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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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精选-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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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昼则坐市区,鬻盐 
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暮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 
之既旦。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每旦暮出入其旁,顾之, 
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以颜子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 
不改其乐。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 
辱贫窭自苦如此。及来筠州,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 
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而留之。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 
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以其害于学故也。嗟夫!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 
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 
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故其乐也, 
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盖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区区欲 
磨洗浊污,唏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自视缺然,而欲庶几颜氏之福,宜其 
不可得哉? 
     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 
可。彼盖达者之事,而非学者之所望也。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之害而势 
不得去,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复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 
环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然而非所 
敢望也。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山苏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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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昌九曲亭记 

     子瞻迁于齐安,庐于江上。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阤蔓延, 
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西曰西山,东曰寒溪,依山临壑,隐蔽松枥,萧 
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乘渔舟乱 
流而南。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迎笑,相携徜徉而上。 
穷山之深,力极而息,扫叶席草,酌酒相劳,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 
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少平,游者至此必息。倚怪 
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皆效 
于左右。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其旁古木数十,其大皆百 
围千尺,不可加以斤斧。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终日。一旦大风雷雨,拔去 
其一,斥其所据,亭得以广。子瞻与客入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耶?” 
遂相与营之。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子瞻于是最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 
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 
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方其得意, 
万物无以易之;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譬之饮食,杂陈于前,要 
之一饱,而同委于臭腐,未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 
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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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氏浩然堂记 

     新喻吴君,志学而工诗。家有山林之乐,隐居不仕,名其堂曰:浩然。 
曰:“孟子吾师也,其称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吾窃喜焉,而不知其说, 
请为我言其故。”余应之曰:“子居于江,亦尝观于江乎?秋雨时至,沟浍 
盈满,众水既发,合而为一,汪淫溢,充塞坑谷。然后滂洋东流,蔑洲渚, 
乘丘陵,肆行而言。遇木而木折,触石而石陨,浩然而物莫能支。子尝试考 
之,彼何以若此?浩然也哉。” 
      “今夫,水无求于深,无意于行,得高而渟,得下而流,忘己而因物, 
不为易勇,不为崄怯,故其发也,浩然放乎四海。古之君子,平居以养其心, 
足乎内无待乎外,其中满漾,与天地相终始。止则物莫之测,行则物莫之御。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忧,行乎夷狄、患难而不屈;临乎死生、得失而不惧, 
盖亦未有不浩然者也。故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 
天地。今余将登子之堂,举酒相瞩,击槁木而歌,徜徉乎万物之外,子信以 
为能浩然矣乎!” 
     元丰四年七月九日,眉山苏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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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李氏园池诗记 

     洛阳古帝都,其人习于汉唐衣冠之遗俗。居家治园池,筑台榭,植草木, 
以为岁时游观之好。其山川风气,清明盛丽,居之可乐。平川广衍,东西数 
百里。嵩高少室,天坛王屋,冈峦靡迤,四顾可挹。伊洛濿涧,流出平地。 
故其山林之胜,泉流之洁,虽其闾阎之人,与其公侯共之。一亩之宫,上瞩 
青山,下听流水,奇花修竹,布列左右。而其贵家巨室,园囿亭观之盛,实 
甲天下。 
     若夫李侯之园,洛阳之所,以一二数者也。李氏家世名将,大父济州于 
太祖皇帝为布衣之旧。方用兵河东,百战百胜。烈考宁州事章圣皇帝,守雄 
州十有四年,缮守备、抚士卒、精于用间,其功烈尤奇。李侯以将家子结发 
从仕,历践祖父旧职,勤劳慎密,老而不懈,实能世其家。既得谢居洛阳, 
引水植竹,求山谷之乐,士大夫之在洛阳者,皆喜从之游,盖非独为其园也。 
凡将以讲闻济宁之余烈,而究观祖宗用兵任将之遗意,其方略远矣。故自朝 
之公卿,皆因其园而赠之以诗,凡若千篇。仰以嘉其先人,而俯以善其子孙, 
则虽洛阳之多大家世族,盖未易以园囿相高也。 
     熙宁甲寅,李侯之年八十有三矣,而视听不衰,筋力益强,日增治其园 
而往游焉。将刻诗于石,其子遵度官于济南,实从予游以侯命,求文以记。 
予不得辞,遂为之书。 
     熙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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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目轩记 

     昔予游庐山,见隐者焉。为予言性命之理曰:“性犹日也,身犹月也。” 
予疑而诘之,则曰:“人始有性而已,性之所寓为身。天始有日而已,日之 
所寓为月。日出于东,方其出也,万物咸赖焉:有目者以视,有手者以执, 
有足者以履。至于山石草木,亦非日不遂。及其人也,天下黯然,无物不废。 
然日则未始有变也。惟其所寓,则有盈阙,一盈一阙者月也。惟性亦然,出 
生入死,出而生者未尝增也,入而死者未尝耗也,性一而已。惟其所寓,则 
有死生,一生一死者身也。虽有生死,然而死此生彼,未尝息也。身与月皆 
然。古之治术者知之,故日出于卯谓之命,月之所在谓之身。日入地中,虽 
未尝变,而不为世用;复出于东,然后物无不睹,非命而何?月不自明,由 
日以为明。以日之远近为月之盈阙,非身而何?此术也,而合于道。世之治 
术者知其说,不知其所以说也。” 
     予异其言,而志之久矣。筑室于斯,辟其东南为小轩,轩之前廓然无障, 
几与天际。每月之望,开户以待月之至。月入吾轩,则吾坐于轩上,与之徘 
徊而不去。一夕,举酒延客,道隐者之语,客漫不喻,曰:“吾尝治术矣, 
初不闻是说也。”予为之反复其理,客徐悟曰:“唯唯。”因志其言于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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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德传 

     孟德者,神勇之退卒也。少而好山林,既为兵,不获如志。嘉祐中,戍 
秦中,秦中多名山,德出其妻,以其子与人,而逃之华山下,以其衣易一刀 
十饼,携以入山;自念:“吾禁军也,今至此,擒亦死,无食亦死,遇虎狼 
毒蛇亦死,此三死者,吾不复恤矣;惟山之深者往焉。”食其饼既尽,取草 
根木实食之,一日十病十愈,吐、利、胀、懑,无所不至,既数月安之,如 
食五谷。以此入山,二年而不饥,然遇猛兽者数矣,亦辄不死,德之言曰: 
 “凡猛兽类能识人气,未至百步,辄伏而号,其声震山谷,德以不顾死,未 
尝为动,须臾,奋跃如将搏焉,不至十数步则止而坐,逡巡弭耳而去;诚之 
前后如一”。后至商州,不知其商州也,为候者所执,德自兮死矣,知商州 
宋孝孙谓之曰:“吾视汝非恶人也,类有道者。”德具道本末,乃使为自告 
者,置之秦州,张公安道,适知秦州,德称病得除兵籍为民。至今往来诸山 
中,亦无他异。 
     能夫孟德,可谓有道者也。世之君子,皆有所顾,故有所慕、有所畏, 
慕与畏交于胸中,未必用也;而其色见于面颜,人望而知之。故弱者见侮, 
强者见笑。未有特立于世者也。今孟德其中无所顾,其浩然之气,发越于外; 
不自见而物见之矣。推此道也,虽列于天地可也。曾何猛兽之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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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丐者赵生传 

     高安丐者赵生,弊衣蓬发,未尝沐洗。好饮酒,醉辄殴詈其市人。虽有 
好事时召与语,生亦慢骂,斥其过恶。故高安之人皆谓之狂人,不敢近也。 
然其与人遇,虽未尝识,皆能道其宿疾与其平生善恶。以此或曰:“此非有 
道者耶?” 
     元丰三年,予谪居高安,时见之于途,亦畏其狂,不敢问。是岁岁暮, 
生来见予,予诘之曰:“生未尝求人,今谒我何也?”生日:“吾意欲见君 
耳。”既而曰:“吾知君好道而不得要。阳不降,阴不升,故肉多而浮,面 
赤而疮,吾将教君挽水以溉百骸,经旬诸疾可去。经岁不怠,虽度世可也。” 
予用其说,信然,惟怠不能久,故不能究其妙。 
     生尝告予:“吾将与君夜宿于此。”予许之。既而不至,问其故,曰: 
 “吾将与君游于他所,度君不能无惊,惊或伤神,故不敢。”予曰:“生游 
何至?”  曰:“吾常至太山下,所见与世说地狱同。君若见此,归当不愿 
仕矣。”予曰:“何故?”生曰:“彼多僧与官吏,僧逾分,吏暴物,故耳。” 
予曰:“生能至彼,彼人亦知相敬耶?”生曰:“不然,吾则见彼,彼不吾 
见也。”因叹曰:“此亦邪术,非正道也。君能自养,使气与性俱全,则出 
入之际,将不学而能,然后为正也。”予曰:“养气请从生说为之,至于养 
性,奈何?”生不答。一日遽问曰:“君亦尝梦乎?”予曰:“然。”“亦 
尝梦先公乎?”予曰:“然”。“方其梦也,亦有存没忧乐之知乎?”予曰: 
 “是不可常也。”生笑曰:“尝问我养性,今有梦觉之异,则性不全矣!” 
予矍然异其言。自此知生非特挟术,亦知道者也。” 
     生两目皆翳,视物不明,然时能脱翳,见瞳子碧色。自脐以上,骨如龟 
壳;自心以下,骨如锋刃,两骨相值,其间不合如指。尝自言生于甲寅,今 
一百二十七年矣。家本代州,名吉,事五台僧,不能终,弃之游四方。少年 
无行,所为多不法。与扬州蒋君俱学,蒋恶之,以药毒其目,遂翳。然生亦 
非蒋不循理,槁死于能为也。 
     是时予兄子瞻谪居黄州,求书而往一见,喜子瞻之乐易,留半载不去。 
及子瞻北归,从之兴国,知军杨绘见而留之。生喜禽鸟六畜,常以一物自随, 
寝食与之同。居兴国畜骏骡,为骡所伤而死,绘具棺葬之。 
     元祐元年,予与子瞻皆召还京师,蜀僧有法震者来见,曰:“震溯江将 
谒公黄州,至云安逆旅,见一丐者,曰: ‘吾姓越,顷于黄州识苏公,为我 
谢之。’”予惊问其状,良是。时知兴国军朱颜博之子在坐,归告其父,发 
其葬,空无所有,惟一杖及两胫在。 
     予闻有道者恶人知之,多以恶言秽行自晦,然亦不能尽掩,故德顺时见 
于外。令予观赵生鄙拙忿隘,非专自晦者也,而其言时有合于道。盖于道无 
见,则术不能神;术虽已至,而道未全尽。虽能久生变化,亦未可以语古之 
真人也。道书“尸,假之下者”。留脚一骨,生岂假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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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巢谷传 

     巢谷字元修,父中世,眉山农家也,少从士大夫读书,老为里校师。谷 
幼传父学,虽朴而博。举进士京师,见举武艺者,心好之。谷素多力,遂弃 
其旧学,畜弓箭,习骑射。久之,业成而不中第。 
     闻西边多骁勇,骑射击刺为四方冠,去游秦凤、泾原间,所至友其秀杰。 
有韩存宝者,尤与之善,谷教之兵书,二人相与为金石交。熙宁中,存宝为 
河州将,有功,号熙河名将,朝廷稍奇之。会沪州蛮乞弟扰边,诸郡不能制, 
乃命存宝出兵讨之。存宝不习蛮事,邀谷至军中问焉。及存宝得罪,将就逮, 
自料必死,谓谷曰:“我泾原武夫,死非所惜。顾妻子不免寒饿,橐中有银 
数百两,非君莫使遗之者。”谷许诺,即变姓名,怀银步行,往授其子,人 
无知者。存宝死,谷逃避江淮间,会赦乃出。予以乡闾,故幼而识之,知其 
志节,缓急可托者也。 
     予之在朝,谷浮沉里中,未尝一见。绍圣初,予以罪谪居筠州,自筠徙 
雷,自雷徙循,予兄子瞻亦自惠再徙昌化,士大夫皆讳与予兄弟游;平生亲 
友无复相闻者。谷独慨然自眉山诵言,欲徒步访吾兄弟。闻者皆笑其狂。元 
丰二年春正月,自梅州遗予书曰:“我万里步行见公,不自意全,今至梅矣。 
不旬日必见,死无恨矣。”予惊喜曰:“此非今世人,古之人也。”既见, 
握手相泣,已而道平生,逾月不厌。时谷年七十有三矣,瘦瘠多病,非复昔 
日元修也。将复见子瞻于海南,予悯其才且病,止之曰:“君意则善,然自 
此至瞻数千里,复当渡海,非老人事也。”谷曰:“我自视未即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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