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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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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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没有人理睬我。宋家明坐在马上,面色变成死灰。
  勖存姿说:〃冯森贝克先生,请参加我们。〃他转身,〃老添,放狐。〃
  老添把拉着的笼子打开,狐狸像箭一样地冲出去,猎犬狂吠,追在后面,勖存姿举起猎枪,汉斯已骑出在他前面数十码了。
  我狂叫:〃汉斯!跑!汉斯!跑。〃
  汉斯转过头来,他一脸不置信的神色,然后他看见勖存姿的面色及他手中的枪,他明白了,一夹马便往前冲,一切都太迟了。
  勖存姿扳动了枪,呼啸一声,我们只看见汉斯的那匹栗色马失了前蹄,迅速跪下,汉斯滚在泥泞里。
  我很静很静,骑着蓝宝石到汉斯摔倒的地方,我下马。
  〃汉斯〃我叫他。
  他没有回答。
  他的脸朝天,眼睛瞪得老大,不置信地看着天空,眼珠的蓝色褪掉一大半,现在只像玻璃球。
  我扶起他。〃汉斯。〃我托着他的头。
  他死了。我的手套上都是血与脑浆。
  我跪在泥泞里,天蒙蒙地亮起来。
  宋家明叫道:〃别看。〃
  我抬起头瞪着勖存姿。我放下汉斯站起来。我说:〃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我。勖先生,而你杀了他。〃
  勖存姿对老添说:〃添,老好人,快去报警,这种事实真是太不幸了,告诉警察我误杀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说:〃不,勖先生,是我误杀了他,猎枪不幸失火。〃
  我说:〃这是一项计划周详的谋杀。〃
  老添说:〃我早告诉冯艾森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头,我马上去警局。〃他骑马转身,飞快地受令去报警。
  汉斯的马在挣扎,它摔断了前腿。
  〃把枪交给我。〃我说。
  勖存姿一点儿也不怕,把枪交在我手中,我向马的脑袋开了一枪,然后把枪摔在地下。
  我蹲下看汉斯的脸,那脸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转身走开,但是脚不管使用,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个罕见的晴天,鸟语花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辛普森大太坐在我跟前,她看见我睁开眼睛,嘘出一口气。
  〃好了,〃她说,〃真把我们吓坏了呢,宋先生与勖小姐明天结婚,若你不能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可失望呢。〃
  〃他们结婚了?〃我问着撑起床来。
  〃姜小姐,我早劝你别服食过量的镇静剂与安眠药,现在可不是造成药物反应了?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把我们吓得——我去叫护士进来。〃
  我怔怔地躺在床上。
  一个人被谋杀了,这家人若无其事地办起喜事来。
  勖存姿与护士同时进来,护士替我打针,量血压,拆除我手腕上的盐水针。
  勖存姿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很担心你的健康——〃
  〃汉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还是那种声调,很平静,〃真是不幸,打猎最弊处便是有这种危险。警方很同情我们,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碰猎枪。〃
  我问:〃你会不会做恶梦?〃声音也同样的淡漠。
  〃不一定会。〃他答。
  护士喂我服药。
  我问护士:〃我是否瘦很多?〃
  护士微笑,〃一下子就养回来了,别担心,只有好,该瘦的地方全不见掉肉。以后别服安眠药了。〃
  我问:〃真的是药物反应?〃
  〃自然,〃她诧异,〃医生的诊断。〃她拍拍我的手背,离开房间。
  我说:〃你收买了每一个人。〃
  〃我可没买下犹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苍凉的声音。
  我完结了,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问:〃你为什么不杀掉丹尼斯阮?为什么不杀掉宋家明?还有令郎勖聪恕?〃
  他背着我说:〃他们不碍事。你不曾爱上他们。〃
  〃我也没有爱上冯艾森贝克。〃
  〃是的,你有,你已经爱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远比你认识自己为多。我必须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错了。〃
  〃我没有错。你亲手烤苏芙喱给他吃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错。〃他说。
  我不置信地问:〃你竟为我杀人?〃我颤抖。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说。
  〃为什么?〃
  〃你己是我的女人,喜宝,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你可以永久地离开我,但是只要你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动。〃他的声音像铁一般。
  我想到汉斯的头颅,他的血与脑浆,我呕吐起来。
  勖存姿把护士叫进来。
  第二天勖聪慧嫁宋家明,我还是去了。坐在圣保罗大教堂,像个木偶,脸上妆着粉,身上穿着白色缎子小礼服,帽子上有面网、有羽毛。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边。她待我倒由假心变得真心。
  聪慧美得不能置信,纯白缎子的长裙,低胸,细腰,头发高高束起,上面一顶小钻石冠,像童话中的小公主。我沉默地看着她。
  一个人被谋杀了,倒在泥泞里,他们却若无其事地办喜事。甚至一家都来了,只除却聪恕。勖存姿完全公开了我与他的关系,把我介绍给他的妻。
  欧阳秀丽女士还是那么富泰雍容,一张脸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动作都比这世界慢半拍,她把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上头,缓缓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叫一声〃勖太太〃。
  她说:〃大冷天,穿得这么单薄,不怕冷?〃
  我惨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抢先替我说了:〃姜小姐有长明克披风在这里,我替她备下的。〃
  勖聪憩眼皮都没抬一下,与她两个小女孩子在说话,佯装没看见我。方家凯不好意思,尴尬而局促地向我点点头,眼睛却瞄着聪憩,怕她怪罪。
  欧阳秀丽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边,两只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说:〃聪憩有孕了,希望她生个儿子,好偿心愿。〃也不晓得是否说给我听的。
  (有人被谋杀,血与脑浆,而凶手的一家却坐着闲话家常。)
  我低声向辛普森说:〃给我一粒镇静剂。〃
  她从手袋的小瓶子里取出来给我手中。我取来含在嘴里,觉得好过一点儿。
  没有人再提到冯艾森贝克这个名字。凭我的法律知识,不足以了解他们上过几次堂,疏通过几个人。反正勖存姿已经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杀个人又何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还是逍遥自在地做他的商人,赚他的钱。他不会亏待宋家明,勖存姿不会亏待任何人。
  但是汉斯……
  我呕吐起来,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当时勖存姿正把聪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没有看到他们交换戒指。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得支撑一下,礼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紧斗篷,颤抖着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妈妈在等我,我妈妈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亲早已跳楼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抓紧我双肩,〃你无处可去。〃
  我直叫,〃你杀死她,你令我无家可归,你——〃
  他一个巴掌扫在我脸上。我并不觉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却不伤心。
  我进了疗养院。
  功课逼得停下来。
  功课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学。
  与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医生。我只好低头。
  然后他回苏黎世,留我一个人在剑桥。我往往在图书馆工作到八点,直到学校关门才回家。辛普森为我准备好各式各样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学,我胃口很坏。
  他已经买通了每一个人,医生、管家、佣人。现在我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
  奇怪,曾经一度,我们试过很接近,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勖存姿,他不过是个普通有几个钱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学费的,就是那样。到后来发觉他的财雄势大,已到这种地步,后悔也来不及,同时又不似真正的后悔,像他所说,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气,还是可以离开他的。
  我要求与他见面。
  我简单直接地说:〃我要离开你。因为你不再是那个在园子里与我谈天的人,也不再是那个与我通信的人。〃
  〃你能够离开我吗?〃勖存姿反问。
  〃我会得尝试〃我答。
  〃不〃他摇摇头,〃现在我又不想放开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心血、投资,都非同小可,哪里有这么轻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脸色变得惨白。
  〃难道你没有爱过我?〃他问。
  〃曾经有一个短时期。〃我说。
  〃有吗?抑或因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你呢?你可有爱过我?〃
  〃你将你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你所要的东西,你已经达到了愿望,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凄然说。
  〃你以为我是瘟生?〃
  我点点头。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为什么选中我?〃我问。
  〃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我已近崩溃。〃
  〃主要是为了汉斯·冯艾森贝克。〃他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个名字,〃你念念不忘于他。〃
  〃你谋杀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说。
  〃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地震、饥荒、瘟疫,谁又罪致于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枪下。〃
  〃如果你的正义感这样浓厚,你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去检控我?我认为肯定我起码会得一个无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经说过,我已经把灵魂出卖于你。〃
  〃那么忘记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说。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地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总可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耻,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地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正你付得起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地吸。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儿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淌满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我会帮你。〃勖存姿说。
  〃你收买,你杀人,你运用你的权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喃喃地说,〃唯一对付你的办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溃。〃
  〃我明白。〃他说,〃我也并不希望你垮下来,我爱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爱我,像你爱石涛的画,爱年年赚钱的股票,爱——你一切的财产,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懂得其他的爱。〃
  〃你可以学。〃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学。〃
  〃好的。〃我点点头说,〃你是勖存姿,我应该知道。〃
  没多久之后,我那不争气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
  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私——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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