甚至立即将西门庆的三房李娇儿引荐给张二官,让张先奸后娶……吴典恩更是一点儿恩典都无有。当西门家的小伙计平安儿从西门家当铺中,偷得一匣金头饰去宿娼,被吴的巡捕捉到后,吴不但不将缴获的赃物还给西门家,还对平安儿施以重刑,逼其诬陷吴月娘与玳安有奸,妄图敲诈吴月娘的银两……
  小人崇拜小人,小人共同崇拜的是“赵公元帅”。金钱虽能收购权势,收购美色,收购朋友,收购体面,但当这些用金钱焊铆起来的人际关系的链环,一旦被外力斩断,顷刻间烟消云散且不说,有的甚至会反目成仇、火中取栗。
  在商品经济的萌芽期,社会上的一切都成了金钱的奴隶。在人格市场和商品市场上,人格与商品的估价原则,与骡马的交易、猪羊的出卖,似乎没有什么两样。《金》书的作者,将市井社会中上上下下、形形色色的各式人物,当作一堆堆炸药包,去炸向晚明皇权大厦赖以支撑的“札义廉耻孝悌忠信”八根理论支柱。《金》书以蔡京、杨戬等一群权奸,否定了“忠”;以众多赃官、贪官否定了“糜”;以孟玉楼、辛瓶儿的三嫁及林太太的偷情,否定了“节”;以陈敬济春与迟暮,将永远大写在中华民族那厚重的史册里。
  饱蘸着大运河之水写就的《金瓶梅》,是一部明代社会的百科全书。作为明代的经济名城、《金》书主要故事发生地的临清,今天虽已失缺了它往昔名声的响亮,但临清钞关、水闸、挖码头时堆起来的长长的土汕等遗迹,以及晏公庙遗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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