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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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难-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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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周均们也跟着自豪了几天,浑然不觉这些浮华盛典其实与自己毫不相干。
    散发着芬香气味的电梯在十一楼平稳地停下,财产保险处在这层楼的中部。全处六个人
今天都在,这是周均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
    在今天上午召开的有全市各区县支公司经理及市公司机关职工参加的大会上,宣布了一
个爆炸性的消息,分公司总经理黄华中因涉嫌非法拆借资金和贪污受贿已被检查院收审。总
公司下派的工作组和市人民银行的调查组已进驻公司,原分管负责行政的副总经理马青仁从
即日起主持市分公司的工作。在一个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组织中,这样的事件所造成的破坏绝
对超过唐山大地震。
    处里分管责任险的邱科长在机关任职已有十多年了,他是周均刚进公司参加岗位培训时
的老师之一。周均每次见他都恭敬地执弟子礼,同时觉得自己很虚伪。现在,他端着茶杯,
架起二郎脚半躺在沙发上,笑容诡秘地问周均今天中午见到邓轩回支公司没有。
    得到否定的答复,邱科长露出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表情,“他是没有必要赶着回去。往
后他得安心扎根西山区了,日子长着呢。”
    闲聊一阵之后,冯长处将宫建新和周均叫到他自己办公室,并打电话请来小沈。他给邓
轩发了一个传呼,在接电话时,周均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颇不自在。
    冯处长放下电话,朝周均说:“你们邓经理好大的火气!‘我不参加了,我没有能力来
管这个案子,让聪明人去办吧!’唉,谁不知道他跟黄总的关系,可再怎么也不能这样对待
工作啊。”他似乎感觉话讲得太重,又摇摇头,困惑地自言自语道:“我们处里可没有人当
面笑他啊,怎么冲着我来呢?”
    刚才从处里的其他人那里,周均已经知道,邓轩在无缝钢管厂预付赔款会上关于损失超
过两亿元的说法在市公司被传为笑谈。正好今天市冶金局关于无缝钢管厂“7。9”洪灾的报
告转到公司,因此上午开会时竟有人拿这事和邓轩打趣,当时就让他下不来台。
    冯处长接着开始履行作为查帐定损小组副组长的职责,他一本正经地翻开笔记本,向宫
建新等三人提出了一个十六字真言的原则要求(“态度积极,时间抓紧;宽严适度,随机应
变”)。然后说,马总刚主持工作,百事缠身,肯定不会来过问这个案子;邓经理的态度也
已经很明确了。所以,你们三位要既劳力又劳心,互相配合,以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
精神处理好这个特大损案。我会全力支持大家,你们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你们谈成的结果
我都同意,而且我会以副组长的身份向总经理室及时报告。
    在市公司,宫建新仍然是云遮雾绕的形象。听完冯处长得体的玄谈之后,他让周均向冯
处长汇报工作进展和下一步谈判的设想,并且要求他今晚务必再将有关情况跟邓经理沟通,
以免产生更大的误会。
    周均答应向邓轩全面转达市公司对损案处理的意见,“宫科长不说我也会这么做。我首
先是向我的经理负责的。”然后,他分三个部分开始汇报:一,为什么说现在开始定损谈判
在技术上是不适当的?二,为什么现在必须仓促地开始谈判?三,关于谈判的总体策略和部
分细节的设想。
    周均的汇报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定损小组成员热烈地讨论了两个小时。有一些数据
被重新核算,有一些可能具有副作用的概念被反复推敲,给周均的感觉是,这十天磨出的是
一把真正的达摩克斯剑,越来越不清楚最终被它砍掉的将是谁的头。
    在商量好谈判的角色分工之后,宫建新对周均和小沈说:“我们三个现在是被捆在一起
了。只有自己救自己,也只能靠咱们救公司了。明、后天周均休息,小沈跟我加个班,再熟
悉一下材料。这一大包资料以后都由我来提,周均在厂里的时候不要再碰它。星期一开始
谈,大家放机灵点儿。”
    在整个汇报和讨论的时间里,冯处长保持着兴致盎然的神情,但始终一言不发。端坐在
办公桌后的他有如一尊面容慈祥的佛像,同情地倾听众生的祈求与诉说。
    宫建新送周均下楼。夕阳之下,四处高楼的影子静悄悄地汇聚拢来,使整个街区变得阴
森。楼群间有僵硬的风吹过,带起一些纸片在低空飞舞。宫建新一只手放在周均的肩上,
“这该就是所谓困兽犹斗了,”他的变色眼镜在阴暗的光线下开始透明,现出一双倦怠无光
的细眼。“咱们一起熬吧。等案子搞完,有没有兴趣喝一次酒?我请你。”
    “肯定要喝的。但应该是我请你。”
    两人你请我,我请你地反复了两三次之后,突然同时住口,互相看着对方,爆发出一阵
好久没有过的大笑。笑完之后,周均伸出手:“下周见。”
    “下周见。”宫建新的手也伸过来。周均感到,这种方式的握手实在有些熟悉,象是多
年前黑白电影里的老套,但是他喜欢。



  

                                7月21日 星期六

    睁着眼睛看天光渐亮,对有所期待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快乐。周均早已知道自己没有资
格和能力再去期待什么,所以他觉得最近的神经衰弱状态实在不好。
    去年年底,在公司组织的例行体检中他被查出患有胆石症。体检那天他本想利用难得的
半天时间睡个懒觉的,谁知林慧识破了他的阴谋,早早地把他叫醒。拿到报告单的时候,他
摇着头故作轻松地大声对张宏宽说:“三十不到就得些中老年疾病,您说这一代年轻人怎么
得了?”从那时起,一向自诩为健康宝贝的他开始对生命和身体的神秘莫测生出了敬畏。脆
弱和疾病不再只属于别人,而且这种巨大的变化竟然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生,这后一点尤其令
他灰心。
    很早以前他就被“以过去和现在的铁铸一般的事实来测未来,洞若观火”的论断所折
服。他甚至从中读出了关于保险的科学思想,就象爱国者惯于从古籍中证实所有外国的最新
发明不过是追随我们老祖宗的咳唾一样。类似这样的思想令他深信,任何事物都是可以被认
识和掌握的。在自以为能够把握命运的人身上,沮丧和恐惧其实更容易得手。
    最近他正在尽力改掉不吃早餐的坏习惯。因此在床上躺到八点多,他起来泡了一包方便
面,谁知吃完以后,袭来的竟是浓浓的倦意。回笼一觉非常香甜,再次醒来,已是下午两点
多。
    再吃方便面是不行了。不需要拉开冰箱也知道里边是空的。于是他赶紧起床,冲完澡就
出门了。
    走下楼梯,他在阳光下眯了一会儿眼。自从离开海南的沙滩以后好象再也没有见到过自
己的那副墨镜。许多东西的丢失或遗忘似乎都遵循同样的规律,不知不觉间就会了无痕迹。
    小时候读的《十万个为什么》里有一条“为什么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温度最高”,书上
的解释至今还记得。现在就是最热的季节里一个没有云彩的周末下午两三点钟。街上几乎没
有行人,偶尔有一辆货车呼呼地驶过。西瓜摊的小贩们亮着圆滚滚的黄黑色肚皮,躺在圆滚
滚的瓜堆里张着嘴睡着了。没有风,远处的中学里茂密的树林中有许多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唱
着。城市在中午的热浪里昏昏沉沉地打着一个长长的盹。饥肠辘辘的周均在一家家关门闭户
的窗店的凉棚下沿街走着。
    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脆亮的一声“喂!”。回过头来,看见顾晓羽站在十多米外的一
家冷饮店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擦着汗,慢慢地走过去。“不是说你昨天生病了吗?怎么跑
这儿来了?”
    “我在里边喝水,”顾晓羽显然还没适应从冷气房间到露天环境的突然转变,周均觉得
她的眼睛似乎都有些红,“从窗口看见你走过,跟个僵尸似的。你干吗去?”
    “僵尸出行,老虎出山,你说还能干吗?吃人去。”看着那双眼睛,他收住了笑。“刚
起床,去吃饭。”
    “哈!”顾晓羽摇着头,满脸的不屑。“对了我问你,录像带拿回来了吗?”
    “前天就拿回来了。谁叫你昨天调休呢,星期一上班给你吧。”
    “好吧……你吃完饭上哪儿?”
    “不知道。您给安排安排?”周均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常常让
他莫明其妙地放松警惕,自动缴械。
    “要真没去处的话,待会儿我就想去看录像。”在斩钉截铁地说完之后,她把声音减
低,“好吗?”
    周均走进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饭馆。这个时间只有在这里才会有人供应吃的给他。老板是
位嗓门很大的老太太。正是凭她怍怍惚惚的叫骂声,周均第一次光顾就知道她是自己的老乡。
    老太太正在门口的一张餐桌上剥蒜,看见周均进来,立马起身往角落里发出指令:
“快,起来,炒个肉丝饭,烧碗小菜汤!”角落里便立起一个愣头愣脑的伙计,抹着流到嘴
边的涎水进厨房去了。
    周均拉凳坐下,老太太又冲他一阵怒吼:“起来起来,去洗把脸!汗不拉几的,吃得下
个啥?”待他重新入座,老太太问:“小孩儿,你说说,你们这些人干吗不肯在家里吃饭?
大热天的还跑来添乱。”
    

    她一直叫他“小孩儿”,周均从来没法纠正她。当然,现在他早已经习惯了。“老太
太,要是我们都不来了,您吃什么啊?”
    “呸!胡说八道!老天爷还能饿死了我?老娘开了五十多年的店,就只会弄几个家常
菜,也把生意做走了。我可是知道,你们这帮东西,贱!”
    周均觉得,以这样的理念来经营一间饭馆,居然能够支撑一家人的生活,而且自己还愿
意常来,真是一桩奇事。合理的解释也许真的是自己很贱。
    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以前看的一部香港片。片中的一位男警官这样向他的好友讲述他第
一次爱上一个男人的感受:“你一直都喜欢吃扬州炒饭。但是有一天你突然吃了一次牛肉河
粉蒸。你觉得味道不错。从此你就喜欢牛肉河粉蒸了。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一天突然喜欢吃牛
肉河粉蒸的。”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己笑了起来,问老太太:“你这里有没有牛肉河粉蒸
卖?”
    “牛肉……牛肉什么?”老太太大声喝问,疾风吹得面前的蒜皮乱飞。
    吃罢照例既咸又油的炒饭,又出了一身汗。咀嚼着最后两三粒硬硬的饭粒,咀嚼着老太
太在门口说的“别顶着毒日头乱跑,乖乖回家去吧小孩儿”,周均去买了个西瓜提在手里,
然后来到冷饮店。顾晓羽很快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子。显然,他们一直在留意着窗外的
街景。
    在走向周均家的路上,周均终于忍不住问她:“就这样把人家放了?”
    “你别管。”顾晓羽低头走路。
    “不管你高不高兴,晓羽,”周均说,“听我一句话。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对他好一点。
别让男孩子觉得多年以前认识你是个错误,而且还是一个不美丽的错误。”
    “到了,开门吧。”顾羽蹲下身开始解开凉鞋上的扣带。
    进门以后,顾晓羽没有批评房间的凌乱,她抢着把西瓜拿进厨房。切了一半,将另一半
放进冰箱。然后就着水龙头浇了一脸的水,端着西瓜回到客厅。周均已经把空调打开,两人
开始边吃瓜边看钢管厂洪水现场的录像带。
    周均指着摇摇晃晃的画面说:“这部分是厂里一个职工从家属区阳台上拍的,时间是六
点零五分,洪水刚扑进来。注意看右下角那个小黄块,那是辆叉车。”话音刚落,叉车被冲
得浮起,往前漂移。虽然使用的是家用摄像机,没有变焦功能,也没有用脚架,摄像人仍然
较好地跟随了这一过程,叉车一直基本保持在镜头的中央,但不过十几秒钟,叉车就在水下
碰上了马路沿子,迅速地倾覆了。周均按下暂停键,把另一只手上的瓜皮扔掉。他说:“这
是最早的影像资料了。这台摄像机后来被雨水淋湿损坏了。王部长来问我能不能赔,我告诉
他家财险只负责在室内被盗或受损。他还挺不服气呢。”说完,他又把遥控板按了一下。
    画面一换,整个屏幕都是急速的流水。周均介绍道:“这部分是八点多钟厂里的宣传干
部拍摄的。那时我们都还在公司没出发呢。”
    进水口象只地下怪兽一样咆哮着奔涌乱跳,赫红色的洪流势不可挡地冲突着。“怎么这
水是红的?我记得到厂里的时候,看到的好象是又浑又黄的颜色呀。”对光和色敏感的顾晓
羽提出疑问了。
    “没错。后来红色少了。这时候的水里边,挟带的都是山上下来的泥土。而且,车间里
的那么多大石头也全藏在这水面下。”周均说着,点起一支烟。
    三十多分钟后,经过后期编辑的录像带放完了。嘈杂的水声和人声消失了,两人在突然
而至的宁静中对视了一眼。顾晓羽说:“真惨。”
    “是啊。自然的力量太强大了。十几分钟就可以毁掉一座花园式的工厂。”周均叹道。
“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也许你会感兴趣。那天到厂里后山的仓库去复查的时候,看见
大门上不知是谁用油漆乱画了两个大字,‘灾难’。字很难看,一笔一划胡乱搭凑在一起,
估计是个奖金被泡了汤的工人干的。当时我就想,你应该去拍一张照片。”
    “要去要去。到时候你叫上我。”顾晓羽兴奋起来。艺术家们,不管是职业的还是业余
的,都天生喜爱一切苦痛和灾难。在他们不同凡人的眼里,那都是美。
    “好的。”此时的周均觉得沉默比之于洪水更为可怕。他必须让谈话不停顿地进行下
去。“以前我从来没有把保险同农业作过比较。这一次我才发现,真正靠天吃饭的是我们这
一行。农民还可以想办法挖挖水渠、砌砌梯田,勤除草、常施肥什么的。我们能做什么?只
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大堆财产被毁于一旦,然后从自己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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