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是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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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是个梦-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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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质上我什么都不缺乏,更多更好对我来讲,没有意思,我需要的是一位情投意合的终身伴侣,你可以给我多少时间?〃
  孙毓川低头不语。
  程真微笑,〃你的时间到了,你的司机在等,你的飞机要立刻出发,再见,毓川。〃
  孙毓川站起来,语气十分温和,〃我真的很难过。〃
  〃啊是,〃程真强作镇定,〃我心里像是少了一点什么,我会永远想念你。〃
  〃程真,你已自由了那么久——〃
  〃太自私了,好比说,我已经呼吸了那么久,现在停下来也无所谓。〃
  孙毓川终于说:〃程真,我不会再来。〃
  程真颔首,〃我明白。〃
  〃再见。〃
  孙毓川离去。
  程真掩着脸,哀泣起来。
  盼望那么久的爱情,却自指缝中漏去。
  忽然有人在她身边说:〃能够哭就好,哭是开始痊愈的象征。〃
  程真睁开双眼,发觉身边坐着一位白发老妪,全身粉红色打扮,和蔼地与她攀谈。
  程真默默流泪。
  那老妇接着说:〃要牺牲太多的爱情也不是真的爱情啦。〃
  她好似洞悉一切,深明程真处境。
  〃视他如一个在晨曦中消逝的梦好了。〃
  程真问老妇:〃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老妇笑了,〃你的事?假使你如我一样活到九十三岁,你就知道,这样的事并不稀罕,我年轻时也遭遇过,它可随时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程真怔怔地,〃并不稀罕?〃
  〃啊孩子,最寻常不过。〃
  程真叹息。
  〃回家去,好好休息。〃
  〃谢谢你关怀。〃
  老妇微笑。
  回到家中,程真才发觉她衣履尽湿。
  程功在公寓等她,一见,怪叫:〃真的一步不能走开,你看你。〃
  程真更衣,一边微笑问:〃有没有看我写好的五千字?〃
  〃是一篇小说吧?〃
  〃写得怎么样?〃
  〃人物刚出来,言之过早。〃
  〃别太苛刻。〃
  程功笑,〃到五万字也许就有点瞄头了。〃
  程真套上干爽衣服,〃我又饿又累。〃
  走到厨房,一看,一箱香槟,程真仰起头,不动声色,心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批免费香槟了,她捧起一瓶。
  〃几时送来的?〃
  〃刚才他交我抬上来。〃
  〃谁,你见过他?〃
  程功一怔,〃是汤姆呀,他买来孝敬你。〃
  〃呵,这么说,陆续有来。〃
  程功笑,〃那当然,我会时时提醒他。〃
  〃你看我福气多好,也怪不得所有母亲喜欢有经济基础的女婿。〃
  程功微笑,〃差好远唷。〃
  〃可不是,不但女儿不必吃苦,连带岳母大人也沾光,若是个穷小子,说不定还得赖在我家吃喝睡。〃
  〃妈妈,你是不会介意的,还有谁比我跟小川穷。〃
  程真搔搔头坐下来。
  这是真的。
  当初认识董昕,他在刻薄的亲戚公司做学徒,工作十六小时,拿几千块,每天晚上下班,带些熟食回公寓,煮一锅白饭,便当一餐。
  穷得连朋友都没有,没有钱置妆,没钱请客,一日,董昕买了票子,与程真去一个晚会,昂贵的票价,程真花了整个下午打扮,结果位置在最角落,主席演说时,闻声不见人,程真不怒反笑,从此落力工作,不问其他。
  今日她根本不再稀罕这种场合。
  她不怕穷,她也怕穷,她心理状况十分正常。
  她加注脚:〃年轻时什么都不要紧,中老年身边就得宽裕点。〃
  程功〃嗤〃一声笑出来,〃才怪,眼看着同学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珍惜,那感觉,像被人打一巴掌。〃
  母女俩一人一句聊得不知多有趣。
  程真说:〃你有无听过拣回来的铅笔的故事?〃
  程功诧异,〃没有,你请说。〃
  〃我念小学及中学时,从来没用过簇新整支的铅笔,都用父母自办公室拣回同事用剩的短短的铅笔,倘若略长一点,或是附着橡皮头,就不知多高兴。〃
  程功专心听故事。
  程真说下去:〃一向觉得无所谓,直到一日,在同学家玩,发觉他有整盒一百支新铅笔,还有只电动铅笔刨,他即席表现,把整支铅笔插进去刹时间刨成一寸长短,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了解到,人的确有穷富之别。〃
  程真至今不能释然。
  〃可是你今日的成就高过他吧。〃程功想安慰她。
  〃那不是问题,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我希望我有一百支新铅笔的回忆。〃
  〃明日我送千支给你。〃
  〃现在没有用了。〃程真颓然。
  程功却笑,〃怎么没用,我从来不去钻研以前的事,现在拥有,已胜过永远没有。〃
  程功又来老气横秋。
  程真看着她,〃你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刻吧?〃
  程功忽然落寞,〃可是,这样看得开,我已没有什么真正快乐的时刻。〃
  如此清醒的妙龄少女实罕见。
  程真打一个呵欠,〃我几时可以回大屋?〃
  〃你当是重阳节登高避难吧。〃
  程真记得那人叫费长房,幼时在国文课本上读过,那时,每个节令有一课书,清明时节雨纷纷,每逢佳节倍恩亲,程真尽挂住课文长短,她至怕背书,记性差,人又懒。
  没想到一下子就变为成年人。
  时间过得真快,精神恍惚的时候,程真发誓她才只得十七岁,彷徨地在前途迷津里暗无天日地转来转去。
  她长长叹口气。
  程功温和地说:〃好好睡一觉。〃
  〃我不需要好睡,我明日无所事事。〃
  〃妈妈,好不容易赎了身,赚回逍遥,好好享受。〃
  〃是,我会习惯的。〃
  〃不再想回去?〃
  〃想,怎么不想,想至落泪,我想回家,我想归宿,我想爱情,会一直想下去,直到老死。〃
  程功说:〃牢骚来了。〃
  她告辞。
  人客一走,程真立刻挂下了脸,无比寂寥,董昕最怕她这种表情,时常劝她:〃莫斯科巷战与你无关,不必忧国忧民,还有,印度地震虽是悲剧,不必背上身。〃
  听在程真耳中,都是讽刺语,感情日益冰冻。
  有些人没有表情时似在微笑,真幸运,熟睡与死亡时予人安祥感。
  程真做不到,可是在人前,她却尽量维持精神愉快。
  孙毓川不知她另一面。
  结了婚,结局都一样。
  程真可以想象他自办公室回来,喝问伴侣:〃你还没打扮好?今天这个宴会有刘公与区公,可不能迟到〃,或是〃这件衣服好出场面?换过它,还有,戴那套红宝石〃……
  是程真倔强的性格,控制了命运,她可以预言每段关系的结局。
  他们最终都会铁青着面孔问:〃你到底要家庭还是要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愿回头。
  她睡着了。
  明知是梦,也无比真切,她与孙毓川在美国加州结婚,亲友都笑语,加州法律,夫妻分手,财产对分。
  程真见到他的一对孩子,一口英语,神情踞傲,不近人情,不受笼络,而且,长得如袁小琤一个印子印出来,从头到尾,不与继母招呼谈话。
  孙毓川英俊的面目渐渐模糊,时间被公事吞噬,程真独自守在一问大屋里,看着窗外,忽然觉得袁小琤才是胜利者,因她终于脱离这个苦闷的生涯。
  程真吓得魂不附体,一身冷汗。
  第二天醒来,她努力写作,不出三个星期,就把小说完稿。
  她问程功:〃可以搬回大屋没有?〃
  女儿的答复:〃你没发觉这间公寓风水有利写作?〃
  这倒是真的,那就多住一会儿吧。
  小说稿厚厚一叠,程真亲自动手影印。
  程功说:〃一位麦幼林先生找你。〃
  〃麦是美新社社长,〃程真诧异,〃咱们有过数面之缘,他干吗找我?〃
  〃说是有事,可以把电话告诉他吗?〃
  〃当然可以。〃
  下午就与麦君联络上了,约定一小时后到程真处面谈。
  程真奉以香茗,麦君年纪不大,辈分奇高,程真尊重前辈。
  他笑说:〃原来你躲在这里。〃
  程真微笑,等他开口。
  他指着程真放案头的小说,〃中文稿真奇怪,你看,一只只格子里填满方块字。〃
  〃可不是,粒粒皆辛苦。〃
  〃找你呢。〃
  〃是美新社吗?〃
  〃开头我不敢想,前日有人托我约你,我才灵机一触。〃
  〃谁?〃
  〃本市新闻周刊新世界想约你写特稿。〃
  〃我不想写那种小眉小眼的地盘。〃
  〃为人不如为己,美新社约你如何?〃
  程真笑颜逐开,〃麦先生,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开口。〃
  〃会十分奔波,你将负责跑亚洲。〃
  〃我的运程转了,满以为会派我走非洲。〃
  麦君只是笑。
  〃听说,你亦是刘伶?〃
  〃我只是爱喝。〃
  〃醉后打不打人,骂不骂人?〃
  程真不慌不忙,〃那些,我都留在清醒时做。〃
  麦君竖起大拇指,〃好得不得了,明日下午我把聘书带来,我们去喝酒庆祝。〃
  程真忽然打蛇随棍上,〃今晚有什么不对?〃
  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什么话都可以说。
  麦君当场说:〃我请客,来,我们沿笠臣街一直喝下去,不赌什么,喝不下了请即扬声。〃
  程真大乐,许久没有同行家来往,与他们在一起,当然如鱼得水,今日真是双喜临门,一则脱离游民一族,二则又有人陪她散心。
  两人在车里已经论遍天下大事,自环保说到东欧国家内战。
  程真道:〃最近环保仔带着一个树桩游街,那棵被伐的树已经三百七十二岁,看了叫人心痛。〃
  〃是反对克旭阔湾伐木事件引起的吧?〃
  程真颔首,〃三百七十二年,那是元朝或之前的树啊。〃
  麦君很幽默,〃它又不在中国生长。〃
  〃它一定看透人情世故。〃
  麦幼林说:〃干杯。〃
  身边有两个洋人亦说干杯,〃这位小姐,说什么那么高兴,也陪我们谈谈。〃
  麦幼林搀起程真,〃我们走。〃
  〃喂喂喂,〃洋人说,〃慢慢不迟。〃
  麦君站在路边打量程真,〃奇怪,行家一直赞你漂亮,我看人却看内涵,今晚证实他们所言不虚。〃
  程真坦白说:〃我并无致力外形,这些年来,我背已驼,眼已花,不修边幅。〃
  〃我们再到别家试试。〃
  喝到第三间,两人已经很熟络,开始感慨到人生无常,必须努力寻欢。
  程真吟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异乡的酒吧间,程真忽然吟出这样的诗句来,特别有震荡感,麦幼林沉默。
  半晌他说:〃我已经不算年轻。〃
  程真睞睞眼,〃现在的标准不一样,但凡走得动,吃得下,谓之年轻。〃
  麦君拍拍她肩膀,〃下一家。〃
  〃我有点累了。〃程真说,〃我们去吃宵夜,我知道有一家火锅店,吵得头痛,又缺氧,可是非常好吃,跟我这个识途老马,错不了。〃
  寒冷,下大雨,店里人气雾气挤得水泄不通,可是两人记者出身,什么苦没吃过,视作等闲,耐心排队等座位,终于轮到,欢呼一声。
  叫了一桌海鲜,约六人量,可是两个人居然慢慢吃得精光,真了不起,程真知道她已找回那大杯酒大块肉的日子,这三个月的悠闲假期,已成过去。
  麦君走了不要紧,通讯社里必定有其他志同道合、快意恩仇的同事,想到这里,程真兴奋得耳朵都红了,桐油甕终需装桐油,幸亏她有自知之明。
  酒醉饭饱,程真扬手结帐,走到街上,找车子,遍寻不获,正扰攘,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身形趋近。
  程真呆在当地,看着那人。
  那人开了手电筒,把光打在地下,原来是警察。
  〃两位已经喝太多,不宜驾驶,叫计程车回家吧,车牌几号,我可代你找一找。〃
  他们分头乘计程车回去,约好第二天见。
  程真讲错地址,车子驶到大宅,幸亏赵小川仍在写功课,立刻在雨中迎进阿姨,热茶侍候。
  程真喃喃道:〃没这一子一女,真不知怎么办。〃
  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小川接到警局电话,原来车子仍停在邻街,安然无恙,小川连忙出去将它驶回来。
  程真正在梳洗,不知恁地,小川觉得阿姨脸上那股颓疲之态好似在今晨洗尽了。
  〃小川,恭喜我,我已找到理想工作。〃
  小川笑着把车匙交还给她。
  〃叫你姐姐姐夫出来请客庆祝。〃
  〃我马上打电话。〃
  程真正欲找麦幼林,小川已经探头出窗,大声叫有客人,程真心一动,扑出去看,来人是麦君。
  她在晒台上笑道:〃喔唷,居然找得到这里,不简单。〃
  麦氏仰头看她,〃不然怎么做记者?〃
  〃这么早?〃
  〃来看你起不起得来。〃
  〃不然怎么做记者!〃
  两人相视大笑。
  他们在十分钟内就签妥聘书,程真正式成为美新社雇员。
  他们继而谈了一会儿公事。
  麦君注意到屋内的年轻人,〃是赵百川的长子吧?〃
  程真给他一个眼色,然后转变话题:〃你们这些拿美国护照的人,无往而不利吧?〃
  麦君立刻说:〃我与你去见同事,其中也有美国公民。〃
  两个人一起出门。
  程真这才笑着解释:〃那孩子等于是我的儿子了。〃
  〃这件事我很佩服。〃
  程真忽然问:〃你可结过婚?〃
  〃无此荣幸。〃麦幼林微笑。
  〃可有子女?〃
  麦幼林答:〃了无牵挂。〃
  〃孩子们至可爱至可恶,一旦产生感情,十分难舍。〃
  麦君有点向往,但是立刻清醒过来,〃责任太大,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他们到了美新社分社,小小办公室共三位同事,春田明是美籍日人,阿曼达星是印度美女,讲得一口牛津英语,从前在英国广播公司任职,此外,是加拿大籍的柯达史蔑夫。
  这是一个小型联合国。
  程真笑问:〃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吧?〃
  麦君也笑,〃怎么没有,每一个人都歧视每个人,可是不知怎地,又相处下来,同整个世界的情况相似。〃
  程真拿着纸杯咖啡大笑。
  〃明天开始上班,〃麦幼林说,〃罗织到你,是我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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