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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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穷碧落-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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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青笔,你多嘴了。”入夜后的俯园是寂静又热闹的,远远近近地传来几阵夏虫鸣吟,以及府外田畈里的蛙声片片。这个夏日快过去了,但依然热得人不太容易安得了睡。

“是,青笔知错了。”青笔在床榻前跪下。

许乐湛抬脸看向窗外,沉默了会,“许作严近来有什么动向?”

“回大少爷的话,大总管最近似乎与帐房的戚先生走得挺近,前儿好像还去汇风楼喝酒,末了又去了‘满庭芳’。”

“你让娄凡将帐务管起来,别再这么没精没神的。”这个戚万全既然可以被许作严这种人套上近乎去了‘满庭芳’这种花楼,又不似逢场作戏,可见其人品不甚可靠。

“是。大少爷。”

许乐湛回头,瞧见青笔居然还跪着,忙伸手一扶,“怎么还跪着?”

“青笔待大少爷处罚。”青笔侧身避开许乐湛的一托,怕他着力。

许乐湛索性搭上他的肩,“说什么傻话!起来!”

青笔见避不过,只得起身。

“来,坐这儿。我有话要和你说。”许乐湛指指榻边的一张小凳,见他依言坐下,才缓缓开口,“青笔,你我也算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了。”

青笔有些动容,“那是大少爷不嫌弃咱。”自六岁起,他便由着大少爷下令,作了他的陪读,能识字,知道理,彻底改了他的出身。要不,按他的家世,能在许家谋个喂猪的已是大福。

许乐湛轻笑,眼神却是冷静下来,“所以,这个事儿也只有托付给你。”

“大少爷请吩咐。”

“青笔,你也知道,我这身子不是病,是毒,而且毒性极深。”许乐湛话说得极平静,一扬手止住青笔欲开口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清楚。我是想说,如果这一次苏姑娘治不了我的毒,或者毒性突发,有了什么变故,我想请你带她离开,安全地离开。”

“大少爷!您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决不会的!”青笔听得大惊,立时跪在榻前,紧紧地看着他。

许乐湛摇摇手,“青笔,你还让不让我把话说完!”他作势一怒。

“大少爷……”青笔抹了抹脸,忍声站了起来。

“你把那边的匣子打开,里边有一百两黄金的银票,够你二人过上个三辈子了。”

“大少爷……”青笔忍不住了眼泪,两行刷地就挂在脸颊上。

“哭什么!我是说万一,万一有变故,你可得托起重任哪!”许乐湛拉了他复又坐下。“你也瞧见了,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凭着一份医术仁心,她没有错。可是这府里的,你也心底明白,多少人喜见得我好起来?他们会想以她来立个规矩的!娘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多会儿简章回来也不会瞧她顺眼。如果再添上……他们可是全报复在她身上了,我怕奶奶到时也难开口。正理上不行,我就只有托你行个歪理了。”

“可是……”

“我说的话,我定的意思,你还有可是?”许乐湛语气一硬。

青笔本能地应了声,“是,大少爷。”可应过之后才瞧见他微笑的面容,心下又是懊悔又是发酸。

“好了!也别太当回事,搁在心里也难过。”许乐湛见说通了话,也安下心来,“也未必就是这个结果,不定她医术高明,真把我给治好了。”

“大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呵呵。”他轻笑,带着点淡然,“去睡吧。”这么多年下来了,也不是没厉害过,临死的感觉他经历了可不只一次两次,还有什么可怕呢?

许乐湛听着一园清静,睡意却是了无。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屋外忽然就传来几声响动,有个人影窜到他房里。

他眯细了眼,什么贼子这么笨?他无声无息地撩开纱帐,藉着月光一看,却赫然是苏绵翼立在他床前,看到他撩起纱帐,也不惊奇,只是随意在床边坐下。

“我睡不着。”

许乐湛不禁微笑,她语气虽淡得不杂一丝儿情绪,可这行动所表露出的意绪可不只如此。“那么,你是来听我说说遗言的?”

苏绵翼一怔,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深究,有别于以往只对病人的那种探视。她讶异他居然能看透自己的心思,一边想点头,一边又觉得点头不大妥。“你若睡不着,也可以跟我说说。”她最后只能折衷。

“呵呵呵。”许乐湛不禁轻笑出声,若是他回说睡得着,那她就这么回去了?

苏绵翼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在他周身洒了洒,淡香盈人。

“这是什么?”他看着她忙伙,有些好奇。

“驱蚊的,你身上那么毒,什么咬你就死什么,还是不要再造孳了。”苏绵翼说得理所当然,却让许乐湛听得差点大笑起来。

“蚊虫之类吸人血的不也是你医家之忌么?防它还来不及,怎么就要护它呢?”

“万物皆有其本能,它只是活它的方式,能避就避,何必要灭了它?再说,等哪一天这蚊虫真的没了,保不定又出来个新物种,比之更为厉害。”苏绵翼随口说着,却不料她的无心之语听在许乐湛的耳里却引起了深层的涟漪。

“不夺其命?”他低喃,心中有所思量。或者,给简章一个教训,还是来个双赢吧!

“你不大关注自己的身体。”苏绵翼说出心中一直的疑惑。他是个事事闲散的人,看去什么都不关心,被动的施治,也无所谓可,也无所谓不可。让她没有迫切感,当然也没有压力。

“你怎么这么看?”许乐湛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苏绵翼不入他的话圈,也不与他究理,只是淡淡道:“万气所凝,精气所聚,方为生命之肇始。由母体十月怀胎,历经妊娠之苦,方得为其人。婴儿抚育,更是难为,我虽未亲眼所见,但也看到过颇多记载。能长成你这么大的,能平安活完人世一遭的并不容易。”

许乐湛看着她,却没有应声。不可否认,她讲得很在理,她讲的也确实入了他的心,但是她并不知道……

“我在山洞里看到过一棵老松,它长在石缝里;而外面看,它却依然树身挺拔,风姿伟岸……”

“你今晚可是来为我打气?”许乐湛忽然冒出这一句,因着她难得的医道之外的话,更因着她稍嫌笨拙的劝勉。

“我……”苏绵翼叹气,这个大少爷的确一如外人所说的,聪明非凡。

“苏……你不知道,对于一个病了那么久,久经生死的人来说,他是随时随地都做好了死的准备的。这样的人,他可以随时都放心地走,既然随时都可以放心,那造化之缘,孕育之难,都已是心外之情,太淡了。”

“那你做好随时都安心死的准备了么?”

许乐湛被问得一愣,一时间这句回应有些难于出口。可就在苏绵翼想再开口时,他却缓缓点了点头,“是。”

苏绵翼无语沉默,对着他不禁皱眉。“你是我遇见过最棘手的病人。”良久,她才道出这么一句。

许乐湛一笑,“你总共遇见过几个病人?”不会太多吧?呆在‘济人堂’里的时候,她可只负责整理药材,有多少人会找她看诊呢?

苏绵翼细细回想了下,“五十三个。”

这个数目不多,但仍是让许乐湛愣了下,“有这么多?”

“我都记在医录里的,以作经验,不会数错。”

“上山采药或者出去时治的?”

“嗯。”她点点头。

“才这么些,又都是小病小痛的,哪能和我比?”他笑,并不在意地撑起身坐了起来。

“是啊,他们都认定自己能够活下来,而且要活下来。”

“苏姑娘,我也想活下来的。”许乐湛叹了口气。

“可是,你并不太放在心上。”

“这样不是很好么?你并没有压力。”

“不是的。我治病是为把病治好,能治就治,能治几分就治几分,你就是定下治不好你我就陪你死的话来,于我还是一样的。”

许乐湛一愣,继而很深沉地看她,“如果我真的定下治不好就陪我死的话呢?”

她眨了眨眼,“我不像你,我相信我能够治好你。”真要有个万一……不,她何必要作这方面的考虑?一定治得好。

许乐湛终于大笑,“你呀!你既如此说,那我关不关心生死又有何要紧呢?”

“那关系到药效呀!”苏绵翼回想了下,“我曾经帮一个产妇接生,是难产,胎位不正,当时羊水已破了有些时候,产妇又有血崩的倾向。我虽在她嘴里塞了参片,但也止不住血。最后是她丈夫在旁边陪着,告诉她别晕过去。她也真的很争气,就硬是没晕过去,终于母子平安。”

许乐湛深吸了口气,看向屋外那一轮明月,明儿就是中秋了,那清辉格外夺人,格外的美丽,催人奋进。

“好,我答应你,你没叫我昏,我绝不昏过去。”

苏绵翼绽出一抹笑来,“我要的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承诺。”

许乐湛挑眉看她。

“我没叫你死之前,你绝对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

对上深深的眼神,许乐湛竟然有了一丝恍惚。她是说得如此平静,但语气却又如此得非做不可,让他有种错觉。在这样一个明丽的月夜,她的话,像是由深夜的凉风传入他的耳里,传入他的心里,继而在那里生根,抽芽。

“……好。”

苏绵翼点点头,“嗯,这下你可不能安心地想死就死啦!有这么个承诺在我这里呢!”

许乐湛浅浅一笑,带着清月的朦胧之色,让人心怦动。“是呀,我应了这么个承诺给你。”他语意深深,牢牢地看住眼前安静又沉祥的苏绵翼。看来计划又得变了,因为她……

“呯嗙咣啷啷”一连串巨响,惊醒了靠在床头眯得正迷糊的二人。许乐湛首先张开眼,还未清醒,只见玄关处扶疏张大了嘴呆立着,而地上一片水渍。再眨眨眼,许乐湛眉头一皱,看向床榻前的木板上坐着正揉眼睛的苏绵翼,心中已明白了怎么回事。啧!昨儿聊着聊着就睡着了,他看看自己,身上盖的薄毯也有一半在苏绵翼身上。

此时苏绵翼也清醒过来,看了看湿漉漉的地板,又瞧了瞧天色,“呀!”她低叫了声,连忙跑了出去,在经过仍呆立着的扶疏时,还招呼了声,“扶疏姐姐早。”

这让好不容易回过神的扶疏又跌回了呆愣中,直到大少爷清泉似的目光盯向她,她才乍然清醒过来。“大,大少爷,我……我马上去打水。”她匆匆跑了出去。

房里的许乐湛一叹,这事不到晌午一定在府里传得老开,这下可怎么办才好?姑娘家的闺誉呀!他暗恼自己昨夜的糊涂。好在瞧苏绵翼方才的神色并不似意识到什么,这会儿她那么急地跑出去,不定就是担心误了煎药的时辰了。唉!一时他又失笑,这个苏绵翼,说她不通世故,却又安分而内敛,什么都收在心里;但说她通情达理,又不然,光瞧她那双如赤子般的眼睛,就知道容易遭人算计。一门心思扑在他的病上了!许乐湛心中一叹,却又由这叹中生出几分欣喜,让他忍不住泛开笑意,屡屡不绝。

“听说苏姑娘在大少爷房里呆了一晚上?”

“没错!是扶疏亲眼看见的,哪还会有错!”

“是啊是啊,扶疏进去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呢!”

“真的?”

“那当然,后来好像还有人瞧见大少爷一直在笑呢!”

“嗯,大少爷笑得很开心哟!真的很美!大少爷要不是病着,整个平州的女人都会迷他的!”

“可不是?你还没瞧见大少爷七年前的风光呢!才十五岁就闻名整个平州,据说还写过一篇什么文章,使得当时的大官都欣赏极了,说他前途无量呢!”

“哎,如今大少爷的病眼看着是快有起色了……”

“嗯,二少爷听说了,也在加紧赶回来呢!”

“这大少爷一好起来,那二少爷……”

“别多嘴!”

“芝儿,你们一簇人在那儿聊什么呢?”齐流泠走出园子透透气,却见一大清早的,四五个丫鬟下人聚在那儿窃窃私语。

“太夫人。”众人马上停了下来。

“怎么都不说了?”齐流泠走过去,拿眼瞧着芝儿。

芝儿抿嘴一笑,“回太夫人的话,我们方才是在聊早上大少爷房里的一件奇闻呢!”

“湛儿?”齐流泠不由惊奇,“他那儿也会闹个奇闻?”这个么内敛明锐的孙子也会闹个奇闻?她实在很好奇,“什么奇闻?说来听听!”

芝儿并未即时说这事,反而先道了句,“太夫人,下人嚼舌头,有些事也是不确的,您听了可不许怪咱们。”

“好,好,不怪不怪!”齐流泠好奇心切。

“今儿早上,扶疏打水伺候大少爷梳洗,却看到苏姑娘也在大少爷房里,两人都睡得熟熟的。”芝儿的话可暧昧了。

齐流泠听得张大了嘴,随即又啧了啧唇,看着芝儿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又清了清嗓子,才道:“芝儿,听说小翼配的菜很不错,那今儿,咱们就去蹭顿饭吃。”

“那真是太好了,芝儿早就等着太夫人下福旨呢。”芝儿久在齐流泠身边伺候,对于老人的心思自然猜到几分。

到了午时,许乐湛听见扶疏回说太夫人要过来用饭,心中便有了底。果然,不多时,就见齐流泠满脸笑意地进屋在许乐湛的床榻前坐下。

“湛儿,昨儿热得紧,蚊虫又多,你睡得可好?”

许乐湛暗叹心底,“是啊,昨儿的确热得紧,但蚊虫倒还好。”他顾左右而言他。

“呵呵,敢情蚊虫也是闲热了,居然没过来你这边?”

“是啊,是啊。”他随口应了两声,转移话题,“奶奶今儿想吃什么?”

“嗯?随小翼啊,你不都随她?”齐流泠可不许他转移。

许乐湛朝她看了眼,叹了口气,不再作声。齐流泠见他这样,便也先坐了下来,不再紧逼。这情形,两边的丫鬟看得都在偷着笑了。

没过多久,下人便来上菜了,党参红枣炖排骨、蜂蜜鲜藕汁、蛤蜊炒芦笋、炸丝瓜虾球、还有一碗浓汤,鲜香四溢,却并不知是什么名堂。齐流泠出声,“这是什么?”

后脚才跨进门的苏绵翼正巧听见,便回说,“这叫‘头脑’,初炖时以三块熟烂的肥羊肉、三片煮熟的藕片、三节长山药,其形、其色、其营养,赛如新鲜的动物脑汁,故名‘头脑’。”

“呵,还有这东西啊!”齐流泠笑叹,拿勺子舀了一碗,又喝了口,“嗯,不错不错!咦?这里面好像不只你说的那些吧?”

苏绵翼朝许乐湛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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