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袭粉红色旗袍捆着精致的宽边绣花,惹人注目。
她来了,那么孙毓川当然也在这里。
程真找到一个冷静的角落,喝一口香摈,心情好转,她不是没有感喟的,到了这种地步,她仍然认为生活质素不差,感情并非生活全部嘛,豁达过了份,有点儿似十三点。
今晚起码有五百人吧,董昕不知如何弄到帖子,必须做他好伙伴,不能叫他失望。
他在那边找她,她俏悄回到他身边,让他介绍她给众人认识,全世界记者都是最佳谈话对象,天南地北,都有充分资料拉扯一番,自中国是否应该举办奥运到环保最新走势,自俄国经济状况到堕胎合法化问题,均有独特见解。
这个时候,连董昕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离婚,离什么婚?
程真聚精会神时十分年轻漂亮,眼睛睁得圆圆,讨人喜欢,每隔三五分钟便用非常诚恳与新奇的语气说:〃呵,真的吗?〃那一套必定是留学英国时同老英学来的。
对方被她感动,便对董昕说:〃你与你迷人的太太必须到我们家来晚餐。〃
稍后她听得董昕在另一边说:〃我不会普通话,程真,请过来一下。〃
程真转过头去,看到了孙毓川。
她朝他颔首。
孙看上去真叫人舒服,全身没有一点棱角。
袁小琤也过来了,一脸狐疑,翡翠耳坠两边荡秋千,手臂立刻圈住丈夫。
程真笑笑;同董昕说:〃我去拿杯酒。〃
不知恁地,她听到自己叹息。
身后有人说:〃让我来。〃
他把一只高杯子递给她,一点儿不错是香槟,他知道她在喝什么。
程真张开嘴,想说句俏皮话,可是不想造次,又合拢嘴巴。
可是孙毓川轻轻问:〃你又想如何揶揄我?〃
程真不得不从实招来,〃我只不过想说:我们不能老这样见面,人家会起疑心。〃
谁知孙毓川忽然涨红了面孔。
程真十分后悔,他若回敬一两句风趣的话,旗鼓相当,无所谓,当是说笑,他动辄脸红,变成程真吃他豆腐,连她都尴尬。
半晌她说:〃真巧,是不是?〃
孙毓川抬起头,忽然说:〃当年我在美国波士顿读书,认识一位朋友,性格同你差不多。〃
〃呵,〃程真忍不住问,〃我的脾气怎么样?〃
这时董昕走过来,〃入席了。〃一边在她耳畔说,〃别喝太多,还要靠你呢!〃
他们并没有与孙毓川坐一桌,官是官,商是商,民是民,径渭分明。
隔两张桌子,她可以看到他宽挺的肩膀。
程真带着微笑低下头,上一次这样悄悄打量一个男生,还只有十六岁,今晚是喝太多了。
第三章
同桌有一对英国夫妇,在与程真谈论春季湖区的风光。
程真听得自己说:〃对于当时十九岁的我来说,在云德米尔乘露露贝尔号是毕生难忘的经历,那受缓斯缓夫歌颂过的湖光山色,那漫山遍野的水仙花,济慈怎么说?噢美丽的水仙,我们哭泣因见你早逝,宛如旭日未曾经历中午……〃
那位老太太握住程真的手,不住说:〃亲爱的,你一定要来我们家吃顿饭。〃
上菜之前,先由总理祝酒,再由各达官贵人说几句话,程真至不爱吃宴会中西菜,没有动口。
幸亏菜上得快,跳舞节目开始,程真说:〃我想早退。〃
董昕看着她,〃可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陪那些华人太太跳跳舞,交际交际。〃
董昕忽然说:〃今晚多亏你。〃
〃不客气。〃
〃你自己当心。〃
程真取过披肩手袋离去,她没有回房间,肚子饿,她打算到附近小食店去买炸鱼薯条,最好还有炸甜圈饼。
皇天不负苦心人,转角就有小店。
她叫了食物,坐在一角大嚼。
吃着吃着程真觉得有人看着她,一抬头,忍不住〃哎唷〃一声笑出来,坐她斜对面的是孙毓川。
她隔着桌子问:〃你吃什么?〃
〃芝士热狗。〃
〃最好有永和式油条粢饭。〃
孙毓川微笑。
程真摇头晃脑,〃你对民生有多少认识?〃
孙毓川回敬:〃肯定不止烧饼油条。〃
程真笑了,〃太太呢?〃
〃在跳舞。〃
〃你不应该跟着我。〃
这次孙毓川不再示弱,〃我比你早到,你跟着我才是。〃
程真答:〃像我这种年纪,怎么还跟得动任何人。〃
他没有过来,她也没有过去,两人隔着桌子交谈,可是他替她付了帐。
夜深,天气有点儿凉,程真把披肩拉得严密点。
她往酒店反方向走,这种天气合该散步。
孙毓川不徐不疾跟在她身旁,使她满心欢喜。
程真抬起头,〃其实我没有见过任何华人穿西服比你更好看。〃
孙毓川笑,〃你听过越描越黑这句话没有?〃
程真只得笑。
〃只有香港那样的环境才会培育出你这样的女性吧?〃
〃这是褒是贬?〃
他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语。
程真站定在街灯下,忽然悲哀了,〃再见,孙先生。〃她急急往酒店走回去。
一边走一边觉得鼻子发酸,一摸面颊,脸上竟挂着豆大眼泪,程真十分诧异,神经病,怎么哭起来了,有什么好哭的?
然后她发觉自己在跑,脚步越来越快,最终奔回酒店。
董昕房间的电话没有人听,她收拾行李,换回便服,改了飞机票,当夜就不辞而别,飞回家去。
程功见了她,立刻说:〃董则师可知道你行踪?〃
〃他不会关心。〃
程功马上拿起电话,〃我来告诉他。〃
程真手中握住一瓶香槟。
程功打完电话过来把程真手中酒瓶放到一角。
程真说:〃来,我们去接收新屋,由你负责室内装修,请搬来与我同住。〃
〃我想都没想过你会寂寞。〃
〃为什么,一个人有一支辛辣的笔就可以对七情六欲免疫?〃
程功看着养母,〃你喜欢他。〃
程真把头发束到脑后,点点头,〃是。〃
〃你认为他意下如何?〃
〃我已过了猜测对方心意的岁数。〃
〃总有感觉。〃
〃我不会自作多情。〃
程功笑。
〃我们二人均结了婚。〃
程功问:〃是吗,有关系吗?〃
程真对她另眼相看,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她对感情一事了解透彻。
程真答:〃没有,没有分别。〃
〃你会去追求这段感情?〃
〃不。〃
〃为什么不?〃
〃我已经拿不出最好一面同他交换。〃程真忽然明白她那一晚流泪的原因,〃岁月没有饶我,生活已经把我折磨得不似人形。〃
程功笑出来,〃这不是真的,你仍然年轻标致。〃
程真叹口气,笑着抬起头,〃来,帮我去选家俱。〃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提那件事。
程功选了罗拉爱许莉的窗帘布及壁纸,统统蓝白二色,这正是程真常穿的色系。
说实话,程真最喜欢红色,可是通衣柜找不到一点红,谁也没说过一个人喜欢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程真日常仍然白衣白裙,配着董昕一身蓝白便服,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他们其实并非一对壁人。
他们且已分居。
在新屋里,程真往往用整个下午蹲在花园整理玫瑰花。
电话来了,她斟杯冰茶,在太阳伞下与刘群交谈。
〃到巴黎来见我,我们疯几天。〃
程真笑,〃我们还有能力做越轨行动吗?〃
〃我来采访巴黎上中下三个不同阶层华裔移民的生活情况。〃
〃刘群,你也真挖空心思了在这里。〃
刘群叹口气,〃你走了我只好自己来。〃
〃竞争越发激烈了可是。〃
〃很多事我不愿做,因觉做得成功也没有意思。〃
〃我下一班飞机前来与你会合。〃
〃我住在朋友的公寓,凯旋门路一号。〃
程真问女儿:〃你可要去巴黎?〃
程功骇笑,〃我有功课要做。〃
〃那么,记得每天收信、浇花,还有,替我问候董昕。〃
程功说:〃其实董则师很想念你。〃
〃我也很怀念十年前的他,〃程真叹口气,〃我们都变了,或是说,他变了我没变,我已跟不上他的步伐。〃
程功十分无奈,〃你俩分开,真正可惜。〃
程真订好飞机票开始收拾行李。
〃那种感觉,像看着热带雨林每分钟消失一亩一样。〃
程真哈哈哈笑起来。
程功开车送她到飞机场。
女儿都那么大了,母亲能不老吗?她拥抱女儿,〃我爱你囡囡。〃
〃我也爱你妈妈。〃
刘群站在雕花栏杆的露台等她,计程车一停下,她就自楼梯奔下。
一见程真,怔住,冲口而出:〃哗,你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干什么?〃
程真摸摸面孔,苦笑,〃看得出来?〃
〃你在干吗?那篇太平洋怡安特写稿到今天还没写完,人又弄得奄奄一息。〃
〃稿子带来了,马上可以交给你,回去给律师看看,可能牵涉法律问题。〃
〃你与董昕不妥?〃
〃我们已分居。〃
〃到圣打柯里去喝杯咖啡再说。〃
〃这巴黎已不同我们大学时期的巴黎了,路畔咖啡室又挤又脏。〃
〃哎呀,小姐,别老嫌这嫌那好不好,谁不知我同你一过二十八岁半天地就已变色。〃
程真仰天长叹一声。
〃有没有想过回来?〃
〃天天想。〃
〃你知道报馆是求之不得的。〃
程真低头不语。
〃来,出去走走。〃
〃让我们到丽池吃饭。〃
〃怕订不到位子。〃
〃董昕有熟人,叫董昕打电话订桌子。〃
〃董昕会骂你的。〃
程真说:〃再不高兴至多同我离婚,还能更坏吗?〃
她拿起电话拨过去。
一边又与刘群挤挤眼,〃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刘群见她如此悲凉,不便言语。
电话接通,程真有点儿喜欢,〃董昕,你在家?〃
董昕冷冷答:〃这是我新办公室号码,程真,你在何处?〃
〃我与刘群在巴黎会面,董昕,请替我们到丽池订位子吃饭,一小时后到。〃
董昕沉默半晌,〃你请几个人?〃
〃我们二人。〃
〃我尽快复你。〃
〃你正好有空?〃
〃不,我在会议室,我有台湾客人在。〃
程真立刻挂断电话。
这时刘群说:〃你们也不是不相爱的。〃
程真微笑,〃是呀,我仍肯烦他,他仍愿意应酬我。〃
〃没有复合的机会?〃
〃待正式分开之后再说吧,此刻言之过早。〃
刘群啼笑皆非。
两人正絮絮不休讲个不停,电话响了。
是董昕的秘书,〃董太太,丽池二人桌子已订妥,一小时后,即是巴黎时间晚上八时半。〃
程真道谢。
〃来,换衣服。〃
〃谁请客?〃
〃董昕。〃程真睐睐眼。
刘群笑,〃我一直不喜欢他,现在才觉得他有点儿好处。〃
程真忽然问:〃他有什么不好?〃
刘群答:〃骄傲,瞧不起我们这票写中文为业的人,动辄问:你可会考虑用英文写作?程老真在社会上已是知名人士,他硬是佯装不知,正式大男人沙文猪。〃
程真呆半晌,〃换衣服吧,我们要出去了。〃
桌子在柱后,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搭出来的,可是程真还是给领班五百小费。
坐下,研究菜牌,程真一点儿胃口也无,正彷徨,领班捧上香槟一支。
刘群一愕,〃这董昕几时学得这么周到?我要爱上他了。〃
程真心一动,〃不是他。〃
轻轻问领班,领班含笑用眼睛瞄一瞄那一边桌子,程真抬起头看,呆住了,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低下头,那边独自坐着吃饭的,正是孙毓川。
刘群也看见了,〃喂,程真,是老孙。〃
程真犹自愣愣地。
〃不打不相识,请他过来一起坐。〃
程真忽然恶向胆边生,〃你敢,我马上同你绝交!〃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坐下,别动,吃饭。〃
刘群莫名其妙,渐渐会意,故不敢作声。
程真只是喝闷酒,渐渐双目通红。
半晌,刘群实在忍不住,挨打都要问一句:〃你们是约好的?〃
程真放下酒杯,郑重地说:〃每次都是偶遇,若有讹言,天打雷劈。〃
刘群不语,过一刻,她似自说自话地轻轻道:〃孙毓川的背景可不允许他走歪一步。〃
瓶子空了。
领班又送上一瓶。
刘群又忍不住问:〃他怎么知道你爱喝克鲁格香槟?〃
〃或者,人家也有资料组。〃
刘群不响了。
〃甜品?〃
〃要适可而止。〃
〃那么结帐走吧。〃
〃对,知难而退。〃
〃刘群,句句语带双关,我怕你累。〃
〃嘿,你少替我担心,多照顾阁下玉体。〃
程真继续喝酒,〃告诉我赵百川近况。〃
〃他没事,他很好,叫我问候你。〃
〃那天若不是百川遇车祸,我就不会替他出差。〃
刘群朝那边看一眼,〃是,你就不会写那篇花絮,引起某人注意。〃
程真点头。
〃噫,他结帐走了。〃
半晌,程真说:〃我们也走吧!〃
叫领班结帐,他却说:〃孙先生已经付过。〃
刘群感喟,〃你看,不过略长得俏皮些,就有董先生订座,孙先生结帐,羡煞旁人。〃
〃我们散步回去。〃
〃要走一小时呢,小姐,路上又不太平,乘车吧!〃
〃听说巴黎有位龙夫人,势力很强,办法极多,你可打算访问她?〃
刘群答得好,〃我只访问真人。〃
程真笑着拍打她肩膀。
第二天清早,门铃一响,刘群去开门,一位童子送花来。
程真正刷牙,一嘴牙膏泡沫,笑道:〃这花呢,好像很庸俗,可是天天送,还真管用。〃
她以为是刘群的朋友。
谁知刘群说:〃送给你的。〃
程真一怔,〃是董昕吗?〃
〃是孙毓川。〃
花束不大,全白,刘群把它插好,程真把牙刷搁在嘴里,来看卡片。
刘群:〃没想到他如此明目张胆。〃
隔了很久,程真说:〃那,也不算什么,我们亦时常送花给男同事。〃
〃是,赵百川摔断了腿,你坏了哪一部分?〃
程真坐下来,牙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