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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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短篇集-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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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事?”他笑,“因为你那个小阿飞男朋友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我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看得出来?还是姊姊姊夫他们告诉你的?”

  “当然是我眼观四方。”他说:“这还用解释?”

  我不作声。

  他说:“女孩子喜欢为恋爱而恋爱。”

  我反问:“你恋爱过?”

  “还没有。”

  “你凭什么说我?”我又问。

  “你自己想想看。”他说:“我觉得恋爱不是这样表面化的。爱是一种默契。”

  “人人都得像梁山伯祝英台?”我又问。、

  “你又凶了,又要跟我吵架了。”他笑说,

  “你不该说我的男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是小阿飞。”

  “对不起,我太主观了。”他马上道歉。

  “他根本是小阿飞。”我说:“好吃懒做,倚赖父荫,见异思迁,胸无大志,目中无人,标新立异,惨绿少年。两年来我竟没有看清楚!”

  康嘉笑了。“将来你怎么说我?”

  我诧异的问:“我为什么要说你?”

  “因为我想做你的男朋友,见你这么批评你以前的男朋友,我不免有点心惊肉跳,以后得罪你,你不晓得怎么骂我呢。”他还是笑。

  我失色说,“你这个人,好厚的皮!”

  “我皮厚?”他收敛了笑容,“不不,我坦白而已。你不愿意我们做朋友?”

  “朋友是朋友,男朋友是男朋友,怎么一样?况且挑朋友,也不必桃我,我只会穿个巴黎新装,站在那里被人欣赏,有什么用?”我讽刺他。

  他静了一会儿,然后说:“穿巴黎新装,也不是个个穿得那么漂亮…那一日……你很美丽。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帽子,那层网,是一种奇怪的恍惚,我很喜欢……”

  他不会说赞美的话,因此说得很稚气很真实,我听呆了,我几乎相信自己是美丽的,几乎飘飘然起来。

  我停停神说:“你要配眼镜了,你没看清楚。”

  他说:“是呀,我的医生是叫我去验眼。”他又活泼起来。

  我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

  车子终于到了流浮山,我与他一路走下蚝田去。他这个人,真是太潇洒了,鞋子也不脱,便往水里走,我也跟着他,他身边有简单的测量器,我根本不懂他在做什么,坦白的说,我开始有点崇拜他。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他全神贯注的在做他的工作,卷着衣袖,脚踏在水中。我很久没有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了,太阳很烈,但是海风很舒服,我掠掠头发,呼出一口气。我在享受。

  与尊在一起,永远是从一个冷气间到另外一个冷气间,永远不会有这种开怀,一直只是做作。

  我是怎么跟他在一起两年的?因为没有比较?康嘉的坦白…他在车上说的那番话,我渐渐脸红。

  早已过了午饭时分,我居然觉得肚子饿,但是我没有催他,我耐心的等,终于他过来了,他看见我的脸,我也笑着回看他。

  他说:“脸都晒得红红的了,”语气很怜惜,“来,肚子饿了,吃饭去。”

  我只好又跟他走,我们走到一个饭店,他叫了吃的,也不管卫生不卫生,便据案大嚼,我想:舍命陪君子,生黄疽病也只好生,也吃得十二分香。

  吃完之后他建议回家,怕我累。我说我不怕,又陪他到海另外一边去。

  这一次他留得更久,把衬衫交给我,同时叫我帮他捡一种带红色的石子。我索性脱了鞋子,一块块的挑,真是弄得腰酸背疼,晒得两眼发直,可是完全忘了我的烦恼,康嘉说他慢慢才解释给我听,这红色的石子有什么用途。

  唉,这是怎么搅的,开头见到他,我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呵。

  直到太阳一半落在海里,我们才开车回家。

  一路上我们讨论著刚才的收获。到了姊夫家,我们两个人又脏又臭的出现。

  姊姊问:“这是秀秀?”她几乎是惊叫的。

  我解释:“洗完澡就不怕了。”

  “秀秀,尊打过电话来。”她说。

  我一犹疑,到底两年了。然后我下一个决心,“不要紧,让他打好了。”

  姊夫说:“这倒不错,秀秀如今脸上有血色了。”

  姊姊笑说:“也许你们不知道,秀秀在大学念的是生物。”

  康嘉如雷殛,“不是!”他嚷。

  我说:“怎么不是?有什么稀奇?”

  “我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他懊恼的说。

  我笑了。

  姊姊轻说:“放心,爸爸还没见到你,你自然不识泰山。”

  我老大的白眼给姊姊,太离谱了!

  我说:“生物是生物,海洋里的,我可不大懂。”

  “嗳,我们的组织要请女秘书呢。”康嘉直嚷。

  姊夫说:“秀秀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我说:“言之过早,我可没胆子跳到船上去看他们七人个男人裸体工作,对不起。”

  康嘉说:“你会考虑,秀秀,会不会?”他双目有神的看牢我,看牢我。

  考虑?

  唉,我开头看见他的时候,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啊。

  我对着他微笑。




老姑婆的春天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偶遇》

  我今年三十二岁,在美术博物馆工作,未婚。

  头发梳一个小髻,因为不想它妨碍我的工作。时时穿长裤与简单的毛衣,方便走动。

  我不化妆,不大说话,不常常笑。紧张的时候抽枝烟,习惯喝热茶,时时工作逾时。

  我知道他们叫我什么。

  他们叫我老姑婆。

  我并不觉得这种绰号有什么恶意。人们凭他们的直觉创造昵称,同事个子小便叫他“矮仔”,大个子叫“高佬”。既然三十二足岁了,被称为老姑婆有什么稀奇。

  他们对我不坏,我不是难相处的女人,我合理的对待他们,他们也对我好。我自己不爱说话,并不禁止下属说笑。

  我辛劳的工作,我喜欢办公室,那是因为假期的家太冷静,但是当他们星期一迟到的时候,我很能谅解,从来不发一声。

  我的助手与女秘书对我的意见:

  “庄小姐如果打扮一下,还是很漂亮的。她的皮肤很好。”

  “她无异是个高贵的女性。”

  我听了微笑。

  任何事引不起老姑婆胸中的涟漪。

  日出日落我工作。

  开木箱取出古董,把它们钉进箱子寄出去,观赏新得的画,设计展览场地……这些都是我的责任。有时候要写信给其它国家的美术馆长,要求他们借出国宝,与他们商量每件作品的艺术价值,每每都能使我废寝忘餐。

  有时候也比较空闭,我与老馆长有聊天的时候。

  我说:“昨天我看电视上的学生有奖问答。主持人问布政司是谁,所有的初中生都能够回答,但是问到蒙娜莉莎是什么人的作品,他们都哑口无言。”

  老馆长笑问:“你是几岁听到达文西这名字的?”

  “我不记得。”我说:“孩提时期就知道了,我想我一生下来就认识这些名字。”我停一停,补充一句:“但是我可不知道布政司是什么爵士,上帝是公平的。”

  “你应该结婚。”老馆长说。

  “我知道。可是找不到对象,”我扬扬手,“每个人都说:庄,你应该降低要求。可是他们怎么会当我的要求很高呢?我只是尚未有机会认识‘他’。”

  馆长问我:“如果你一天到晚躲在美术博物馆中,他如何能找到你呢?”

  “他们说:如果有缘份的话,那人会来敲门。”我说。

  馆长自喉咙中发出牢骚,“别相信他们,你还年轻,应该出去喝酒跳舞看电影!”

  但是我没有时间。

  至少我不觉得与这些人出去会比耽在博物馆中更具意义。

  我能够在展览厅中把一次金石展望的图章每颗取出来细看——我的工作便是我的兴趣,我不觉得痛苦。

  近圣诞节的时候,天气转得很阴凉,我看得出女孩子们都为舞会而忙碌,而我更显得老僧入定一般。

  天黑得比较早,六七点已经亮路灯,常常在这个时间我还留在美术馆。

  美术馆进出是要门匙的,因为我们办公室中收着不少名贵的东西。

  这一日跟往日一般,我留得特别迟,在替一组瓷器编号目。

  忽然发觉有人站在我面前,我猛地抬起头来,只看到一大蓬胡髭,一刹间吓得跳起来。

  那个人开口:“对不起,我吓到你没有?门开着,所以我进来了,我有敲门,不过你没听见,真对不起。”

  我惊魂甫定,看看他。

  “这是现代美术馆?”他问。

  “这不是,”我有点气,“这是博物美术馆,现代美术馆是楼下一层,而且人人早已下班。”

  “啊。”他失望,“这么早?”

  我觉得与他在一起有种危机,我说:“我也要走了。”我停一停,“我要锁门。”

  “啊,”他看着我,“你为什么害怕?我看上去像歹徒吗?”

  “当然不。”我不想多搭讪,拿起手袋,一路急步走出去。

  陌生人跟在我身后走,真像追逐。

  等电梯到楼下,我才松一口气。

  “你有车吗?”他问我:“能载我一程顺风车?”他手中提着简便的行李。

  “我不认识你!”我拒他于千里之外。

  “老天,你认识廖约瑟吧?我不是坏人!”他嚷:“我想到廖约瑟家去!”

  廖约瑟是现代美术馆馆长。

  我犹疑一下说:“我陪你去打电话,如果廖馆长认识你,我就送你。”

  陌生人讽刺的说:“小心行得万年船。”

  我放下五角辅币,替他接通了电话。“约瑟,我是庄,有人找你,是,你等等—”我把话筒交给他。

  陌生人接过电话,与约瑟大说一轮法语,慷慨激昂,不外是埋怨他在我这里得到的待遇。然后他把话筒还给我。

  约瑟的声音,“庄,他不是坏人,你把他送到我家来,有重赏。”

  “得了。”我挂了公众电话。

  我做一个叫他上车的姿势,把陌生人接到约瑟家。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

  约瑟站在门口等我们。

  “庄,你也进来吧,我们做了丰富的菜式。”他说。

  我说:“晚了,要回去休息。”

  约瑟耸耸肩,“谢谢你,庄,明天见。”

  “明天见。”我说。

  我瞥一眼陌生人,长发一大蓬胡髭,双眼倒是炯炯有神,可惜衣衫不整,我摇摇头,约瑟专门就是会与这些艺术家打交道,真叫我弄不懂。

  第二天上班,我很发了一点脾气,追究是谁在走的时候没把门锁好。

  午饭的时候,约瑟带着一个客人上来,他说:“庄,我替你介绍这是尚嘉宾,苏邦大学的美术教授。”

  “你好。”我与客人握握手。

  我说:“原来艺术家也不一定要大胡子衣衫褴褛的——”

  “庄。”约瑟阻止我。

  我问:“昨天你那位朋友呢?自己长得像个贼,却怪别人把他当个贼。”

  “庄——”

  “什么?”我问。

  尚嘉宾开口,“我就是昨天那个贼。”

  我跳起来,瞪着他。

  他说下去,“今天我剃了胡髭。”他摸着下巴。

  “你——你们——”我涨红了脸,“混账!”

  约瑟大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恼羞成怒,“出去!我要做正经事!你们这些混球出去。”

  把他们轰出去之后,我更加觉得羞愧,无容身之地,气得胃痛。

  约瑟进来道歉。我不睬他。

  “怎么你也会使小性子?”约瑟很惊异,“你一向不是这样的。”

  “老姑婆就不能使小性子?那一国的法律?”我问。

  “你好算老姑婆?”他问:“不会吧?尚说你是一个古怪可爱的小女人。”

  “那还不就是老姑婆!”我板着脸,“开心嘛?作弄了我,你们好算过了瘾了。”

  “庄,你不是真生气吧?今天到我家来吃晚饭。”

  “不去!”

  “庄—”他摊开手。

  “不去就不去!”一我还在生气。

  “来,别这样,庄,算我不对,向你赔罪。”他笑。

  “谁要你们赔罪。”我说:“我才不理你们。”

  “尚想知道关于岭南派的资料。”

  “叫他去翻书。”我板着脸。

  约瑟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你们鼻烟壶的资料吗?嗯。鸡血冻石、雕马石英、雕莲珊瑚、珐琅彩绘外国仕女图、白玻璃五彩花鸟、浮雕云龙紫晶、方解石含化石条纹玛瑙、雕鹤松石白玉……哗,听了都垂涎若滴,可否取出一观?”

  我叹口气,“你坐在这里我怎么工作?”

  “今晚上来吃饭吧。”约瑟说。

  “好,好,怕了你。”我说。

  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的会。

  那夜我与廖太太谈到瓷器的釉彩。

  “石榴红、无锡、三念花、翠毛,甜酱,葱白、仿龙泉、仿哥、仿唐三彩,大火篮……每只颜色都有独特之处,令人爱不释手。”

  廖太大不以为然,“我知道一定是有乐趣的,但是你也应该结婚了,那么多男同事难道一个也看不中?”

  “不说这些。”我说。

  “逃避现实。”廖太太说。

  “我给你们两夫妻批判下来,一文不值。”我说。

  那夜我还记得把尚送回酒店。

  尚问:“你不是讨厌我吧?”

  “并不,”我说:“我一向不喜与陌生人搭讪。”

  “我还是陌生人?唏!我们都见过好多次了。”他说:“你这个人,真是怪!”

  “你的酒店到了,下车。”

  “你也下车来喝杯东西,来!”

  我说:“我已经是位老太太了,你请老太太喝东西干什么?有什么前途?”我摊开手。

  “我们做事,不一定要讲前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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