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几个人都很护着平常，轮流陪在平常身边。班里同学也很好，默契的不在平常面前谈论那件事，与平常谈笑如常——如果平常愿意说笑的话。
平常沉默的时候居多，心里憋闷，像堵了几块大石头。
一个星期过去，风声渐小，平常才松口气小心翼翼出来放风。
同云云一起在小花园里溜达，给她指着各种花草介绍它们的名字和习性。花园很小，里面的植物很多，花草树木，许多都是平日里不认识的。平常曾捧着一本植物图鉴对小花园进行地毯式搜索，识得大半。现在小小卖弄一下，换得云云一脸崇拜。平常很有些得意。
坐在长廊的石凳上，姹紫嫣红之中，两人说说笑笑，平常暂时忘掉近日来的阴霾。
长廊里又走进两个女生。本是相安无事，但一女生显然认出平常，趴在另一女生耳朵边说什么，那女生表情立刻诡异。两个人互相咬着耳朵，目光还躲躲闪闪地射向这边的平常。
平常脸上的笑消失，心里腾得起火，好心情消失怠尽。
云云小声说，平常不值得为这些人生气的，不要理她们。
我也知道不值得，可我没那么大气量我不能无视她们的存在。我招谁惹谁了，这件事我究竟有什么错？从头到尾，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从开始到现在，我懒散我冷漠我缺乏热情，可我有哪点做错了对不起别人了？无愧于心，我没有做任何给自己蒙尘的事，那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从运动会那日起到现在，半个多月，心里的石头越压越多，一块接一块。
平常总想，就这样吧就这样算了，不去争辩，只在心里自我检讨。平常想，人总是对自己比对别人宽容，那么凡事应该先把错误归咎于自己，再轻易的原谅自己，绝对不要埋怨别人。
平常对自己说，我错了是我的错对不起，可自己究竟错在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平常觉得再不做点什么就要窒息了，站起身大步走到两个女生面前，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两个女生有点害怕，紧张得看着脸色苍白全身颤抖的平常。
跟她们能说什么呢？说事情的经过让她们去跟别人澄清还是博取她们的同情？有些人不会相信所谓的真相，有些人不配了解真相。我又不是祥林嫂，需要哭诉。平常闭上眼睛，咽下即将流出的眼泪。然后睁开眼睛，对她们勉强笑一下，转身飞快的跑走。
云云瞪两个女生一眼，追着平常跑出去。
风在耳边呼呼地响，乱了的头发打在脸上，有点疼。眼前的树影人影迅速掠过。岔气了。一直跑到操场看台最高处，平常才停下来，坐下，扶着腰，剧烈喘息。
“平常，呼，第一次，呼呼，见你跑这么快……”云云也追上来，喘气。
呜，真疼。平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疼死了。
“我没事，云云，我想自己呆会儿。”平常轻声开口，哀求的口吻。
“平常，你……”云云蹲在平常面前，担心的看着平常。
“云云……”像呻吟，平常喉咙哽咽。快走吧，我快坚持不住了。
云云一步三回头的走下看台。
平常看着她胖胖小小的身子走远，泪刷的流下来。我忍不住，实在忍不住了。平常张口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要哭平常。牙越咬越紧，手很疼。泪还是涌出，大滴大滴的泪珠滴在膝头。让我哭一下好不好，我委屈。平常你为什么哭，你又没做错事。
小时候，跟着爸爸回奶奶家。那个村子里的小孩子欺生，经常取笑。有次他们用水泼脏了平常的新裙子。平常气急，抓起一块石头砸过去，正中为首男孩的头。男孩捂着脑袋哭起来，平常逃回家，藏在衣柜里不敢出来。
男孩的妈妈带着男孩找到奶奶家，一通怒骂。平常缩在黑暗里听着。奶奶陪着小心道歉。男孩与他妈妈更嚣张，颠倒黑白说平常欺负了他，要索赔要当众道歉要如何如何。
平常被怒气冲天的爸爸抓出衣柜。
“是他说的那样吗？”爸爸吼声震天，吼得屋子里所有的人全身一颤。
小平常仰起脸，小小声回答：“不是。”
爸爸吼：“大声点！不许撒谎！”
“不是，我没撒谎。”平常大声喊，泪掉出来，爸爸居然不相信自己吗。
“不许哭！你做错事了吗？”爸爸不理会奶奶的劝阻，继续吼。
平常摇头，咬着嘴唇忍住抽泣，泪眼朦胧的看到那个男孩得意的笑，是他先错的，再来一次自己还是会丢石头过去。
爸爸把平常摆到炕上：“你站在这把经过说出来，大声说出来，不许说谎！”
幼年平常站在炕边，昂着头，流着泪，大声讲述事情经过。男孩的妈妈领着男孩羞愧的走了。奶奶搂住平常，平常蜷缩在奶奶怀里放肆的大哭。
爸爸摸着平常的小脑袋：“平常，做错事的孩子才应该哭，如果你觉得自己没错就不该哭。”
哭是因为自己觉得羞耻。爸爸这么说。
可我觉得委屈，害怕，难过时不可以哭吗？小平常用奶奶的衣袖擦干眼泪。
坚强的孩子不会哭的。爸爸这么答。哭，不能解决任何事情。
书上说天使从不哭泣，爸爸说坚强的孩子从不哭泣。
我不是天使，我不坚强，我是个爱哭的小孩。
平常看着自己的手背，有两排牙印，已经红肿，不疼，麻了。
其实哭不代表不坚强，只是宣泄而已。哭过之后，依然要面对现实，依然要坚强。你们都错了，我把难过化做眼泪流出来，心里就不再难过。
平常眯起眼睛看着下面的操场，操场热闹依旧，很多很多人。还好，不算天翻地覆，只是自己这有点小小动荡而已。
之后的生活也没有太大改变。
倒是清闲多了。“宣传委员”只是挂个名。班干部开会，平常只是安静的坐着不参与讨论不提任何意见，分配工作朱熹自动把平常忽略掉。再不用写什么计划书，连黑板报朱熹都亲自挑梁，其他民间活动更是没有平常什么事。
平常乐得逍遥，空出来的时间就钻到学校图书馆里看书。
图书馆很小，就两层。一层是借书区，二层是杂志阅览区。
平常一般借了一层的书去二层看。人很少，中午大家都在睡觉，傍晚大家都在玩——还有一部分人驻扎在教室奋力学习。
阳光从大大的窗户透进来，照得身子暖暖的。桌子很大，椅子很舒服。有时，平常就会趴在桌子上睡着，直到上课预备铃响彻校园，老师过来敲桌子，平常才不好意思的对老师笑笑抱起书跑走。
几次之后，老师也就认识了平常——那个总在图书馆睡觉的小女生。
每周一，图书馆闭馆，整理书籍。平常就会跑过来凑热闹，同老师一起把放错架子的书摆回原来的位置。老师巴不得有人帮忙，特许平常从后门进入。——也只限于二层杂志区，一层的几个老师平常是不敢招惹的，太凶了。
高大的书架，平常掂着脚，手指在书脊上划过，抽出一本本书，用软布轻轻擦拭，再一本本放回。听老师讲她上幼儿园的小儿子如何调皮，同老师一起笑到喘不上来气。
时间就这么消磨着。
平常还没注意，已经到了期末考试。
平常是软着腿走出考场的。玩，就要付出代价。
平常看着成绩单，严重受创。自上初中直到现在，第一次如此惨烈。回想整个学期，不，整个学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妈妈说，你就成天弄那些没用的东西吧，说你也不听，你弄那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办个黑板报组织个拉拉队能让你考上大学？
爸爸说，学生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成绩是学生的命根子。
妈妈说，你看人家星辰，就没出过全年级前10名，你也是学，人家也是学，你怎么就比不上人家？
爸爸说，你这孩子就是缺乏自制力，缺人管教，就该有人成天督促着你你才学的下去。
妈妈说，连许诺都比你考的好，你说你差到什么地步了，你就玩吧你。
爸爸说，也许是学校环境不好，看着人家玩你也玩，你怎么不跟那些好学生学学呢。
妈妈说，这样下去不行了。
爸爸说，咱们走读吧。
走读，就是每天回家住，跟初中一样，早晨骑车飞速前往学校，晚上骑车慢悠悠回家。
学校里大部分学生家没在市里，所以学校才盖了宿舍楼，后来为了便于管理干脆要求全体学生住宿。但是愿意走读的，办好手续领一张“走读证”就可以每天出入那监狱一样的大门了。
学生们一般不愿意走读，好不容易离开家，离开爸妈的管辖，老师再严厉也顾不全六十个学生，自在逍遥啊。
爸妈现在收紧手里的线拽回飞出去的小风筝。平常不知道是福是祸，该喜该忧。
离开宿舍，就离开了每天对自己横眉冷对的朱熹，省得眼见心烦；离开宿舍，或许也离开了那个新建立起来的交往圈子，又要一个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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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荡
波荡
三十五、波荡
“常常回来，别跑——”妈妈开门取信箱里的报纸，常常趁机挤出来一溜烟跑下楼，完全不理会妈妈的召唤。“平常，干脆你带常常下去玩玩吧，好几天也不下楼了，闷坏了。”
平常没有常常的胆量，完全响应妈妈的号召，换鞋出门。叨咕着，是谁闷坏了，平常还是常常？
自打常常进了家门，妈妈在家里就只叫这只毛球为“常常”，而且宠爱有加。平常的小名以及妈妈的爱就这样被瓜分了。爸爸还好，只叫常常为“狗”或“傻狗”或“大笨狗”之类，可常常从不认这些有辱它尊严的名字，除非爸爸手里拿着肉骨头。
冲到楼下，常常在单元门口跟一人玩得正欢。平常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身上楼，可惜，慢了一步。
那人已仰起笑脸，叫：“平常！”
平常心陡然一跳，硬扯出笑，慢吞吞走过去：“星辰。”悄悄瞪常常一眼，都怪你这个没眼力劲儿的臭毛球。
星辰摸摸常常的小脑袋站起身，看平常：“带常常出去玩？”
平常垂下眼皮看常常：“是它带我去玩。”常常就地打个滚。嘁，平常毫不吝啬的送它一白眼。
常常蹿到星辰腿边，左蹭蹭，右蹭蹭。谁说我没眼力？就知道你不敢惹这位。
星辰笑：“反正也没事，一起去走走吧。”晃晃手里的塑料袋，“刚从超市回来，你还真有口福。”
平常心里哀号，我才不要什么口福，你怎么会没事，老天呀，快点给他找点事做吧……
有个游戏叫做捉迷藏。
平常为朱熹的事极度郁闷时还同时玩着这个游戏，四处躲藏极力避开某人。这游戏玩的很艰难，心情糟透了，还要像只老鼠一样避开那只成天乱晃的大脸猫。学校总共就那么大点儿地方那么几个主要活动场所，大伙儿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真要想刻意避开，着实不容易。
这个某人，而今正在平常身边悠然散步。
哎，还是在学校好一点，即使偶尔迎面遇到周围也总是闲杂人等若干，一扭脸假装没看见就过去了。不会像现在，哎。
平常不敢看星辰，眼睛看天看地看常常看马路上的车来车往。小心的拉开与星辰的距离，按照健身操的标准，一臂间隔，——长臂猿的臂。
星辰食指勾着塑料袋搭在肩上，一手抄兜，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有点尴尬。
平常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恨不得他能凭空消失。可不可以假装他什么都没说过？还是假装他说的是个笑话？或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装傻这招管用不？
星辰是一肚子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大脑快速运转中。小丫头你行啊，居然躲我，又是一笔帐。
平常感觉再这么下去自己非得闷死在这种沉默里，决定活跃一下气氛。无言的沉默实在有点暧昧，更显出不自然。
侧过脸刚想张口，余光看到一个鬼祟的人影。平常警觉，立刻回头，看到来不及躲避的另一个某人。星辰也跟着回头，刚好与慌张的许诺大眼瞪小眼。
天呀，他这是干吗？这是什么情景？地呀，你怎么还不裂个缝让我钻进去？
平常真想眼一闭，换个世界清净。
许诺先镇定下来，几步赶上来，拍拍星辰的肩膀：“还想吓你们一下呢，居然被发现了。”
星辰也拍拍许诺的肩膀，点点头。
两个人的表情，都有点怪异。
平常突然笑起来，捂着肚子弯着腰。想起他俩狼狈为奸欺负自己的那些日子，再看看现在……平常颇有点幸灾乐祸，还有出了口恶气的畅快。世间自有公道。哎，如果自己现在只是个看戏的人该多好？
许诺更是羞愧，自己这做的什么事啊，白白被人抓了个现行。
星辰除了无奈就是无语，这小子究竟是多长个心眼还是少了根筋啊，都多大了还玩这招？用了这么多年都不嫌过时吗？
许诺这一出现，倒是打破了平常星辰两人之间的尴尬。许诺是个脸皮厚的，根本不把自己那点小小的罪行当成啥，短暂的羞愧之后很快就恢复往日的聒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平常，听说你老爸要你走读？”
平常最怕人提起此事，脸微热：“嗯。”心里默念，千万别问原因千万别问原因千万别。四方神明暂时休息，没听到平常的祈祷。
许诺大着嗓门问：“为什么呀？”
平常心里惨叫，脸上摆出一副不太在乎的样子：“因为成绩下降呗。”
许诺一拍手，大笑：“你也有今天！”
平常登时恼了：“什么叫我也有今天？”
许诺还没收敛：“想当年你也是俺爹娘用来教育俺的小典型，居然……”后面半截话还没出口，星辰的塑料袋已忽悠过来。许诺险险避过，拍星辰：“你小子……”话茬又停住，顺着星辰的眼色看过来，发现平常正死命瞪着自己，立刻自动消音。
平常现在的心情恰好用四个字形容：恼羞成怒。羞处，痛处，被人拿来当笑话。本来自己已经够心烦，爸妈也每天唠叨个不停，你居然还取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