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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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穷碧落-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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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还有这东西啊!”齐流泠笑叹,拿勺子舀了一碗,又喝了口,“嗯,不错不错!咦?这里面好像不只你说的那些吧?”

苏绵翼朝许乐湛看了眼,“奶奶吃不出什么药味吧?”近来这个大少爷对药食反感得很,虽面上不说,但由胃口上来看其意极为明显。

齐流泠顺着她的目光也朝许乐湛盯了眼,随即笑道:“要吃得出我早报上名了,我吃过的药算起来也不少。”

苏绵翼轻快地笑了笑,“配料是黄芪、煨面、绵羊肉、藕、长山药、黄酒、黄酒糟、绵羊尾、腌老韭菜……”

许乐湛在听到黄芪、长山药时眉头不由微微一蹙,但在这两人的注目下,也没有太过彰显,仍是拿着勺子喝了口,入口才觉其实还可以,也的确并不沾着什么药气。

齐流泠见孙子已动手,便招呼大家都坐下,“芝儿,扶疏,今儿不理规矩,大家都坐下吃,小翼,你坐这儿。”她一指身边的位置,把苏绵翼拉来坐了。

苏绵翼没有推辞,便也坐下了。饭局吃过半,齐流泠忽然开口,“小翼啊,昨儿晚上蚊虫多么?”

许乐湛持筷的手一顿,果然宴无好宴。苏绵翼没有心机,坦然回道:“我撒了驱蚊粉,没什么蚊虫。”

“哦……”齐流泠点点头,“难怪了,原来连一丝打扰都没有了。”

嗯?苏绵翼听着这话有些奇怪,但却并未就问。一时这话头开了,又放下。许乐湛在旁唇角微勾,很是欣赏苏绵翼这种万事除了医,一切不关己的个性。

齐流泠本以为她会接下去问,谁想她一声不吭,于是,她只好又开口:“小翼,听说昨儿你睡在这儿?”

“卟”

“咳咳,咳咳”

几人听了这话都被呛到,许乐湛拿着筷的手一松,险些掉了。芝儿与扶疏两个正喝着汤,一听这话都被呛在喉里,又是难过又是忍不住想笑。在场只有苏绵翼静静地舀了勺汤,吹了口气,喝下,“是啊。”她答得光明正大。昨晚上的确是聊得晚了些,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或者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齐流泠大受打击,这小妮子简直接不上茬,倒是把湛儿乐得什么似的。她横了眼靠在床上喘气的许乐湛,不死心地又朝扶疏看去,“扶疏,听说你早上还把水盆给打翻了,可是吓着了?”

“啊……呃,是……是……”扶疏才笑着想应,却接到大少爷投过来极淡的一眼,马上改口,“是奴婢不耐这天热,手里一滑,把盆子打翻的。”

“扶疏姐姐早上原来是吓着了啊?”苏绵翼此时却出乎众人意料地把话接了过去,“那这样吧,姐姐可不可以帮我在这园子里安个住处,随便怎样都行,只要离大少爷近些就好。我好就近照顾。”

“咦?啊……好,好。”扶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不太作声的小丫头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芝儿与扶疏都是又惊又想笑。但另两人却敛去了笑意,变得有些郑重起来。许乐湛与齐流泠都知道,这便是要开始第二步的治疗了,也就是引毒!

齐流泠沉吟了会,“这样吧,小翼,你就住在东二间吧!离湛儿只隔一个花坛子。”

“嗯。”苏绵翼点点头,重又开始专心吃饭。接下去得集中全力去照顾他了……

第八章

八月中秋夜,桂香阵阵,月色清辉,像是浮在幽暗的花香上一漾一漾地涌入人的鼻尖心上。偶尔荡来浮云一痕,却似那闺秀的轻罗小帕,淡淡的遮却了惊艳,只留其迷雾般的朦胧。

“素结幽冷,玉洒人间珠户。”许乐湛望着天边,不自觉地脱口吟咏。

“哼哼,我看是‘闲卧桂影,暗数佳期,金风玉露又经年’吧?”齐流泠笑逗自己的孙子。当年湛儿才十三岁,带着他去看折子戏,里头就有个小生这般唱词。当下就被湛儿叱其‘风花雪月,吟病咏伤,难有佳迹’。后果未高中,却反恼女色误人。湛儿讥诮着便也学他唱了句“自是桃花贪结子,却教人恨五更风”,一时此话流传开去,叫那写戏词儿的编进了折子中,城中男女尽皆传唱,惹得年幼的湛儿有些害羞,直道再不出这风头。

童年往事,提起来也惹人一笑,许乐湛淡淡地泛着笑意,在清月的辉光下,隽雅出尘,直如那水墨画里的君子兰,品洁而志远。纵使他依然缠绵病榻,却仍是让人瞧不出那份病气儿来。

苏绵翼不懂这些吟风弄月,她只是抓了只月饼在手,托着腮帮子看月。这年年月色于她总是孤光自照,冷清得很。在山里的十年,她本无所谓中秋不中秋,只是偶尔见着月光如此明艳,便停下来赏玩了阵子,但看久了亦会生厌,且又会想起故旧的往事来。所以,她总是偶尔瞥了眼,便过去了。倒是没想到山下人这般重视,中秋团圆,连远在陈州的那位二少爷亦不忘家里,不但捎来了好酒,也送来了一盏琉璃灯。

此灯做得极为精巧,灯芯虽照平常一般由底下点,但一经点亮,这灯面上便流光四溢。灯面是由彩笔釉画而成,采自陶瓷之艺,取青瓷之法,成色匀而微呈透明之色,淡淡的轻蓝色泽,其上却愈来愈淡,但亮度却随之增强,灯壁一轮都熔得极薄,光焰明显强了一成,又不知以何等工序,竟让这灯无论转向哪个地方都在此处呈一个明月之形。

记得当时那大少爷捧着灯盏似笑非笑地把玩了会,许久才轻叹一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苏绵翼只觉好看,也凑上前看了会,许乐湛便将灯盏交到她手中,“既喜欢,便送你。”

“那不是送你的么?送我作什么用?”

“我再送你,有何不妥?”不知为何,在她听来,这话明显多了一层逗弄在里面。

她再对这个灯盏看了眼,轻道:“不走夜路,我无用。”话落便去吃月饼了,独留浅笑的许乐湛一个人与其亲人谈话。

她望望月亮,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清米酒。不知为何,竟有些恍惚起来,回想起多年前那个夜晚,也是明月辉映,但她却被爹抱在腿上吃着缠糖。那糖真甜,染得她的小手俱是粘粘的甜渍。她拍到爹爹的左袖,那里便映上几个小手印,浅灰的,点点圆圈,很是好玩,于是她便左拍右拍。那时爹爹只管自己喝酒,也并不理会她在做什么。

她曾经一度以为爹爹的酒很好喝,于是一次偷尝了口,却发现实在是苦极了,她不知道爹爹为什么喜欢苦的东西。正如同她一直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老喜欢吟那些句子,什么“清辉照无眠,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什么“寒光照美酒,入我梦魂来”,她那时不懂,只觉爹爹并不开心。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也长大了,但却依然不懂,只是深深记着那种不开心原来叫惆怅。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喝着酒,等她迷迷糊糊地看向四周,人不知不觉都渐渐散去,整个俯园只剩下静静地瞧着她的齐流泠与许乐湛。

唔,她揉揉眼,发觉眼前本只有一颗脑袋的许乐湛变成了两颗脑袋,齐奶奶的更甚,都成了三颗了。

“奶奶,她喝醉了。”轻浅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带着点叹息。

“她也有心事。”齐流泠的声音也有着一丝不解,本以为这么个娴静单纯的丫头是不会有心事的。

“我听她方才在念‘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诗句,却又支吾着‘不懂,不懂’的胡话。”他看着苏绵翼缓缓趴到桌上,辨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有些莫名其妙的泛酸。

“瞧她这个心性,也知愁么?”齐流泠看着她搔脸的憨态可掬,不由笑说。

许乐湛也轻笑起来,“大约是不识的,只怕是曾听某个人这么说过,让她记在心里了。”他说着这话,但心里却微微有些梗,是什么人让她记住了医道以外的话?且记得那么牢,醉了也在叨念?

“嗯。”齐流泠重重地点头,“此人应该是她心中所念,连醉了都这么怀念。”

许乐湛转开眼,装作没听见,只是吩咐了声刚收拾完东西回来的扶疏,“扶疏,把苏姑娘送回房睡吧。”

“是。”扶疏微笑着走过去轻轻搀起软乎乎的苏绵翼,往东二间过去。

齐流泠看着她们离去,神色也凝了下来,“湛儿,你真的打算冒险试试么?”

许乐湛清隽的脸庞在月光下仿似覆上了一笼烟纱,带着点晶莹之泽,浑如玉彩,“奶奶,我会活下去的。”他答应了苏绵翼,他会要活下去,坚定地活下去。

齐流泠惊喜地看到孙子眼中的那点点决心与准备,像是他十五岁那年因写了《籴粜方论》而被高官问话时的那种神情,这么的从容不迫,这么的自负。她含泪笑说:“好,好。这我便放心了。”

许乐湛看着这浓浓月色,语气清浅,“奶奶,孙儿这未做的事与未做完的事还多着。”

齐流泠看着他眼底的一丝柔软,不禁迷惑,未做完的是指简章的事,这未做的事又是指哪桩呢?

清晨,苏绵翼张开眼,却见窗外日光迟迟,已近巳时,她豁地坐起身,暗恼自己睡过了头。那药还未煎呢!她披衣起身,心里虽急,但手上穿戴梳洗却并不马虎,翻好了领子,又细抚平襟口,再折过袖边,拿篦子将头发梳顺,再以荆钗细细挽起。临出门前,再拉了拉裙摆。

至巳半,她终于拿着已经迟了的药过去许乐湛的卧房。

许乐湛正在看书,见她拿了药碗进来,不由皱上了眉,“这一个早上改喝两次了?”

两次?苏绵翼直觉不对,将药搁了便坐到床榻边,扣住他的脉门,便行诊脉。许乐湛也隐隐觉出些不对劲,想了想,便沉声吩咐,“扶疏,今儿早上的药是谁送过来的?”

扶疏是个伶俐人,一见问必知是早上的药出了问题,忙回道:“是许温,他说苏姑娘在大清早把药交给他,让他煎好送来的。”

“许温?是两年前入府的?”许乐湛对于这些人事特别敏感。“传他过来。”

“不必了。”苏绵翼抬起头,朝两人温顺地一笑,“他这药的份量还不够呢!以后你就顺道也喝他的药吧!”

许乐湛眯细了眼,朝扶疏使了个眼色,扶疏立刻退下。

“他用了什么药?有些臭。”在确知其实于他无害时,他出口抱怨。

苏绵翼抿唇一笑,“是我计划内的药,是有些臭了,但是量还不足,如果是我来下,你得捏着鼻子喝下去。”

许乐湛立时把才出去的扶疏给叫了进来,“你日后不必管他,他若送药就叫他送进来便是。”相比之下,他情愿喝那人送的。好歹还可以忍受。

“是。”扶疏惊疑不定地点点头。

“今儿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嗯?”

“奴婢记下了。”扶疏的目光避开许乐湛,心中暗暗打定主意,要给二少爷写封信了。

苏绵翼不理他这些吩咐,仍把药交到他手上,“喝药了。”

“还要喝么?”许乐湛怀疑。

“是。”苏绵翼的眼神有些深沉,专注地看着他,却似有些话也放到了这眼神里。

许乐湛看见,却故作轻快一笑,拿起药碗仰脸灌尽。才抹了嘴,他听苏绵翼冷静中带点低婉的声音道:“申时,你会腹痛如绞。待得日落,便是第一个关,你……你当身体冰火相熬……若觉挺不住,就马上开口。”

许乐湛回视她,清隽的眸光与她深重的视线相交,泛开一笑,“才是第一关,不是么?”

她没他的好心情开玩笑,只是瞧着他,心里有种再跑回洞里去看书的冲动,那样,她或可以一种毫无痛苦的方式帮他解毒了。

“我承诺过你的不是么?你担心什么?”许乐湛淡淡的笑意不绝,由心底涌上几屡欣喜,温柔甜美。

苏绵翼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竟有种眼睛泛酸的感觉,“从这段日子开始,我便守在你身边。”

许乐湛看着她缓缓点头,“好。”

一旁站着的扶疏瞧着两人说话,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有着激动的感觉,心涛阵阵,却是很柔和地冲击着她的心房,让她止不住地想流泪,笑着流泪。

日头偏西,已经疼过一阵的许乐湛有些气虚地看着金光灿亮的日头,渐至转成血红,翻落在青山之后,终于无形,只隐约可见霞光万道。

苏绵翼捣药的手一顿,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沉郁,并不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凝重,许乐湛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力得很,申时那场腹痛,他很硬气地没吭一声,但那如肠寸断的绞痛,也费去了他大半力气,让他浑身都无劲极了。

扶疏忽然有些怕了,多年前,她曾看到过一次,那时大少爷还只十七岁,她也还小,但那记忆却是深刻的。阒寂的冬夜里,只有不停地喘息着,大少爷原本玉润修长的手指只是攥紧着被衾,狠狠地,死死地,他咬了破唇,却是一声不吭,只听得到他不时急促地喘息声。那时的庭院静极了,老爷刚过逝,夫人心如死灰,只是呆呆地瞧着床上不停辗转,难以平静的大少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全靠太夫人一个人撑着,她撑着痛失爱子的悲伤,她撑着儿媳垮下的意志,她更撑着大少爷深重的病痛,白发苍苍的老大夫一夜夜地诊,她便一夜夜地守。

她记得到最后,大少爷终于撑不住昏过去,她想上前替他盖好被子时,大少爷的手仍是死死地抓着被衾,眉宇间锁成一片坚忍的沉重。她吓死了,好在还有当时仍未过继的二少爷在旁将大少爷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如今,如今这二少爷远在陈州,这可怎么办?她悄悄退后,想去找心目中最后也是最稳的一个依靠,太夫人。

“扶疏,不必去了。”许乐湛靠在床上道,“你吩咐下去,今儿谁都不许过俯园的大门,就是夫人、太夫人也不许!听明白了没有?”

“大,大少爷……”扶疏泪盈于睫。

“你也不必进来了,就在园外守着。”过往的记忆,她有,他也有,那时就是奶奶坚韧的眼神让他痛得只能咬破唇也不敢开口呼一声,就是娘近乎痴呆的眼神让他连想打个滚都拚命忍住。如今很可能旧事重演,他只想自己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苏绵翼沉默与坚信的眼神让他瞧着心里放松多了。

“还愣着干什么?”他见扶疏没动,不由语气加重。

“是。大少爷。”扶疏抹了抹泪,跑了出去。

苏绵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把人赶走,鼻端嗅到室内泛开一层淡香,渐趋浓稠。‘冥思’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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