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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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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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琼咬着嘴唇,嘴角有了一丝笑意。那是书上说的嘛,现实又是一回事。你要我有了爱
情才结婚,可是我就没有哇,也找不到哇,叫我怎么办?

    周老师说,那你就凑合了,说来不怕你生气,你把结婚当做组织“合作社”,两个人在
一起打饭平伙。

    亦琼“噗”地一声笑起来,这个“合作社”、“打饭平伙”太生动了。

    周老师见亦琼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他说,我也不是批评你,我只是觉得你们这
代知青出身的人,好象不怎么注重婚姻的质量,不讲感情。你看系上,就77级、78级毕
业的老师家庭问题多。

    亦琼叹口气,那也是没办法呀,谁让我们生不逢时,赶上文化大革命呢。哪象你们50
年代毕业的大学生,生活秩序都是正常的。该上学就上学,该工作就工作,谈恋爱找自己的
同学,既有共同语言,又有感情基础。象你和殷老师,又是大学同学,又一起留校,一儿一
女,品种齐全,家庭当然幸福美满了。我们这代人有这个福分吗?

    周老师说,是呀,是呀,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问题。知识分子爱打肚皮官司,就是有问
题也不暴露出来。只是大多数婚姻都能凑合着过,离婚的还是很少的。象你这样的婚姻,一
结婚就出问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说到这里,我又有些不明白了,你学文学,教文学,看
了那么多的世界文学名著,怎么对结婚一点经验都没有?

    亦琼说,看归看,教归教,这和现实是两回事呀。再说你看那些世界文学名著,哪本讲
过怎么睡觉脱衣服?就是《安娜·卡列尼娜》把爱情写得那样有名,可也没有写怎么睡觉呀
。从古希腊到19世纪,写爱情都停留在恋爱阶段,哪里写了婚后的事呀,我怎么能从书上
得到这些经验呢?

    周老师一下子被提醒了,也真是的,传统文学都没写婚后的家庭生活,只把那恋爱阶段
写得缠缠绵绵,催人泪下,也真是害人,好多年轻人以为家庭生活就象恋爱一样浪漫美好,
结婚后就闹家庭矛盾。这个发现我要回家告诉你殷老师,当初她选择我没有被那些花花俏俏
的恋爱描写迷住,这是她的英明。

    周老师一向是个爱逗乐子的人,亦琼又被他的话再次说笑了。

    周老师站起身说,好了,你能笑了,我也该走了,事已如此,你不要怕,我老头子是永
远站在你一边的。

    亦琼说,谢谢。

    说是不用怕,亦琼心里还是害怕,单是男家妈这样骂,她已经招架不住了。男家有几兄
弟,真要施暴,她亦琼是敌不过的。到那时她又怎能分身去找周老师帮忙呢?又没个电话。
亦琼越想越怕,跑回家去了。

    母亲听说了,大怒,说,上门冲击?还有没有王法?找组织,要他们保证你的安全,知
识子也要拿点杀气出来!

    亦琼被点醒了,她横了心,回学校找到保卫处说,你们管是不管?不管,我就要正当防
卫了,我已准备好榔头、菜刀。谁敢来冲,我就砍翻谁,叫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这么一放话,竟没人敢上门闹事了。闲言碎语的话却是不断。舆论比亦琼想象的还要杀
人,亦琼给搞得心力交瘁。看报纸,不断登载大龄女子自杀的消息。一会儿是上海的大龄女
子跳楼自杀,一会儿是南京的大龄女子自杀。一会儿是新疆的大龄女子跳水自杀。多是婚姻
不幸,也有老不出嫁,家里兄弟要赶着姐姐出嫁腾房的。亦琼看得心碎。所幸的是亦琼有家
里的支持,如果她也象那些自杀的上海女、新疆女遭到家里的嫌弃,她亦琼也真是不想活了
。为了母亲的悲痛,为了小弟的热心,她亦琼也是不能死的,哥哥才刚刚走了,她要去死,
等于是追母亲的命。可是这么活着,有多么难呀,法院那头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可以想象,
法院是不会向着她亦琼说话的。这场官司打得赢吗?即使能打赢,起码也得掉她亦琼几层皮
。亦琼想到这一点,就禁不住心里发怵。

    陵县法院收到亦琼的起诉书,见是城里人要和乡镇人离婚,地位高的告地位低的。竟然
为睡觉离婚,这成什么话?必须维护本地人的利益,保护弱者。县法院当即把案子下放到区
法庭,依靠乡镇群众的力量来教育城里的知识分子吧。

    案子下放到区法庭的消息立刻在镇上传开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涌到区法庭,坚决要求法
庭为本地人说话,决不容许女的抛弃男的,地位高的抛弃地位低的。法庭对男的单位的领导
说,你们放心,我们肯定会维护本地人的利益的,不然还要我们法庭干什么?我们法庭就是
为乡镇人民说话的。

    男的本来对离婚的事心里发虚,这下有法庭的支持,胆气壮了。他给亦琼写信说,你告
法院没用,陵县法院是不会为你说话的,如果你不信,你可以亲自到陵县来看看民心所向。
明智的作法是撤消诉状,把我调回重庆,我们再在重庆办离婚不迟。

    这男的也是太天真,明知自己身体有病,却想通过结婚来谋求调动。以为大龄女子本就
结婚晚,不好意思再张扬自己结婚有问题。他不就达到调回城里的目的了吗?不曾想,他遇
到亦琼这样不顾脸面不管舆论的女子,也是把他搞得焦头烂额。盖着不臭的一堆屎,现在是
挑着臭了。

    亦琼收到男的信,毫不动心。继续给区法庭去信催案。半年后,亦琼收到区法庭不予离
婚的判决。所诉理由是:(1)夫妻应以感情为重,女方诉男方有病,但女方并没有在结婚
第二天提出离婚,而是在两个月以后提出,这说明结婚这两个月还是有感情的。至于两个月
后,女方因故感情发生变化,但已和男方有病无关。(2)离婚要双方自愿,男方不自愿,
千方百计想调回城,要和女方一起生活,搞好夫妻关系,这说明男方对女方是有真感情的。
女方不应该中止男方的调动,破坏夫妻和好的感情。(3)男方的病并不是什么传染病,以
致夫妻不能一起生活,也不是危及生命的绝症,是可以医的。家庭有病自己克服,不能给社
会增添包袱。女方地位高应该高姿态,不要把自己的个人困难推给社会。不要逼男方走绝路
。出了人命,女方是要负责任的。

    男家妈带了一挂鞭炮到亦琼楼下燃放,笑得哈哈响。这时候的老太婆,已经没有要和亦
琼重新和好的心思了,她知道也和好不了。她只是要实现男家对亦琼的报复,要把亦琼拖老
。现在看来这不是不可能的。

    男家放鞭炮的举动,立刻在学校传开了。亦琼败诉了!这下子,那些不赞成亦琼离婚的
人,可以说都是有些得意的,或者说看笑事的。舆论又开始对亦琼说三道四了。什么亦琼说
男的有病是假的;法律是要公平的,保护弱小,怎么能让这些高学历的人想离就离?这回算
是报复了知识分子了,给弱小者出了一口气。

    亦琼看着判决,这是一个很悲哀的结果。她不是没有一点准备,但当这个事实摆在亦琼
面前的时候,她仍是感到受不了。难道她的后半生就要被这个死婚拖住吗?她应该怎么办呢
?她现在的处境真是尴尬极了。她没有获准离婚,也就是说,她不能谈恋爱。

    亦琼的一个女同事给亦琼出了一个主意。她平时对亦琼不是那么很服气,常说些咸不咸
酸不酸的话。亦琼也不过多发了几篇论文,得了省政府科研奖,学生喜欢听她的课罢了,就
那样大红大紫。她的婚姻不好,是当知青时结的婚,大学毕业后教书,老觉得和丈夫差距大
,两口子常闹架,系里调解多次也没用。这次亦琼栽在婚姻上,也不知她出于什么心思,她
劝亦琼不要离婚,另外找一个情人,借腹怀胎。就象《遗产》中的珂拉,丈夫不中用,但同
意珂拉和别的男人养孩子。珂拉就和她的同事弄出个孩子来。亦琼完全可以做珂拉式的妻子
。一个高学历的知识女性因生理原因提出离婚,岂不太庸俗,把自己降低到动物的水平吗?
现在你离婚已经失败,再告下去,只会把自己搞得声名狼籍,连你的事业都会栽进去。

    亦琼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做珂拉式的妻子,这怎么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争取
我的人身自由,坚决和他离婚。

    嘴上这么说,亦琼心里沮丧得很,自己真的就这样栽在这个婚姻上吗?她对这个法律感
到太失望了。哪里是法治,完全是人治、传统观念治。她回家对母亲和小弟说起结果,不知
该怎么办。

    母亲心里窝火,亦琼的婚事把她一向守的贞节面子都丢掉了,她这张老脸也无处搁了。
但她还是咬住她的道理不放,话丑理端,一定要离,不能就此罢休。

    小弟听亦琼说起同事的建议,说,这人是怎么想的哟,出他妈的烂主意。这个官司我们
是坚决支持你打下去的,关键看你自己的选择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那么传统,一定要
生孩子。以后侄儿侄女都是你的孩子,送你,你还不一定要呢!孩子有什么?要靠他烧你,
埋你?官司肯定会打赢的,要有韧性,要有耐心。你不要去听你那些同事的建议,全是幸灾
乐祸的馊主意。只有家里面的人,才是真心关心你的生活,真心为你的幸福着想。

    亦琼被小弟说亮堂了。是的,她吃亏都在太传统上,包括贞节,包括生孩子。她反省她
的婚姻失败,也在想生孩子上。把找对象的条件降得太低,反倒没有自己的价值了。如果为
了生孩子,去做珂拉式的妻子,她连自己的人格都没有了。哪怕是这辈子不生孩子,她也不
能再拿原则做交易。官司一定要打下去,大不了拖到生不出孩子,当一辈子老处女,但她要
捍卫一个信念,争得一个自由的身子。她不在乎她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也不在乎别人喜不
喜欢她。

    周老师不断为她的事找领导谈,希望给她帮助。老头子特地在出事的那学期不排她的课
,让她避免了讲台上面对学生的尴尬。他去向系里和学校争取,派她到外语学院参加出国人
员集训班学外语。亦琼暂时离开了学校,避开了男家的骚扰和舆论的风头。

    男家妈跑到学校人事处去闹,你们把什么样的人派出国去?法院判了不准离婚,她不跟
我儿睡觉,不准我儿进屋,现在又想跑到国外去。你们要包庇这种坏女人,我就不答应。只
要你们敢派她出国,我就要告你们,我儿就要找你们要他的人!

    亦琼通过了出国的外语考试。高高兴兴回到学校。领导找她谈话,问她怎么考虑离婚的
事。她一下意识到了,她的婚姻没有最后解决前,一般是不考虑出国的。亦琼既委屈又遗憾
,偏偏在这个结骨眼上,好事坏事都搅在一起了。但她知道有关出国人员的规定。她就说,
我想出国留学,也要离婚。当然鱼和熊掌难于兼得,如果因为离婚影响出国,那就不考虑我
好了,不给学校增添麻烦。

    多年以后,亦琼回想起她在出国和离婚问题上所作的选择,觉得她本来也可以选择另一
条道路。就是同意不离婚,选择出国。出国了,还不好离婚?到以后法制健全了,一脚就可
以把这个死婚蹬掉。可是在当时,她选择了离婚,这对她后半生的命运来说,她走错了关键
的一步棋。

    她没有想到这个普通的离婚案离起来那么困难。她对法律始终抱着尊严感,把它看得太
神圣。她一本正经地抱住一个原则不放。在最初提出离婚时,她没有同意以调动男的来达到
离婚。后来她同样不能为出国而说她不离婚了,把男的请进家门。这是原则问题,不能作交
易。这就是亦琼的认真、死心眼。要是换了今天,她才不会对法律那样认真呢。她已经没有
了那种历史的信任感。她会以玩笑的方式来对待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你跟我开玩笑,我也
跟你开玩笑。可惜,她觉悟得太晚。

    亦琼再次给陵县法院写起诉书。法院不理睬,音信杳无。她给地区中级法院写信,给省
高级法院申诉。没有任何消息。她又给省妇联写信,给《民主与法制》杂志写信。省妇联回
信了,原则上支持她的行动。《民主与法制》说他们管不了具体的案子,要亦琼继续找当地
法院申诉。利用到成都出差的机会,亦琼到省法院去上访,反映自己的离婚案。民庭的负责
人接待了她。说他们已经收到亦琼的反映信,他们已经把信转给陵县法院了。要亦琼再和陵
县法院联系。亦琼又给陵县法院写信,但陵县法院仍然拖着不办。

    系书记派了陵县籍的赵老师回陵县法院出差,表明女方组织的态度,希望尽快给予解决
。县法院民庭庭庭长接待了老赵。他对老赵说,我们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但不能纵容知识
分子喜新厌旧,做陈世美。尽管亦琼结婚前后的地位没有发生变化,但思想上还可以后悔找
了个地位低的嘛,她离了婚还可以再找研究生嘛。我们要保护弱者的利益,为弱者说话。亦
琼实在要离,也得要时间嘛。我们这里有个在外面做事的工程师,提出和农村老婆离婚,我
们挽留了十多年,至今他也没有离掉。现在他不提离婚了。这不就解决了吗?老婆感激我们
为她当家作主,村里群众也满意。亦琼提出离婚前前后后才一年嘛,怎么可能就解决呢?别
说下面群众通不过,就是法院的办案人员也转不过弯。

    老赵办事精细,他又去到通常说的专为妇女说话的妇女的娘家——县妇联,请她们从妇
联的角度为异乡的妇女说公道话。县妇联领导说,我们为妇女主持公道,但亦琼的案子已经
超过了我们的保护范围。她不是农村受欺负的小媳妇,丈夫也没有打骂她。男人不打女人,
这个男人已经够不错的了嘛,说明他们还有感情。还可以调解好。现在是女方学历高,要找
男的离婚,我们妇联就不能向着女方说话了。

    老赵回校后,把陵县之行的结果告诉了系书记和亦琼。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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