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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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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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在放暑假前,她给连英写了一封信,把孩子的两张照片放进信封里,她寄的挂号信。这
是她在打死婚官司时养成的习惯,凡是要对方必须收到,不能抵赖说没有收到的信,她都寄
挂号信。她必须要他收到,要他放暑假回来。

    把信丢进邮筒,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呀,哪里用得着那样思前想后
,犹豫来犹豫去。管他怎么看,只要他回来就好。她开始盼他的回信了。暑假到了,没有信
,也不见人。暑假过完了,还是没有信。亦琼心里对连英更有一个恨劲了。明明是你连英不
懂事,把这个家搅乱了,我主动讲和,你连信都不回。这人也真是绝情呀!

    孩子一岁生日的时候,亦琼收到连英寄来的一百元钱,要她给孩子买礼物,要让女儿生
活得幸福快乐。亦琼一下给惹恼了,你平时不寄钱,生日寄一百元,就能让女儿生活得幸福
快乐吗?这才是话只管拣大块的说,歌只管拣好听的唱。她提笔就写:“杂种,我要的是雪
中送炭,不是锦上添花!你要孩子幸福快乐就寄钱回来,不要光说好听的话。”

    连英对此信迅速作出了反应。“你以这样谩骂的态度对待我,我是不管了,永远不回来
!”

    亦琼知道自己骂错了,她已经知道连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对搞辩论,耍贫嘴,钻字眼
从来都是很有干劲,很在行的。他觉得受了冒犯,是绝对不会服输,决不向对方低头服软的
。亦琼尽管觉得自己委屈,她还是只得低头向连英赔礼道歉,她含着泪写她很累,心情烦躁
,骂了他,骂人不对,以后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她把信寄出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连英
并没有给孩子寄生活费来。亦琼恨得牙痒痒的,她又在心里骂一声“杂种”。

    站在三岔路口,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孩子流泪,嘉儿自然是一点不懂妈妈为什么哭泣,
一个劲地在背篼里又叫又跳。亦琼终于擦干眼泪,背起背篼,四处张望,到哪里去呢?她心
里突然有种渴望,要到河边去看嘉陵江。

    她背着嘉儿来到北碚码头,滩头是一大片鹅卵石,就象朝天门码头的鹅卵石一样,只是
它比朝天门码头的鹅卵石更白,更洁净。亦琼放下背篼,坐在鹅卵石上,把背篼放在脚前,
双手把背篼围住。嘉儿在背篼里转来转去,欢喜得哇哇叫,她还是第一次看嘉陵江呢。

    北碚座落在缙云山下,嘉陵江边,依山旁水,山青水秀,使小城更加妩媚。和大溪沟的
嘉陵江水相比,这里是上游,江水蓝湛湛的,特别特别干净。正是冬天枯水季节,河床狭窄
,江边的水沉澈透明,可以清楚地看见河底的石子和沙粒。河的对岸是小坝果园,青青的桔
子林中掩着一幢楼房,那是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的校址。在这座小城,处处都有过去文化的遗
迹,女作家肖红就曾在这里生活过。

    水中有生、死、复活、净化、涤罪、生命、时间的流逝和无意识。亦琼在嘉陵江边生,
嘉陵江边长,逝水流年,嘉陵江水带走了她的童年、青年,引她走进了中年,她的人生旅途
在这里又触了礁。然而江水并不为她叹息,也不责难她的不足和缺失,它只是轻轻地流,缓
缓地淌,把它的微波在亦琼心中荡漾。它洗涤她那布满纤尘,伤痕累累的心灵,要以它宽厚
的胸怀把她将养。

    多么清,多么蓝的水啊,多么平静,多么温柔的江呀,多么香,多么让人醉的酒呀,亦
琼好象闻到了嘉陵江散发出的原始的、本色的芳醇,酒浆般清澈的嘉陵江,把它的聪明的秉
赋,柔韧的天性,坦荡的情怀,热烈的感情,都送到了她的唇边,要给她馨香和力量。她是
不能泄气的,就象这母亲河一样,她要绕过她的礁石向前流淌,她要好好把嘉儿抚养。

    亦琼背着嘉儿回学校,在校门口,她看见她的大学同学穆向红和她读中学的女儿从学校
走出来了。亦琼回母校以后,她们碰见过几次,相互都是不理睬的,就象不认识一样。穆向
红留校后一直做学生工作,当辅导员。她和她哥哥穆向东的战友老卫结了婚,党员身份又增
添了一层军属的光彩,她始终都是政治红人。亦琼的死婚风波,她自然知道,但她没有发表
意见,她们已经不是一个系的人了,不再构成竞争的敌手,谁也不是谁的障碍。自穆向红阻
拦老教授入党,受到老书记的抵制后,她沉默了好几年,直到头年发生政治风暴,她才活跃
起来,积极地对参加游行的学生和教师登记名字,检举揭发,搞得同事关系很僵,毕业班的
学生差点毕不了业。她受到学校的表扬,但遭到更多教师的鄙视,毕竟时代不同了。她明显
地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了,她想离开学校。正好她的丈夫从部队转业到重庆市委机关,市
委也在向学校要干部,条件是要有10年以上党龄的。学校推荐穆向红去。穆向红是74年
入党的,已经是有15年党龄的老党员了,条件令市委满意。目前她正在办理调动手续。她
很高兴,虽然在学校臭,走得冷清清,但是这是提拔、高升呀,是到市委呀!除了搞政治,
她还能做什么呢?因此这次离开,对她是个难得的机会。穆向红挽着女儿的手,和背背篼的
亦琼擦肩而过,两人仍然只当不认识,她们各走各的路。“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
桥”,“井水不犯河水”。

    保姆婆婆大年29就回家过春节了,要初七才来。亦琼一人背着女儿,在空荡荡的屋里
转来转去。连英没有音信,父母也伤心了,这个春节得她和嘉儿两人过了。这是从来没有过
的事情哟,她没结婚时,和父母弟妹一起过春节,她结婚了,她自己一人带着婴儿过。她眼
里噙着泪花,她得忍住,挺住,要有那水的韧性,她要用自己的行动去赢得她的父母、她的
弟妹的谅解,赢得周围人的尊敬和理解。她不做跪着哭泣的女人。每每同事、邻居问到她,
怎么嘉儿的爸爸暑假寒假都没有回来呢,她就很平静地回答,他忙。

    大年30,亦琼从柜子里拿出前几天小妹送来的一包衣服,都是小妹的女儿穿过的,她
找出一件蓝色碎花的棉布罩衫,给嘉儿套在小棉衣上。门开了,亦琼回过头去,是爸妈背着
旅行包,提着搪瓷碗来了。亦琼,爸,妈,大家都忙着叫起来。母亲从亦琼手里接过孩子,
哎呀,我的嘉儿都长这么大了!亦琼觉得喉头哽哽咽咽,她咬着嘴擦眼泪。母亲只当没看见
,忙着去侍弄嘉儿,父亲到厨房去,把他蒸的盐菜烧白肉和糯米夹沙肉从网袋里拿出来,那
是张家过春节,父亲必做的传统菜。

    父亲说了,前几天小妹到黄桷坪去了,告诉小弟和爸妈,她去北碚看了姐姐,她要爸妈
春节到北碚去和姐姐一起过。你们还是不要光公正,要讲实际,姐姐一人带孩子好可怜哟!


    去年春节,小弟把母亲从北碚接走后,住在他家里。她很少笑意,说话迟钝,她的胆被
她的大女婿抽了。她再也没有从嘴里吐出那连串的民间谚语和歇后语了,那土得掉渣的歇后
语,常常是谚语书上没有的,令儿女开怀。几个儿女常常跟着妈妈说上一气,时不时父亲插
上一竿子,都是男性的语言,象什么“屁股上夹鳅鱼——行势(能干)溜了”,“背着手屙
尿——不扶(服)”。母亲听了,就瘪嘴巴,难听难听。小弟就说,要得要得。亦琼则拿个
小本来记,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其中是小妹的摹仿最到位,趣话最多,她简直是把母亲的衣
钵全继承了,从妈妈的善良慷慨到妈妈的幽默打哈哈。母亲常说,你看人家女娃子,那个细
腰杆硬是细得好看哟。妈妈矮,没把两个女儿生出衣架来,我检讨,是我影响了你们的身材
,既不高大又不苗条。小妹就打趣说,哪里哪里,缺点都是我们自己的,优点都是妈妈给的
。母亲马上作出反应说,哪里,“袜子打溜跟(缝脚跟)——后补”,缺点都是妈妈的,优
点都是你们自己补上的。一家人互相打趣,常常笑成一团。

    这样的快乐时光再也没有了哟,母亲象个菩萨一样坐在床前,做事恍惚,动作迟缓。这
是儿子的家,不是她自己的家,“当家三年狗都恨,总是不安逸”,谁知道在儿子家会不会
发生在女儿家那样的事呢?她从来都把自己的儿女和媳妇、女婿一般看待的,她没有想过这
中间的界限,更没想到会发生在亦琼家那样的事。都说是婆媳关系难处,没听说女婿和岳母
搞不好的。现在和女婿没搞好,和媳妇能搞好吗?她说什么也不愿在小弟家住。大女婿都说
了嘛,“你的家在红房子,你跑到北碚来干什么?”“猪尿包打人不痛——气胀人”,我去
干什么,这个瘟精(蠢人)话都不会说,不是帮他们带孩子吗,他连英不是没有调到重庆来
吗?我才是“狗捉耗子,多管闲事”。不行,不行,趁现在和儿子媳妇没有矛盾,我要回红
房子自己的家,我不要住在儿子的家。

    小弟说,回红房子不行,要是没发生妈妈被连英驱赶辱骂的事情,爸妈回红房子住还可
以,现在妈妈从北碚扫地出门了,再让爸妈单独回红房子住,就给人一个被遗弃的感觉,妈
妈会受不了的。天天在屋里呕气,呕都呕出病来,我们又不能天天回市中区去看你们。我要
让妈妈重振精神,笑脸重开,把妈妈的幽默欢笑找回来。财富呀,财富呀,那是妈妈留给我
们的财富呀,是金银财宝都买不到的财富呀!

    他又开始他的疯了,要逗妈妈开心。他又说,换房换房。别人都舍不得离开市中区,说
是黄金宝地,其实有什么嘛,要讲生活舒服愉快嘛,住郊区有什么不一样?

    他天天跑解放碑人民公园的房屋交易市场,要换一个烧天然气的房子,把父母的家搬到
黄桷坪来。几经周折,换房成功了,就在美术学院隔壁,母亲去看了,还满意。

    小弟忙着给父母布置这个新家,厨房全嵌上了瓷砖,两间房铺上了地板胶。母亲说搬家
太花钱,要小弟从简。小弟不依,要一切都新。他把哥哥离家留下的两千元钱取出来,给父
母买了一台带遥控的长虹牌彩电,又和弟媳商量,拿出他们的积蓄,给父母买了双门冰箱,
小妹给妈妈买了双缸洗衣机,厨房炊具全部换新。就这样,张家离开了住了30多年的红房
子,把老家迁到郊区了。小弟一家每天到父母房子来一起吃饭,回自己的家休息。母亲脸上
的肌肉慢慢活起来了,有了生动的表情。可是她对小妹要她到北碚去过春节的话,半天没表
态。

    小弟说话了,去吧,你和爸爸都去,团圆嘛,春节都不团圆,还要什么时候团圆?你就
那么忍心看着姐姐孤孤单单在北碚过?

    母亲点头,我去。她不马上表态,就是要听听小弟的态度。当妈的,哪能总跟儿女呕气
,她那口气,过了一年,也消了。但她不知小弟的态度,他的气性大,连英把他洗刷(嘲笑
)了,两个人还打了一架。哪有舅子和姐夫打架的哟,也是气人哟,这个女婿也是太不争气
哟。小弟打了架,出气了,摆平了,他带母亲走了,以后你们两口子自己去过吧,过好过歹
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他才难得管呢。但是他和母亲,谁都不说亦琼的事。

    母亲在北碚,天天帮亦琼收拾屋子,洗衣服,洗床单,给嘉儿缝缝补补,春夏秋冬的衣
服分类,捆成包,放进柜子里。保姆婆婆是不会这样细致耐心的。有妈妈在屋里收拾,大年
初一吃了汤元,亦琼就背着孩子上街了,她要去给嘉儿照相,要让她看看春节街上的热闹。
马路两边的梧桐树上都悬挂着彩旗、灯笼,上面写着灯谜,花园里的喷泉正随着音乐声,开
放着一簇簇水花,象梅花,也象礼花垂着长长的花瓣,不断流动。天空中到处是飘扬的气球
。亦琼胸前背着背篼,在人流中被周围的人拥着走。嘉儿看见气球,仰着头,伸着小手,哇
啦啦叫着。人群中卖气球的小贩把一束气球伸到亦琼面前,大姐,给娃儿买一个嘛。好的,
买一个吧。小贩帮她把气球的细绳捆在背篼沿上,她继续往前走,嘉儿在背篼里跳,气球在
空中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的飘荡。她去到北碚街中心的人民会堂广场,进了三叉路口的留真
相馆。每个月亦琼都给嘉儿照一张相,但都是彩照。今天她要到相馆给嘉儿照一张黑白照。
黑白像片层次的魅力和暗影的韵味是彩照所没有的,也不象黑白照那样可以年深月久地保存
下去。嘉儿一岁零两个月了,她还没有进过相馆照相呢。

    嘉儿穿着蓝色碎花罩衫,留着一个小男孩的头发,黑黑的,几绺头发垂在额前,有一绺
斜在眉毛上,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抿着小小的嘴巴,那嘴巴竟只有眼睛那么大,带着笑容,
她略略有点侧身,象是在深思,又象是有意摆出一副神气的样子,在刺眼的摄影灯前一点不
怯场。摄影师把这个神态抓拍下来了,难得的好。以后亦琼把它放大成12寸,嵌在书柜的
玻璃窗里。

    重新背起背篼,从相馆出来,广场上的人在看人民会堂门前演出的文艺节目,喇叭里正
播放音乐。听着音乐,嘉儿在背篼里一扭一扭地跳,她天然喜欢音乐,扭的全在节奏上。亦
琼也感到脚痒了,她喜欢跳交谊舞,生孩子后再没跳过了。听见舞曲她的心儿飞起来,也就
合着音乐的节拍,拉着胸前背篼里嘉儿的小手,和她一起跳,她就那样背着背篼在人群中转
着圈儿摇晃。全然不管别人怎么看这个胸前用背篼背娃儿的中年妇女。她是多么高兴哟,尽
管连英没有跟她讲和,但是母亲跟她讲和了,来看她了。她多么多么想有人来看她哟,她是
需要有人爱她的,关心她的,现在她总算又有了母亲的爱护。

    母亲等着保姆婆婆回来了,亲自做了一顿好饭菜,请保姆婆婆喝酒。她说,王婆婆,我
敬你一杯,亦琼和嘉儿都拜托你了,我们住在城里,不能经常来北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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