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梦真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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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梦真泪-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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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志能忽然问:〃你与我这次会面,也是区先生示意的吗?〃
  〃不,我并非没有主张的人,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再瞒下去没有意思。〃
  〃我代韶韶谢你。〃
  〃先别高兴,也许韶韶会怨我。〃
  在这件事之前,邓志能满以为他自己机智、深沉、涵养工夫一流。
  但是他对自己失望,他没沉得住气。
  那日傍晚,韶韶开车上来接他。
  她感慨地说:〃看到没有,缆车站,十一二岁的某个星期六下午,母亲带我坐缆车到山顶,在旧咖啡屋给我买了热狗吃,可是不幸我喝了几口咖啡,一直觉得胸口闷,那是我童年时绝无仅有的外出活动,历历在目。〃
  小邓静静聆听,他早有心理准备,已经把耳朵训练好,他知道以后那几十年,这一类事故是有得听的。
  韶韶伏在车子驾驶盘上,〃怎么搞的,仿佛就是昨日之事,如不,即是上个星期,但当中二十年过去了。〃
  〃嘘,别透露你真实年龄。〃
  〃我从不隐瞒年龄。〃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
  〃不,那是因为我的成绩与我年龄相等,还有,我并不想做比我年纪幼稚的事。〃
  〃来,我们去喝一杯。〃
  韶韶怪疑心地看他一眼,〃做了亏心事,对我那么好?〃
  邓志能把妻子带到一间时髦会所,韶韶很高兴,正欣赏布置,有人向他们招手。
  韶韶一看,那人却是区燕和。
  〃哎,〃韶韶毫无心机地说,〃苏阿姨的女儿。〃
  燕和朝他们招手。
  韶韶说:〃过去一下吧。〃
  小邓咕哝,〃走到哪里都得坐台子。〃
  韶韶推他一下。
  燕和十分热心,〃我来介绍,我的未婚夫布志坚,邓医生、邓医生的夫人。〃
  韶韶受宠若惊,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曾沾过小邓的光,也不觉得她已晋升为医生夫人,经区燕和这么一说,顿时脸上光彩起来。
  此际她也已看清楚了燕和的对象布志坚。
  呵,原来是这个人,怪不得挺脸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照片过一阵子便会在某些杂志不当眼的彩页中出现。
  该君本来一脸高傲,后来听女伴说是医生,脸色稍霁,打了个招呼。
  邓志能与韶韶立刻回到自己的桌子去。
  韶韶悄声道:〃没想到医生二字可以止咳。〃
  〃此处虚荣疫症蔓延,总得有点防身本领。〃
  〃地方是好地方,人却没意思。〃
  小邓不语,怪不得苏女士担心女儿的对象。
  〃燕和好像很高兴。〃
  〃高兴就好。〃
  〃会长久吗?〃
  〃哎呀,太太,天下有什么是海枯石烂的,就算有,也闷死你,今夕快乐就好。〃
  说得也是。
  〃韶韶,我有话同你说。〃
  韶韶心惊肉跳,〃邓大嘴,我最怕你这副郑重其事、为国为民的口气,你想怎么教训我?〃
  〃你别多心,我不过是想——〃
  〃税务局追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俩一直分开报税,你的事我一无所知,你可别牵连我,我在新闻局有大好前途。〃
  小邓啼笑皆非。
  这时,区燕和偕男伴离去,临走朝韶韶飞来一个眼色,年轻的面孔上呈现一股洋洋得意之色。 
 


  
 
 
  
 

第四章 
 
  韶韶注意到她身上一整套的名牌衣着,每一样配件都叫得出价目。
  〃奇怪,苏阿姨怎么会允许女儿同这样的人走。〃
  小邓说:〃唉,世上哪有那么多邓志能。〃
  〃有什么话好说,我讲在前头,我这几年都无暇生孩子。〃
  小邓喝一大口啤酒。
  他想到那位编剧说的,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说完,他便开口道:〃韶韶,我打听到你有一个异父同母的妹妹流落在外,你若愿意,可与她相认。〃
  一口气说完,他松口气。
  韶韶眨眨眼,有点糊涂。
  她没有要求邓志能重复,她把那短短三句话消化了一下,更正他:〃你的意思是,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不,〃邓志能肯定地说,〃那个孩子的母亲正是姚香如女士。〃
  〃不可能,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只比你小一两岁,你不记得。〃
  〃母亲会告诉我,我们无所不谈。〃
  〃我知道你会抗拒这件事,但是韶韶,这是事实。〃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韶韶,她就是区奇芳。〃
  韶韶耳畔〃嗡〃地一声,〃啊,所以苏阿姨找上门来。〃
  〃是,苏女士特来把这个妹妹归还给你。〃
  韶韶觉得身子飘飘然,椅子像浮在半空。
  半晌,她颓然说:〃这种滑稽的情节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不可思议。〃
  〃你不是一直羡慕人家有要好的姐妹吗?〃
  〃可是,我对奇芳一无所知。〃
  〃慢慢发展感情呀。〃
  〃我觉得被伤害,妈妈为何一字不提?〃
  〃也许她有苦衷,因社会风气不开放,上一代的人苦衷特别多。〃
  〃可怜的奇芳,我霸占了整个母亲,她没有母爱。〃
  〃她生活条件比你高多了。〃
  〃明知是个养女而寄人篱下——〃
  〃她不知道身世,而且,区永谅是她亲父,相信我,她并无吃苦。〃
  〃不不不,邓志能,你不会明白,后母是不一样的,即使明理的苏阿姨,也还是两样。〃
  〃但是你没有父亲,两家扯平。〃
  韶韶忽然说:〃我需要一杯烈酒。〃
  〃我明白。〃他替她叫白兰地。
  〃那么,区燕和是什么人?〃
  〃燕和是苏阿姨的女儿,同你没有关系。〃
  〃可怜的奇芳。〃韶韶不住的那样说。
  邓志能握住妻子的手,〃可怜的韶韶。〃
  韶韶说:〃天啊,今夜我要失眠了,我痛恨失眠,人生过一日少一日,每一日都值得珍惜,故此每一日都得快快活活地过,但从今以后我都不能够再轻松了,惨!〃
  〃韶韶,多一个妹妹是好事。〃
  〃为何母亲守口如瓶,她不爱燕和吗?〃
  〃韶韶,不是燕和,是奇芳。〃
  〃啊是,她不爱奇芳吗?〃
  〃那并不重要,那已经过去,你愿意与奇芳相认吗?〃
  〃可怜的奇芳。〃
  〃韶韶,韶韶。〃
  她已醉倒。
  可是半夜三点,韶韶醒了,一言不发起床洗脸穿衣。
  邓志能拉住她,〃干嘛?〃
  韶韶抬起头:〃考试,早些到考场。〃
  邓志能掴打她的脸颊,〃七老八十,考什么试?〃
  韶韶看到窗外一轮明月,颓然说:〃天还没亮,原来还可以睡一觉,记得七点正叫醒我。〃
  〃醒来!〃邓志能握住她双肩摇晃,〃没有考试,听见没有?没有考试。〃
  韶韶呆呆看着他,这时才蓦然想起,她早已成人,且已结婚,有一份繁重的工作,还有一个家庭需要照顾。
  她不出声,坐在床沿。
  〃可是做噩梦了?〃
  她微微笑,〃是个美梦,那时我还不认识你。〃
  小邓靠在床上,手叠手,闭着眼睛,〃是梦见老同学霍永锦吗?〃
  韶韶不回答。
  他胡扯:〃将来介绍老霍给我认识,那么,做梦就不会尴尬了。〃
  韶韶握住丈夫的手,〃你去睡,别理我。〃
  谁知小邓生气,〃我怎么可以不理你?〃
  韶韶眼睛红红,他倒是从来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
  韶韶想起同事汤琼,上了三个月的早班,天天五点钟起来上班,丈夫却依然故我,日日过了午夜才睡,不跟她说晚安,也不说一声早,由她自生自灭,才不会为她略为改变生活方式,暂时性都不可以。
  汤琼告诉韶韶,披星戴月出门不要紧,可是那种孤寂感觉,非笔墨可以形容。
  邓志能不是那样的丈夫。
  当下他说:〃讲话呀,发牢骚呀,自己家里,不必拘谨,爱发泄就发泄。〃
  半晌韶韶才问:〃苏阿姨为什么不直接把秘密告诉我?〃
  〃也许她觉得我比较聪明可爱。〃
  韶韶看着小邓,〃我相信是。〃
  〃你几时与奇芳相认?〃
  〃混熟了再说,〃韶韶叹口气,〃大家已经成年,光是讲往事,就能说上三天三夜,或者一字不提,过去的事拉倒。〃
  没听到回应,一看,邓志能已经歪在一边垂着头睡着了。
  他的确累到极点。
  天濛濛亮了。
  韶韶想起母亲一早就起来改卷子,六十年代兴起许许多多夜校,母亲曾去教过国文,九点多下课回来,立刻睡觉,天尚未亮就改功课。
  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外快,什么样的杂工母亲都肯做,赚得一钿是一钿,都是那种极费精神时间的兼职,毫无前途的廉价劳工。
  有一阵子,母亲是邻居口中那〃推销人寿保险的上海女人〃,那时,区永谅与苏舜娟在干些什么?
  他们一直在小洋房内享福吧,佯称找不到故人!
  韶韶吃惊了,掩住嘴,她听出自己语气中的恨意,呵,要即时扑灭,不应有恨,她的童年生活虽然比较困苦,但是她得到的却并不比奇芳或燕和少。
  即使可以调换身份,韶韶还不愿意呢!
  韶韶最怕生活一片空白。
  像奇芳与燕和是那样天真,简直还未自蛋壳中孵出来,是极端受保护小动物,真正吃亏。
  况且,区永谅不过是小康,并非大富,这样出身的小姐,最难找到伴侣,不能吃苦,没有收入,一般家庭无福消受,有名望的家族呢,又会觉得不值什么,不上不下,卡在那里,是有点儿尴尬的。
  韶韶自觉已经闯出头,每天早上起来,她完全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像现在,她得沐浴更衣回到新闻室去。
  她任由邓志能多睡一会儿。
  到了楼下,才发觉是个大雾天,天地万物都湿漉漉的,不过空气十分新鲜。
  韶韶吸了一口气,刚想往小轿车那边走,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韶韶。〃
  她转过头去。
  呵,她知道他是谁。
  韶韶立刻庆幸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名贵套装,皆因下午要到局里去维持秩序,不致失礼。
  她用很平淡的语气说:〃这么早,区先生。〃
  是,那是区永谅,头发全白了,但是梳理得十分整洁,深色西服,显得端庄大方,怎么看都不似已超过六十岁的人。
  他清清喉咙,〃你知道我是谁?〃
  韶韶忽然讽刺他,〃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区永谅呆住了,缓缓低下头。
  她与他家里那两个女儿不一样,区韶韶反应迅速,辞锋尖锐,是个厉害角色,是生活把她训练成这样吧?
  那边,韶韶心想,十多年来,在社会与各色人等周旋,不是挨批挨斗,就是整人斗人,咄!哪里还有省油的灯。
  区永谅在薄雾里看着韶韶。
  像,真像。
  韶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毫不客气地说:〃我一直告诉苏阿姨,其实家母与我并不相像。〃
  区永谅忽然想告诉韶韶,小时候,他曾把她抱在怀中。
  但是韶韶看看表,〃我赶时间上班。〃
  〃呵是,我送你一程。〃
  那辆深蓝色的房车驶过来。
  韶韶没有拒绝。
  她很自然平静地坐在车厢内。
  此刻,区永谅又觉得韶韶不过是都会中所有能干的年轻女性之一,十分陌生,他不敢冒犯她。
  倒是韶韶问:〃区先生做什么生意?〃
  〃我做塑胶。〃
  生意就是生意,韶韶感喟,毋须搞航运建筑,即使只是做塑胶或搪瓷,已能生活得很好。
  母亲一无本钱,二无魄力,跑断了腿,也苦了一生。
  〃听说,你是政府里的官?〃
  韶韶一怔,〃嗤〃一声笑出来,〃呵是,豆官。〃
  〃舜娟说你嫁得很好。〃
  〃我的要求低。〃
  〃他是好青年。〃
  〃他的要求也不高。〃韶韶微笑。
  区永谅忽然有所顿悟,〃那是婚姻的真谛吧。〃
  〃愚见认为那是任何一种人际关系的真谛。〃
  区永谅惊讶,那样有智慧,他知道她只比奇芳与燕和大三两岁,家里那两位真被惯坏了。
  他终于说出心里话:〃我一直挂念你们母女。〃
  〃谢谢区先生。〃
  〃分手之后——〃
  〃区先生,我到了。〃
  真不巧,刚刚说到要紧关头。
  韶韶故意不让他讲下去,她不想听。
  母亲已经过世,她逝去的童年也不会回头,多讲无益。
  下车时,韶韶说:〃区先生下次找我,请先通知我一声,好让我准备。〃
  为人长辈,也不见得有随时突击检查的权利,多年来工作上的训练使韶韶认为那是一种不专业不礼貌的表现。
  他们一直认为她即是她母亲,错!
  母亲被感情及直觉操纵一生,她才不会。
  不过,韶韶苦笑,控制了现代女性的是她那份工作。
  回到新闻室,上司召她。
  〃区,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韶韶一听,立刻明白了,〃屎,你们要调走我。〃
  〃这是好事呀,证明你不是新闻室的家具杂物。〃
  韶韶吸一口气,〃去何处?〃
  〃去区域市政局。〃
  〃呵,〃韶韶冷笑一声,〃刺配边疆。〃
  〃你的视线广阔了——〃
  韶韶给他接上去:〃上头好升我。〃这句话唬尽天下英雄好汉。
  〃正是,你是明白人。〃
  〃我不去。〃
  〃区,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总要有人去。〃
  〃今天真不是好日子,坏消息连二接三。〃
  洋上司翻着文件,半晌沉吟道:〃两局里倒是有个空位,忙是忙一点,主要是侍候那位女勋爵,但是你可以胜任呀,你外形讨好,人又能干。〃
  韶韶忽然明白了。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但马上把笑意收敛。
  这才是他们要她去的地方,怕她倔强,先拿另一个位子吓一吓她,相比之下,这还算是优差,至少办公地方在市中心。
  可是,让上司知道你比他聪明是行不通的,韶韶在脸上摆出犹疑之情。
  〃区,那是一份好差使,不知多少人想去。〃
  韶韶仍然维持缄默。
  〃好了,算是通知过你了,过两日这一连串调动自会公布。〃
  韶韶知道这上下恐怕人人都已知道此事,总算是个体面的位子,算了吧,受人二分四!焉得不低头。
  她说:〃你知我是最不计较的。〃
  一动不如一静,又得重头适应新环境,新同事的脾性习惯,真是十分劳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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