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楼之五更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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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楼之五更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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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娘,你说昨晚咱们看到的那个女人是人是鬼?”他似乎从来不喜欢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不是转移话题,便是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

  白三心中自有计较,也不继续追问,淡淡道:“死过的人,活着的鬼。”和她一样。那样的气息,错不了。

  树三少闻言,眼中异光一闪,正要说话,眼角余光扫到那个男人从酒肆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不及思索,拉着白三就跟了上去。

  在跟着那人进入一道巷子之后,树三少脸上突然浮起一丝古怪的笑。

  “喂,前面的老兄,等等!”他扬声喊,放开白三紧走几步赶上已有醉意的男人。

  男人回过头看到是他,眼中浮起深深的厌恶,“又是你这叫花子……”语音未落,但觉颈侧一痛,便软倒在了地上。

  “正是老子。”树三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对着昏倒在地的男人慢吞吞地笑道。

  暗影幢幢的树林,淡月洒落的苍白光斑,时不时响起的夜枭厉叫,将夜染得阴森之极。

  男人醒转,发现自己被绑在树上,只是看了一眼四周,心中便直发毛,连头发根也立了起来。这里正是镇外那片与河靠近的小树林,早上才死过人,叫他怎么能不怕。

  一声口哨声在头顶响起,一个黑影突然从上面落了下来,将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的男人吓得惊叫出声。

  “别怕别怕,老兄,是本少。”树三少笑嘻嘻地拨了拨乱发,拍着男人的胸脯安慰道。

  见是他,男人心中稍安,却又立即觉得不对,“你……你要做什么?你快放开老子。”被这样绑着,他再有脾气也发作不出来。

  “不急不急。”树三少笑,“等河中那个红衣女人出来后再说。”

  “你看到了……”男人先是愕然,虽然有些恐惧,但又忍不住破口骂了起来。“娘的,那不是要等到明年!臭叫花子,快放开你爷爷,不然老子要你好看。”

  “明年?哈……哈哈……”树三少疑惑,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正好正好,你们这里林子里的鸟儿一只只饿得没有几两肉,将你绑在这里,正好给它们做过冬的粮食。”

  正当男人因这个可能性而浑身发寒的当儿,一个阴森森的女声在树木的阴影中突兀地响起。

  “废话恁多!说,那个红衣女人是怎么回事?”白三终于有些不耐。她和树三少恰恰相反,喜欢直接得到答案,而不是享受逼问的过程以及别人的恐惧。

  被这么简单就道出意图,树三少抚额,无奈地退到白三的身旁,像没有骨头一样扒在她身上。

  “婆娘,你剥夺了我的乐趣,你得补偿我。”

  “他再不回答,又或者说谎的话,你可以尽情玩。”白三冷酷地回,末了还加上一句,“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那是陈述,也是以另一种方式告诉他,两人互不相欠。

  “咱们谁跟谁啊,不必算得这么清楚吧。”树三少赖皮地嘀咕,“那我还是希望他不要回答比较好……”说到此,他蓦然扬声。

  “喂,老兄,你要是个汉子的话就别这么听女人的话。”这应该叫激将法吧。

  那一刻,白三首次产生掐死树三少的冲动。

  “我说我说。”不料那个男人不受激,一连声地道,生怕回得慢了,自讨苦吃。“是不是老……我说了,你们就放我回去?”

  白三冷冷一哼,没有回答。树三少则啧啧有声,“又不是女人,你想老子养你一辈子老子还不干呢。”

  男人只当他的话是耳边风,一边进另一边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思路,然后才缓缓将事情原由道来。

  “话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白石镇比现在要大许多,也繁华许多。”也许是因为陷入了回忆当中去,男人的脸上不再有恐惧,也没有愤怒。

  “就在那一年秋天,有一天傍晚镇上来了一对卖唱的父女。那天天气真好,落山的太阳将镇上的那条大街照得红红的,树叶被风吹得满天飞扬……”他说得极细,显然当时的情景是深深地印在了少年的脑海中。

  也许是为故事所吸引,也许是一安静下来夜间慵懒的毛病又犯了,树三少靠在白三身上,不再插话。

  “她虽然穿得是粗布衣裙,但是却比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要美丽上百倍千倍。她背着琵琶,用白生生的手掺扶着背着二胡竹笛的老头从镇口走进来……大家都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了。”说到此,男人顿了一下,隐在树影中的脸上浮起梦幻般的微笑。

  “仙女……”树三少含糊地嘀咕,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并没有多言。

  “他们父女在镇上租了间房子住下,每日都到酒馆茶楼里去卖唱。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比黄莺儿还要动人,加上人又长得好看,请她去唱曲儿的人便有很多。想娶她当妾的男人一堆一堆几乎把她家的门槛踏平,后来连镇长都动了心,派媒人前去说媒,要纳她当第七房小妾。哼!那些人瞧不起她是卖唱的,不愿意让她当正室,可是又贪慕她的美丽。”

  “她……她叫玉娘。”说到名字,男人脸红了红,但是因为光线不好,看不出来。“玉、玉娘性子贞烈,哪里肯当人家的妾室,全部回绝了,连镇长那里也不例外。”

  “后来便没有再上门求亲,她终于能够过上清静的日子了。”男人长长地吁了口气,但是眉转瞬又皱了起来,皱得死紧,像拧了个疙瘩。“我以为她能过上好日子,她是个好姑娘……可是……”

  “可是翻了年,夏天还没结尾的时候,她突然不再出来卖唱,无论出多少钱都见不到她的人影。直到那一天……”

  树林里突然安静下来,秋虫的鸣叫声立时变得响亮无比。

  隔了好久,男人才再次开口,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那一天……那一天是八月二十。”

  八月二十?白三眉头一皱。昨日不正就是八月二十?

  “街上到处都是卖桔子的。娘……那时候我娘还在,她从街上称了一大箩筐桔子回来,家里兄弟姐妹多,转眼就能吃得干干净净。我要出去给人做木工,顺手抓了几个带在身上。”说到此,他笑了下,不见重温过去的温馨,只是让人觉得分外的深刻与凄凉。

  “做木工那家是在镇南边,她……玉娘家住在西南那角落,我去的时候就顺……顺路……”

  “我看是绕道吧。”树三少懒洋洋地插了一句。是人都能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对那个玉娘的爱慕了。

  “我走的是要经过她家那条路。”没有理会树三少,男人继续道,“我一边吃着桔子,手中还捏着两个,想着如果、如果遇到她,就将剩下的全塞给她,若她能因此跟我说上两句话,我……我便是即刻死了也是快活的……”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神情腼腆起来,显然是全身心沉浸进年少时情窦初开的美丽幻想中去了。

  树三少啧地一声,举手捂住脸,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然后咚地一声歪倒在白三腿上。

  “婆娘,你说本少是不是抓错人了?”他小小声地嘀咕,很善心地没有大声打断人家美好地回忆。他只是觉得憋屈,深更半夜地不睡觉,来听人家的情史,这不是自找罪受?

  知道他晚上精神不佳,白三抬起袖子遮住了他的眼,淡淡道:“睡吧。”对于此事她本来就不是很热心,因此觉得男人的话倒是可听不可听。

  树三少又打了个呵欠,没有应,似乎真的睡了。

  那边被绑在树上的男人完全沉浸在回忆中,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小插曲。也许是憋在心中太多年,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机会,被逼开了个头,他便再控制不住全部倾吐出来。

  “就在我快要走到玉娘家门前时,里面突然冲出几个人来,最前面那个竟是镇长,而在他后面,在他后面……”男人攫紧了拳头,额上青筋暴涨,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可见当时气得一定不比现在轻。“是几个大男人抬着被绳绑住的玉娘。那样凉的天,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和亵裤,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得吓人。她的肚子……”他停了片刻,像是在蓄积勇气,又像是不愿去说。

  “她已怀有身孕,像是要临盆了的样子。娘的,如果让老子知道是哪个没胆的杂种,老子一定要他的命!”说到此处,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只是不知是为了心上人被辱,还是因为不甘。

  未婚而孕,一件不为世俗所容的事。像玉娘这般无依无靠的女子若落到有心人手中,必然毫无生路。白三心中已然明了,耳中听到男人继续在往下说,她竟有些许神思恍惚。

  “那些人,镇长,那些曾经向玉娘提过亲的男人们,埋怨玉娘勾了自家男人魂的女人们,那些满口仁义的道学先生们……”心中激动,男人一口气将那些自己认定的罪魁祸首们全部说了出来。“就是他们这些人,把一个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弱女子活活给逼死。玉娘……玉娘她还怀着孩子,一尸两命哪……”痛苦的呜咽声从男人喉中发出,像野兽的低嗥,惊得夜鸟扑哧哧离了枝。

  白三不自觉握紧了手,冷冷问:“她是怎么死的?”突然之间,她无比地讨厌起这个故事来。

  男人抽泣了半天,才稍稍平静下来。

  “他们用尽办法想逼玉娘说出孩子的父亲,可是玉娘就是咬紧牙死活不肯吐出一个字。那天晚上,他们就将她放进竹笼子,然后浸进了河水里。妈的,那个男人由头到尾眼睁睁看着玉娘受辱,竟然忍心不站出来。老子看他娘的良心是被狗吃了!”说着说着,他又激动起来。

  “你不是也看着。”白三冷笑。她怎会看不出眼前男人对那个玉娘的心思,看他如今义愤填膺的样子,那么在二十年前,在玉娘被众人侮辱的时候,他是否曾经为她做过什么?

  被这样一堵,男人突然沉默下来,并没有为自己辩驳。过了好久,他才又继续说。

  “第二天,有人拉起竹笼子,玉娘已经没了气。”顿了顿,他补充道:“河水不深,淹不死人,她是活活冷死的。”

  “玉娘的爹早在她被那些人抓走的时候便已经咽了气,没有人给她收尸,镇长也不准人给她收尸,所以让人把她的身体用席子随便一裹,丢到了坟地里。”

  “我……我病了一场,等能走路的时候去坟地里找,却只见被撕成碎片的衣服,人、人早已没了。”这里他说得含糊,显然那一场病来得并不单纯。

  白三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可能误解了他,但是她性情冷漠,也不会再去刻意说些什么。

  男人显然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唇角浮起一丝冷笑,道:“最开始几年,大家过得倒也安稳,至于那个无辜的女子,还有她没出世的孩子早被忘到了干干净净。”他的语气中有着痛恨,还有着淡淡的幸灾乐祸。

  “直到十年前。那一年的八月二十,晚上突然响起女人唱歌的声音……昨夜你们一定也听到了,就是那种声音。第二天起来,镇长家的女儿便死在了河中,死状和今天早上死的那个丫头一样。报了官,但是查了很久也找不到原因。”

  “从那以后,每年八月二十的晚上都会发生相同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回来了。”男人突然低笑了两声,森然道:“回来得好啊。玉娘,该讨还的总要讨回来!”

  “这是咱们白石镇自己的事,你们这些外来人最好别管闲事。”临走前,那个男人撂下了这么一句隐带威胁的话。

  树三少和白三哪里会放进耳中,他一走,白三便悄无声息地遁入了林中,连招呼也没打一声。

  “难道是内急?”看出她无意让自己同行,树三少便没跟上,只是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语。

  他也不急,借着月色寻了一堆干柴,生起火,然后便躺在火边呼呼大睡起来。

  东方泛白的时候白三才回来,她坐在仍泛着红光的火堆余烬前面,神色恍惚。连着两夜未睡,她却两眼清明,不见丝毫倦意。

  清晨雾浓,残林小道皆没。

  树三少睡姿不好,四仰八叉地占着很大一块地方。看到他一个翻身,快要滚到火堆中去,白三悄然挪过去挡住了他。

  身为武林中人却这样没有警觉,真不知是他太大胆,还是有恃无恐。或许他扮成乞丐的样子,就是为了能安心睡觉吧。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这个无稽的猜测,她的心思又转到了白石镇的事上,神情顿时变得阴郁之极。

  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抱住了她的腰,树三少刚睡醒仍带着些微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婆娘……”他仍躺着,蹭啊蹭,蹭啊蹭,又把头蹭到了白三的腿上,看那迷迷糊糊的样子,一时半刻还不打算起身。

  白三也不催他,目光看着弥漫天地的白雾,心思便像这白雾一样,茫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世间的事巧合得太多,如果她只是把白石镇的事当成一个巧合而不予理会的话,那么便不至于心乱。可惜她太冲动,竟然跑去证实这个巧合。

  她从小生长在坟地间,不知道坟地外有什么,直到主子带她离开。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更不知道母亲叫什么。她的姓,随的是守坟人。在她的心中,唯有守坟人才是她的亲人。

  可是,当想到那个女人有可能是自己母亲的时候,她竟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激动,以及一种不知是否算是期待的情绪。

  昨夜,她去找了那个坟场。

  虽然荒草丛生,坟茔破败,较十年前更加荒芜,但那确确实实是她生长的地方。她甚至还能寻着那被茅草湮没的小路,顺利地寻到自己曾躲藏过的坟洞。

  只是证明了又如何?证明了又如何……

  树三少完全清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白三矛盾彷徨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身上,很不寻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却没被察觉,他笑开,伸手扯了扯她垂在胸前的长发,将她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婆娘,别苦着脸,老子这就去给你讨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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