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7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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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2007第6期-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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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亡命之徒。她听了这话,就抱住我,在我的嘴上亲了一下。 过了很长日子之后,她说起那天的事。她说自己有点被打动,因为我把她和
  我妈妈相提并论。她说我很会甜言蜜语,而且这种 sweet 与别人不一样,为此应 该亲我一下。她又说起那次救德卵,我赤着上身在面包车上睡觉,我在迷迷糊糊 的时候喊了她一声妈,当时她就很冲动地想亲我一下,因为有干部在前面坐着, 她就忍住了。
  那时候我对她说,你又说鄙视我,又要亲我,假如我是个知识分子,大概会 很恼火,把你当成是个医务室的卡门。但是你看,我一个拧灯泡拧螺丝的,就不 会有这么多杂念,这多好。我只会按照那种使我成为亡命之徒的方式往前走。我 被这个世界鄙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把我当成一个 shit,但这些鄙视绝不 会来自于你白蓝。我又不是傻子,鄙视和喜欢会分不清吗?要是分不清这个,那 就被汽车撞死算了。
  她吻了我。她后来说,她以为我会说爱她,但我没说,而且跑掉了。我说, 我已经说过爱你了,在牛扒城里,在医务室里,在三轮车上,甚至是在猪尾巴巷 我们初次认识的时候。她说那些都不算,她要我说爱她。我就说:“白蓝,我爱 你。”
  那天她亲我,她的手捧着我的脸,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夹子夹住的老鼠,嘴巴 被挤成一朵喇叭花,舌头伸不出来。她也不管我死活,亲完之后,她说:好了, 回去吧,路上当心点。我不太甘心,就捧着她的脸也这么亲了一通,让她尝尝被 夹住的滋味。然后我松开她,抚了抚她的头发,就走了。我下楼时候速度飞快, 她怕我摔死在漆黑的楼梯上,其实我跑惯了这种楼梯,我知道所有公房的楼梯都 是十七个台阶,绝不会踩空一脚。她想叫住我,但我走得太快,而且在楼下嗷地 喊了一嗓子,新知新村的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看我。她叹了口气,关上门,任由 我跑掉了。
  我想起她的床。那是一张单人床,很干净,很简单的被褥,有一个蓝色的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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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看到她的床会联想到她睡觉时的样子,周末早晨的阳光是不是会照到床上,
  做梦的时候会不会从床上掉下来。我甚至看到,枕头上曲折地卧着几根头发。每 当我想起这些,心里就很悲伤。这张床太小,如此单薄仿佛她和我一起经历过的 几桩破事。这是为睡眠而准备的床,仅仅为睡眠而准备。假如我们之间再发生一 些别的,或许这张床会给我留下更好的印象。
  直到我自己想睡去,在无人的地方闭上眼睛,永无梦境地长眠。仅仅是睡眠 的床也可以代表着一种幸福,我后来才知道。
  九三年长脚考取了夜大,是戴城大学办的,机电专业。他高兴死了,请结拜 兄弟吃饭。化工厂附近根本没什么吃的,一个是面馆,飞着几百个苍蝇,还有老 鼠与人共餐,服务员是个酷爱翻白眼的中年婆娘;另一个是茶馆,只有水,没有 固体食物。这两个地方都不适合开庆功  Pany。长脚把我们带到公路边上一个停 车吃饭的地方,那地方不错,几个头发枯黄的小丫头站在路边,对着来来往往的 汽车招手,她们是这里的服务员。长脚点了小半桌菜,大多是素菜,荤菜只有炒 螺蛳和炒鸡蛋。他又拎了几瓶啤酒,我们三个开始喝着,喝到一半的时候,外面 一阵自行车铃声,小噘嘴跑了进来。
  小噘嘴终于把那腊肠一样的辫子剪掉了,这还得归功于我,我在小李面前说 了好几次,你老婆把腊肠挂脑袋后面。他起初是不敢对她说的,后来时间长了, 被我灌输得有点痴呆,一不小心说了出来。小噘嘴听了,二话没说,跑到美发厅 去剪了个齐耳的短发。从这一点上说,小噘嘴确实和小李是青梅竹马,感情不一 样。假如是由我来说出腊肠这一节,准保被她臭骂一顿。她骂我和长脚都已经习 惯了。
  见到小噘嘴来,长脚又点了个肉末粉丝煲。我们照例是举杯庆祝,酒过三巡, 小噘嘴对长脚说:“长脚,你这回惨啦。”
  长脚脸色顿时耷拉下来。小噘嘴带来的消息,都是劳资科的内部消息,这些 消息全是噩耗。她虽然长得很甜,其实是个乌鸦。
  长脚说:“怎么啦?” 小噘嘴说:“胡科长知道你考上夜大了。” 长脚说:“谁传出去的?”
  小噘嘴说:“全厂都知道你在考夜大,你自己填招生表的时候把工作单位也 填上去了吧?”
  长脚说:“不填单位不给考的。” 小噘嘴说:“所以啊,胡科长打个电话过去就知道了。听说你成绩不赖啊,
  全都及格了。” 长脚已经无心听她调侃,他站起来在饭馆里打转,他说这下完了这下完了,
  肯定被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了。我们看着他像个笼子里的狼一样,转得眼睛都 晕,小噘嘴说:“长脚,坐下说话。”长脚双手撑着桌子,两眼忽然全是血丝,瞪 着她。小噘嘴大叫一声:“妈呀,吓死我了!”长脚说:“胡得力怎么说?是不是 要把我送去上三班?”
  小噘嘴说:“没有。胡科长就说,你学了机电也没用。厂里学机电的至少有 四五十个人,都在上三班呢。除非你学管工。”
  长脚大叫起来:“夜大没有管工专业的!读了个大学,我还是修管子吗?” 我们三个坐在那里,被他的唾沫星子喷在脸上,全都直着身子点头。后来小
  噘嘴安慰他说:“你也别难过了,这儿还有人学会计呢。”
  “谁啊?”长脚和小李一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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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举起手,眼睛看着窗外。
  说实话,这个消息我是瞒着所有人的,我读高复班,我参加成人高考,我被 夜大录取,只有白蓝知道。我可没想到胡得力会打电话去夜大查询,如长脚所说, 考夜大必须要填工作单位。当时我想也没想,就写了个戴城糖精厂,早知道还不 如写个体户呢。后来长脚跳出来掐我的脖子,说,你怎么会考上夜大的,你根本 没复习怎么会考上夜大的。我用力摘下他的手,说:“你是技校毕业,根本没参 加过高考,我是高中毕业,我基础比你好多了。”
  长脚说,这下完了,双双去上三班吧。我说他神经病,我又不是他女朋友。 照我的看法,我去上三班的可能性倒更大。小噘嘴说:“胡科长说了,你一辈子 做不了会计的,你会贪污的。”我就说,这话逻辑有问题,既然说我一辈子做不 了会计,又怎么知道我会贪污呢。小噘嘴不跟我讨论这种问题,她不理解什么叫 逻辑,这种车轱辘话只有跟白蓝绕着才有意思。
  后来他们问起我,为什么去学会计。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读的是文科班,可 以不用考化学物理,去填招生表的时候才发现,整个夜大文科专业只有两个:文 秘和会计。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该读哪个,后来招生的老师急了,让我不要 磨蹭,我就问他:“您看我是像秘书呢还是像会计?”老师端详了我一会儿,摇 头说:“都不像。”我只能闭着眼睛填了个会计,不像就不像吧,也许老了以后能 像。
  小噘嘴说:“反正,胡科长没说要送你们去上三班,但你们小心点,我听说 糖精车间要扩产啦,缺人,明年至少要调一百个人去上三班。”
  有关一百个人去上三班的事情,后来被证实确有其事。一时间,白班工人风 声鹤唳,三班工人幸灾乐祸,甚至有些基层干部都打起包裹,要求调动到别的厂 去。糖精车间的新厂房正在紧锣密鼓的建造中,眼看着它一天天造起来,大家的 心一天天沉下去。这中间还地震过一次,可惜震幅太小,光是把河边的泵房给震 塌了,耗子全都跑了出来。糖精车间安然无恙,他们说,这车间投产以后,里面 的动静就等于是七级地震,这房子除非扔炸弹,否则不会倒。
  九三年,他们说,我和长脚都可能去糖精车间上三班。首先,我们两个都考 上了夜大,这种人天生就应该去上三班造糖精,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令其想死。 其次,我是什么技术都不会,只会拧灯泡,很容易被淘汰;长脚则是他们班组的 头号牺牲品,如果上头要抽人去造糖精,长脚肯定是第一个被出卖的。
  那时候六根给我们出馊主意,要想发达,就去泡厂长的女儿。厂长的女儿是 化验室的,你看见她就会想起我们厂长,两个长得实在太像。都说女儿像爸爸, 但不能像到那种程度,晚上跟她睡在一起,乍一睁眼,还以为是睡她爸爸,这就 太恐怖了。这姑娘一如厂长,矮胖,圆脸,戴一副宽边玳瑁眼镜。身材脸蛋也就 算了,为什么要跟爸爸戴一样的眼镜,那就天知道了。厂里的工人不正经,说她 戴四个胸罩,胸口两个,脸上两个。
  我们一听要去泡四个胸罩的姑娘,一起摇头。六根说,你们别臭美了,这姑 娘可高傲呢,见谁都不理的。我们就一起点头,是的是的,厂长的女儿她当然有 理由高傲,而且也应该难看,否则人人都去泡她,她忙得过来吗?
  六根说,听说秦阿姨正在给四个胸罩的姑娘找对象,把科室里的未婚男青年 翻了个底朝天,其中颇有几个跃跃欲试的,既然科室青年都不怕死,我们这些做 电工管工的就更无所畏惧了。我和长脚犹豫了半天,我说还是让长脚去泡吧,我 名声太臭了。大家都表示同意。长脚说:“我竞争不过科室青年的。”后来鸡头在 长脚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使之恍然大悟,鸡头说:“你他妈的泡上了她,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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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科室青年了吗?”
  长脚又说:“那我去泡她,小路怎么办呢?”我们几个一起朝他后脖子拍去,
  “你他妈的泡上了她,小路还会去上三班吗?” 工厂里泡姑娘是花样百出的,最简单的办法是拔气门芯。我有个姑姑是工人,
  年轻时候很美,有一天她下班发现自行车气门芯没了,正在发愁,这时眼前出现 了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工,该青工非常关心地说:“自行车坏了?我来修。”然后他 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一个气门芯。我姑姑年少无知,三下两下就爱上了这个助 人为乐的青年,后来他就成了我姑父。
  还有跑到班组里去吹牛的。还是我的姑父,到我姑姑班组里,对着其他人狂 吹,说自己会缝纫,会打毛衣,会烧菜。一边吹牛,一边用眼风扫我姑姑。我姑 姑在旁边听着这些,心里越发倾慕,八十年代会打毛衣的男青年绝对是珍品。后 来结了婚才知道,屁,他什么都不会。我姑姑也是瞎猫拖上死耗子,姑父凭着这 手狂吹的绝技,若干年后做上了全厂的党委书记。
  有关糖精厂的化验室,那里戒备森严,一般人进不去,只有电工可以自由出 入。化验大楼有上百根灯管,几乎每天都有坏掉的,平时都是攒齐了一起换,遇 到电工心情好,也可以主动跑去换灯管,检修电路。泡化验室的姑娘,乃是电工 的天职。但是,化验室对长脚来说是一个无法企及的地方。长脚是管工,化验室 里有很多灯泡,有很多烧杯,有很多仪表,就是他妈的没有管道。假如长脚随随 便便跑进去,可能撞上女化验员换衣服,那他就惨啦。女化验员都是穿白大褂的, 白大褂下面就是胸罩和裤头,如果他撞上的不是四个胸罩的姑娘,而是两个胸罩 的老阿姨,一种可能是被送到保卫科,另一种可能是被就地强奸掉。
  后来六根出主意,下次去换灯管,带上长脚一起去。这个主意虽然很糟糕, 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长脚化装成电工混水摸鱼,我们的任务是掩护他。
  那天我们借口检修电路,统一换灯管,几个电工一起跑到化验室去,顺便带 上了长脚。结果,千算万算,忘记问一声四个胸罩的姑娘在不在。她那天正好调 休。长脚非常沮丧,在化验室百无聊赖,他就主动爬到桌子上去换日光灯管,不 料被电了一下,直接从桌子上滚翻在地。倒霉的长脚被两个阿姨抱着,阿姨大声 喊他的绰号:“长脚——”我们跑过去看时,长脚脑袋枕在阿姨臂弯里,好像将 死的烈士。另一个阿姨在给他按摩胸口。这情景非常不堪,我们都看不下去,收 拾起工具全都走了。走出化验大楼时,听见后面一阵脚步,长脚连滚带爬地跟着 我们跑了出来。
  鸡头说,长脚实在太差劲了,看看小路吧,陪小姑娘嗑瓜子,给小姑娘讲笑 话,换一个灯泡得四个钟头,妈的,四个胸罩的姑娘看来得小路去对付。长脚就 说:“小路,你去对付也一样,泡上了别忘记把我也调到科室里。”我只能哼哼哈 哈地敷衍他们,心里很担忧。我们电工班的人都是碎嘴,这消息假如传出去,厂 长知道我们这么泡他的千金,恐怕会把我和长脚都送到锅炉房去。
  九三年我和长脚的运气好到了家,本来很有可能去锅炉房的,结果,我们厂 长莫名其妙被调走了,来了个新厂长。科室青年的求婚行动立刻偃旗息鼓,再也 没有人想泡四个胸罩的姑娘了。我们也顺竿子往下爬,这姑娘简直是烫手的山芋, 谁都不想去碰,碰了她,很可能被新厂长送到锅炉房去。政治斗争真残酷啊。
  新厂长上任,我们都期待着糖精车间扩产的事情能搁浅,谁知,新官上任三 把火,他不但要扩产,而且要大大地扩产,使我们厂成为全球糖精的主要生产基 地,让其他的糖精厂都倒闭。三班工人的缺额,从一百个猛增为一百五十个,所 有的闲差都要重新整顿,连食堂里运泔水的都不例外。大家咒他断子绝孙,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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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实没有小孩,泡厂长女儿的计划彻底落空。
  九三年是一个无处可去的年份,在工厂里上班,外面的世界变得很快。七十 年代,工厂里是什么样,外面就是什么样。八十年代,外面有舞厅和录像馆,工 厂的娱乐设施显得落伍,有些工厂也跟着造舞厅,造录像厅。再后来,外面有电 子游戏房,有网吧,有桑拿,这下子工厂跟不上了,总不能把车间改造成娱乐中 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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