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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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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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截。书正媳妇再去生事,夏天义说:“你说说,你要多少?”书正媳妇说:“书正每月工资四百元,还管一天三顿饭,乡政府灶上的泔水稠,担回来喂猪,猪是一头母猪十头小猪,得空还种地,再是我在市场上还有个摊位,一日再不卖也是落个五元十元的吧,现在在家伺候人,不赚钱了还得出摊位费和各种税,你算算,伤筋动骨一百天……”
  夏天义说:“你慢慢说,不要急,把眼角屎先擦了。”书正媳妇就擦眼睛。夏天义说:“你说总共多少钱?”书正媳妇说:“你还不给五千元?”夏天义说:“才五千元?应该给五万!”站起身就走了。
  夏天义再不去书正家送好吃好喝,三天一换的膏药让哑巴去送,哑巴到了书正家院门口,把院门拍得哐啷啷响,书正的媳妇开了门,只见门外放了膏药不见人影,就破口大骂。此后,这婆娘上门耍泼,夏天义在七里沟,她便对瞎眼的二婶说难听话,见二婶吃什么她吃什么,二婶喝什么她也喝什么,还睡在了炕上不走,哭喊:“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我把书正就抬到你家来啊!”二婶口拙,眼睛又看不见,先是好说好劝,那婆娘越发张狂,一边哭喊一边将鼻涕眼泪抹在炕沿上、桌子上,二婶摸了一手,也趴在炕上只是个哭。左邻右舍的人都来劝阻,才把书正的媳妇拉走。到了晚上,几个儿媳才知道了书正媳妇来闹腾的事,便来找夏天义。夏天义说:“是这样吧,咱给那泼妇出些钱吧。”淑贞说:“爹有多少钱?”夏天义说:“我哪儿有钱?”淑贞说:“你没钱那还给她啥钱呀!让她闹吧,看她能闹到什么样?”竹青说:“那娘还活不活?舍财图安宁,咱每家出二百元,打发了算了。”淑贞说:“你有钱出,我可没钱。再说,起事的还不是哑巴,送膏药就是送膏药么,你放到人家门口像个啥?”庆满的媳妇说:“你要这样说话,这钱我也不出啦,就让人家天天来哭来骂,只要老大不嫌丢人,我们怕什么了!”屁股一拍走了。庆满的媳妇一走,淑贞也走了,留下竹青和瞎瞎的媳妇。夏天义一直抱着个头蹴在凳子上,这下摆了摆手,说:“你们都走吧,都走吧。”夏天义从来没有说过这么软的话,竹青就说:“爹,你不要急,我找书正说去,咱就是有错也不至于让她来家闹呀?该硬的地方还要硬!至于最后怎处理,有你几个儿哩,你甭生她们的气。”夏天义苦愁着脸,突然泪流下来,说:“我咋遇到这事么,,这到底是咋啦,弄啥事啥事都瞎?!”他脸上皱纹纵横,泪就翻着皱纹,竖着流,横着也流。两个儿媳忙劝了一番,动手去厨房做饭。
  竹青拿了一包纸烟,去书正家和书正谈了一次话,纸烟一根接着一根,说你书正是从?塄上自己跌下来的,给你看病吃药已经可以了,你还狮子大张口要五千元,又让你媳妇去闹,天地良心过得去过不去?书正说,你给我吃根纸烟。竹青说我的纸烟为啥给你吃,吃可以,一根五元。书正不吃纸烟了,说天义叔不来让我签字,狗不咬我,我能从?塄上跌下去?这腿一断,疼痛我忍了,可做饭的差事没了,地里活干不成了,我为啥不要赔偿?竹青说要赔偿,当然要赔偿,你不要赔偿还不行哩。书正说咋个赔偿?竹青就把一根纸烟塞到书正的嘴上,说你不胡搅蛮缠了咱就好说。整整一个下午,竹青软硬兼施,最后说:“做饭的差事,让君亭去乡政府争取,腿一好你就去上班,这我给你保证。地里有什么活,夏家五个儿子帮你,这我也给你保证。我说话如果不算数,你要多少我们就给你多少,还可以把唾沫吐在我脸上。但是,我给你保证了,你媳妇再去闹,那我们就管不了哑巴,他要把你媳妇腿打断了,你两口子就睡在一个硬板床上养伤吧。”书正说:“你甭吓我。”竹青说:“我不吓你,哑巴现在就在院门外坐着的。哑巴——”哑巴在外边听到了,提起一只猪崽的后腿,猪崽曳了长声叫。书正蔫了下来,却说:“五千元不给,两千元给不给?”竹青说:“两千元能从天上掉下来呀?”书正说:“那给一千元,少了一千我就不和你说了!”竹青说:“你好歹不知,那你就去索要吧!”竹青把纸烟收起来就走。书正说:“竹青,你是来威胁我么,我知道你夏家人多势众,可我书正也是有三个儿子的,我儿子会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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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青把情况反馈给了夏家的五个儿子,只说男人家有主意,没想庆玉先躁了,骂道:“一个子儿都不给他!”庆金嘟嘟囔囔,一会儿说爹爱管闲事,现在出了事啦两委会没一个人来过问,一会儿又怨恨狗,如果不是狗去咬,哪儿会有这事。庆满和瞎瞎也骂狗,说爹把狗惯得没个样了,在爹眼里,狗倒比儿子强。正恨着狗,来运就进了门,来运是和夏天义去七里沟的,已经走到半路,夏天义发现忘了带吃卷烟的火柴,让来运回家去取。来运先跑到夏天义家,院门锁了,二婶是害怕书正媳妇再来而到俊奇娘那儿,来运就跑到了庆满家。来运一进庆满家,见屋里坐了夏家五个儿子,尾巴摇了摇,从厨房灶台上叼了一盒火柴要走。庆玉说:“瞧瞧,这狗真是成精了!”瞎瞎就一下子先过去关了院门,逮住了来运就打。可怜来运被夏家的五个儿子按在地上用脚乱踢乱踩。夏天义在路上等了一个时辰,不见来运,担心来运没听懂他的话,就返身自己回家来取火柴,在巷中忽听得庆满家有响动,顺脚进来,才发现来运被打得趴在地上,口鼻里往外喷血。夏天义气得浑身哆嗦,吼道:“这是打狗哩还是打你爹哩?!要打就来打我吧!”五个儿子都松了手,呆在那里。夏天义还在吼:“打呀,来打我呀,你们不打,我自己打!”举了手打自己的脸。儿子们吓得一哄散了,来运才呜呜呜地哭起来。
  庆金跑出门,赶忙往四叔家去,庆金着实是慌了,他要搬夏天智来劝爹,但到了夏天智家门口,才醒悟夏天智去省城了,没有在家。那日的天上黑云密布,秦安的媳妇在伏牛梁上的地堰上割酸枣刺回来当柴火,听见了老贫协和我爹又在吵鬼架,吓得跑回来,把镰刀都丢失了。染坊里的大叫驴莫名其妙的不吃不喝,腹胀如鼓。而放在刘新生家的楼顶上的牛皮鼓却自鸣起来。
  第三十四章
  夏天智是在省城呆过了十天返回清风街的。孙女的手术很成功,割开了封闭的肛门,只等着伤口痊愈后大便就正常了。夏天智满怀高兴,等到白雪娘带着庆玉的小女儿去照管白雪和孩子,他自己就带着一大包买来的秦腔磁带先回来了。清风街发生的事,是他回来后知道的,他就去万宝酒楼向夏雨要了一千元,谎称向出版社再购一部分《秦腔脸谱集》,把钱悄悄送去了书正家。书正见夏天智拿了钱来,从炕上下来一瘸一瘸地走着去倒茶水。夏天智说:“你给我走好,直直地走!”书正说:“走不直么,四叔!狗日的赵宏声整我哩,现在我走到哪儿路都不平!”端来了茶,茶碗沿一圈黑垢,夏天智不喝,骂道:“这碗恶心人不恶心人?你还讲究在乡政府做过饭哩!”书正说:“清风街上我最服的就是四叔了,四叔做事大方,你就再骂我,我心里还高兴哩!”却又说:“四叔人大脸大,去乡政府再做饭的事,还求四叔给说话哩!”夏天智说:“你别给个脸就上鼻子啊!你去乡政府问过了?”书正说:“我让我媳妇去过,人家不肯再要了,嫌我是跛子。”夏天智说:“我咋听说是嫌你不卫生,还庆幸断了腿是个辞退的机会。”书正说:“那些干部官不大讲究大哩,乡长要筷子,我好心把筷子在衣襟上擦了擦给他,他倒嫌我不卫生,我衣襟上是有屎呀?!”夏天智当然没有去乡政府给书正说情,书正的媳妇倒自个去找乡长,乡干部一见她,先把大门关了,敲了半天敲不开。她说:“当官的这么怕群众呀!”门还是不开。她就大声喊,喊她来取书正的一双鞋的,难道乡政府要贪污群众的鞋吗?隔了一会儿,门上边撂出来一双鞋,是破胶鞋。
  书正的媳妇提着破胶鞋往回走,走到砖瓦场旁的土壕边,一群孩子用棍子抬着连了蛋的来运和赛虎,孩子们哄地散了,这婆娘就拾了棍打来运。来运拖着赛虎跑,又跑不快,被木棍打得嗷嗷叫。乡政府的团干从街上过来,夺了棍子,说:“狗也是一条命,你就这样打?!”婆娘说:“我没打赛虎,我打来运。”团干说:“来运是赛虎的媳妇,你打来运是给乡政府示威吗?”婆娘说:“噢,狗是夫妻,乡政府才护着夏天义呀!”团干说:“你这婆娘难缠,我不跟你说!”拿了棍子回乡政府了。书正媳妇又用脚踢来运,来运已经和赛虎分开了,立即发威,咬住了她的裤腿,她一跑,裤子哗啦撕开一半,再不敢踢,捂着腿往家跑。
  夏天义却在这天夜里添了病,先是头晕,再是口渴,爬起来从酸菜瓮里舀了一勺浆水喝了,再睡,就开始发烧,关节里疼。天亮时,二婶以为人又起身去七里沟了,腿一蹬,人还睡着,说:“今日怎么啦,不去七里沟?”夏天义说:“我是不是病了?”二婶从炕那头爬过来,用手在夏天义额上试,额头滚烫,说:“烧得要起火呀!你喝呀不?”夏天义说不喝。二婶说:“是不是我把老五的媳妇叫来,送你去宏声那儿?”夏天义说:“谁不害头疼脑热,我去干啥?恐怕是头发长了,你让竹青来给我剃个头。”二婶摸摸索索去了庆堂家,竹青把理发店的小伙叫来。夏天义的头皮松,剃头时割破了三处,都粘着鸡毛。夏天义想出来活动活动,但走了几步,天转地转,面前的二婶是一个身子两个头,他又回来睡在了炕上。到了下午,后脖子上暴出了个大疖子。
  夏天义没有想到一颗疖子能疼得他两天两夜吃不成饭,睡也睡不好!二婶害怕了,这才告知儿子们,儿子们都过来看了,把赵宏声请来给贴膏药。庆金说:“啥病你都是一张膏药?”赵宏声说:“我耍的就是膏药么!”庆金说:“为啥这样疼的?”赵宏声说:“疖子没熟,就是疼。”庆金说:“还有啥药吃了能叫人不疼?”赵宏声:“那就得打吊针消炎。”庆金说:“打吊针。”赵宏声说:“这膏药我就不收钱了。要打吊针得连续打五天,我就贴不起药费了。”庆金就去和几个兄弟商量,得给老人看病,庆满的媳妇问:“这得多少钱?”庆金说:“现在药贵,几百元吧。”庆满的媳妇说:“不就是个疖子么,贴上膏药慢慢就好了,还打什么吊针?”庆金说:“老人年纪大了,啥病都可能把人撂倒。”淑贞说:“人老了就要服老哩,再说人老了不生个病,那人又怎么个死呀?!”庆金啪地抽了老婆一个耳光,骂道:“这都是你说的话?”淑贞一把抓在庆金脸上,脸上五道血印儿,说:“你还打我呀,你们人经几辈就是能打人么,不打人也不至于落到病成这样!我不孝顺,你孝顺,你给你爹去各家要钱治病么,看你能要出个一元钱来,我都是地上爬的!”庆金不言语了,气得去河滩转,肚子鼓鼓的,一边揉一边说:“气死我啦!唉,气死我啦!”又觉得自己窝囊,伤心落泪。转了一会儿,心想几个弟媳妇肯定也是不会掏钱的,他不愿再给他们说,可他自己又没钱,便去了西山湾的血站卖了血。
  庆金没想到给他爹只打了两天吊针,夏天义是忽闪忽闪着又缓和过来了,而他却从此面色发黄,见荤就吐,一坐下来便困得打瞌睡。光利去了新疆后所经营的供销社关了门,却一直欠着承包费,人家最后清算,以商品抵债,把他又叫了去。原想着把那些积压商品拉回去还可以办个杂货摊儿,现在全抵了债还不够,人一急,眼前发黑,就昏倒了。醒来寻思什么病上了身,趁机在县医院做个化验,结果是肝硬化。庆金问医生:这病要紧不要紧?医生说:当然要紧,往后再不得生气,熬夜,喝酒,好生吃些保肝药就是。庆金没有去买药,回来也没给任何人说,只是再聚众喝酒时坚决不动杯子。
  眼看着到了腊月十几,庆金坐在夏天智的院子里晒太阳,太阳暖暖和和。夏天智吃了一阵水烟,见庆金耷拉个脑袋,来运也卧在那里不动,就说:“提提神吧!”放起了秦腔。庆金不懂秦腔,问放的是啥调?夏天智说:“你连苦音慢板都听不来?”顺嘴就哼:
  庆金说:“人心里早些不美,这曲子听着惶。”夏天智说:“你不懂就少指责!给你听个《若耶溪》,只怕戏词儿太文。”就放了西施唱的一段:“一叶儿舟,一叶儿舟,一叶儿舟自在流。渔女儿,坐在船头,渔老儿,垂钓钩。鸥不知人,人不知鸥,世外桃源多自由。胜如我,拘在茅屋,纺织不休,没爹没娘,多病多愁,无雪常叫梅花瘦。”庆金果然听得不明白,却说:“响鞭炮了!”夏天智侧耳听了,果然有鞭炮响,说:“谁家过事啦?”庆金说:“今日庆玉成亲了么。”夏天智说:“他成亲呀?!是和黑娥?”庆金说:“他没来给我说,只给庆满说了,让庆满带话要我过去吃酒。我那么贱,欠一口酒?我是他大哥,他不来亲口给我说,他家离我家千山万水了?”夏天智说:“我连个口风儿都没听到。”庆金说:“他记恨你!连我爹都没请,我爹今日还是去了七里沟。”夏天智说:“你爹身子虚成那样了,还往七里沟跑呀?!他庆玉是个横爬的螃蟹,他都请谁啦?”庆金说:“我刚才到你这儿来,瞧见君亭、上善、金莲、三踅,还有丁霸槽都去了。听庆满说他不大闹,只待三桌客。亏他待的客少,他就是山珍海味摆一河滩,看清风街能去几个人?”夏天智说:“他不请我了也好,请我我也不去的。听戏,咱听戏!”夏天智这回在高音喇叭上播放磁带,满清风街都是了秦腔。来运从地上爬起来,应着曲调也嚎叫,痒痒树上的叶子就哗哗地往下落。夏天智突然把高音喇叭又关了,他说:“咱这么放秦腔,别人还以为是给他庆贺热闹哩!我给你说戏。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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