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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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塔之犬-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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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这样,但又如何?”我说,“这件事和别的事有什么关系吗?没错,我不是无时无刻在想我有一天会死,但这是因为我希望忘掉它。如果不试着遗忘,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不过,我对你的感觉却不是这样。”

  “一样的,这就是你感知的方式,是吧?这种感觉是间歇性的。”她再度把脸转过去。

  我举起双手盖在脸上,用力搓揉了几下,努力整理混乱的思绪。过去我们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争辩过,此刻的感觉很像泅游在一池又稠又黏的糖浆里。“够了,露西,你何必这样呢?我对你的爱是一直存在的,我们两个会永远在一起。可是你到底想要我怎么说?就算爱情再浓烈,你也不可能在这一生中的分分秒秒都维持这种强度。”

  她突然平静下来。“我能,我可以的。如果不知道自己爱着你,我便无法呼吸,一口气都不能。”

  我没再答话,只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看着她背部的线条。“你这些怪念头从哪儿来的?”我问。

  她没有马上回答,隔了一下才转过来看着我。“不知道,”她说,“对不起,大概是你让我有点儿反常吧,突然提出结婚这种事。”

  “要我收回吗?”

  她把手举起来移到面前,看着我先前写的那几个字。“不要,”她说,“我不要你收回。”她叹了口气。“只是现在我还不能答应。我认为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够,万一你以后了解了更多,改变主意怎么办?”

  “这个嘛……我认为是不会发生的。不过,那好,你快说———你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可以,”她说,声音相当平静,几乎没有半点起伏。“如果你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嫁给你———我身上有刺青吗?”

  我凝视着她。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我都熟悉极了,难道她以为我会错过哪个部分吗?“没有,”我说,“你身上没有刺青。”

  她立刻低下头,把头发拨开。我看见她的头皮上有一块黑色的墨痕。“猜错了。”她说。

  我俯身凑过去,仔细查看,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图案。“这是什么?”我问。

  “是蛇发妖女,”她说,“像美杜莎之类的。”

  “哇!”我说。我试着从她的发根之间辨识哪里是女妖身上的鳞片或狰狞的蛇脸,但她的头发实在太密了。“你什么时候刺的?”

  “十七岁。”她把我放在她头发上的手移开,抬头看着我。“以前我有拔头发的习惯,是一种精神疾病。”

  我点点头。“我听说过,”我说,“让我想一下,这叫……”我苦苦思索几个可能的拉丁或希腊字根。“Trichotillomania,拔毛症?”

  露西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这种事你居然也知道,”她说,“总之,我爸妈带我找了好几个医生,他们都要我接受治疗,却没有半点效果。所以有一天,我决定把头发剃光,然后刺上这个图案。”

  我想象我的露西在少女时代的样子,想象她光着头、万分尴尬地面对这个世界。这突然让我有点难过。“这样做有效吗?”我问。

  “有,因为剃光头就没有头发可拔了。”

  “的确。”

  “我留了一年多光头,直到觉得生命中的一些事好转了,才让头发安全地长出来。我把这个刺青当作护身符,是我力量的神秘来源。我相信它会保护我,不让我落回原来的处境。”

  我试探性地把手伸向她,而她愿意握住了。“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破坏了你美好的提议。”她再把手举起来,看着手上的字。“很贴心。”

  “没关系。”

  “我只是需要时间,”她说,“好让我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别担心,”我说,“这段时间我哪都不去。”

  

  所以,我继续等待。我又等了五个月。之后,有天早上当我醒来时,发现我的手掌上出现了几个字:我愿意。
 

第二部分 
十三  
作者 : 卡罗琳帕克丝特  


  有件事我没有坦白:当警探安东尼?史塔克问我露西过去是否提过自杀的事时,我没有对他说实话。这并不是说,我早在露西去世的前几月或几周就知道她动了自杀念头而未加防范;至少,当时我完全没有往这个方向猜想。不过对我而言,我还是不够坦诚,没在警探问话的第一时间,说出露西曾在我们订婚的那个甜美、令人屏息的时刻,告诉我她一生中曾出现过三次自杀的想法。

  最接近的那次,她告诉我,是在她成年前那段拔头发的时间,发生在那个刺青进驻她头皮上的那一年。当时她父母在闹离婚,而她在学校的生活也相当不愉快———我好像把这些事说成理由了,似乎人类的诸多痛苦能被一一解开来,像上述那样条理分明地整理。有多少像她当时那种年纪的女生在学校有适应不良的问题,有和父母闹不愉快的问题,却从没想过拿起刀来用锐利冰凉的刀刃划向自己的手腕?不,事情绝对不只是这样,凭我个人有限的能力,是无法把全部事实拼凑出来的。

  但是,无论那致命的原因为何,无论是何种际遇和心情才会使一个人徘徊在死亡边缘,这种因子确实曾像血液一样流动在露西的体内。她陷入深度沮丧,每个日子都过得万分艰难,她承受压力,宛如体内有块巨石,让她整个人完全精疲力竭。每天,她一从学校回来便缩回床上,躺在那里直到母亲下班回家,她才勉强爬起来装出一副正常的样子。在那些从午后便躲在床上直到天色渐暗的时光,她会拿笔在自己的手臂和腿上写字,写在可以用衣服遮住的位置,用笔尖深深戳进自己的肌肤。她写过:有时,我觉得很想哭,想哭个一天一夜不停;这样也许够了,也许还是不足。她写过:有时,我觉得内里有个破洞,而且一天天变大。她还写过:有一天,一个女子突然消失了。当她告诉我这些事时,她是笑着说的,仿佛把自己少女时期的凄惨处境当成趣事。但我知道这些事一定深深伤害过她,才会使她记到现在。就是在那些蜷缩在床上的下午,她开始拔下自己的头发。她说,她想让自己产生痛楚的感觉,好借此去感受外界的一些东西。当她把拔下来的头发并排放在床单上时,她告诉我,当时感受到的是一种满足的成就感。

  连续几个月的不愉快,终于形成具体的单一事件———在高年级舞会的那天晚上,她起了自杀的念头。

  露西那时有两个相当亲密的朋友———布莱恩和莎拉。布莱恩是同性恋,而莎拉有一个在学校高她一届、名叫琼斯的男友。由于莎拉的舞伴是琼斯,露西和布莱恩便很自然地暂时凑成一对儿。她们都非常重视这场舞会,莎拉和露西还特地上街去买衣服。莎拉想找黑色的、性感一点的衣服,尽可能不要像一般人在高年级舞会上穿的;而露西则想找秀丽型的,虽然她知道自己不是这种类型,但她还是想买一件能在舞会上穿着的正式服装。她在一家古典服饰店找到她的梦幻衣裳,那是一件二十世纪初的淡蓝色无肩带礼服,上头有一道粉红色玫瑰花饰呈对角线从胸口斜向边缘。她爱死这件衣服了,却因自己的头发而感到尴尬。那时她的头发还稀稀落落的,遮不住头皮,于是到了舞会那天,她索性拿起剃刀把头发刮干净。她喜欢没有头发的样子,喜欢把手放在头皮上时那种光光滑滑的感觉。可想而知,穿着绸缎晚礼服的光头女子会造成何种不寻常的效果,但她自己却感觉这样的装扮是极富魅力且迷人的。

  然而,舞会那天的情况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大家以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看着她刚刮干净的头皮,而她只能落寞地和仅是好友关系的布莱恩共舞。她好希望自己也能和舞会上其他女孩一样,身旁有位穿着晚礼服的英俊青年伴舞,任由男友抚摸她们裸露的肩膀,并在耳边细语着待会儿舞会结束后的下一步计划。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些男生,坦白说,这些人没半个够资格成为她幻想的对象,可是她也确实希望有人能来追求她。她幻想能与某个男生跳舞,让他因两人身体挨在一起而变得兴奋,让他闭上眼睛用嘴唇轻轻接触她的头顶。她想要的是成年人的浪漫幻想,而不是眼前这位笨笨拙拙的好朋友布莱恩———他的手畏畏缩缩地搭在她臂膀上,目光却始终瞟向他暗恋一整个春天的迈克尔?帕特森身上。她羡慕莎拉,后者穿着透明的黑色衣裳,画上浓浓的眼影,一副成熟老练的模样,心中早已知道今晚舞会上会亲吻她的人绝对不止一个。舞会结束后,四人同去一家假日旅馆,他们在那里已预订好两个房间过夜———露西的妈妈知道她和布莱恩之间什么事也不可能发生,便欣然替她负担旅馆费用。他们四人在一块喝酒,直到莎拉和琼斯使过眼色溜回自己的房间后,才留下露西与布莱恩独处。

  “舞会就这么过了。”露西对布莱恩说。她伸手抓起伏特加酒瓶,往柳橙汁中加了一点酒。

  “是啊,”布莱恩说,“真有点失望。”

  “迈克尔今晚很帅呢。”露西说。这句话让布莱恩低下头,看着自己杯中的饮料。尽管露西已尽可能全力表态支持他,但他仍羞于提起这件事。

  “是啊,”他说,“你想,他现在会在和贝珊妮做爱吗?”

  “可能吧,”露西说,“也许现在所有人都在做爱,除了我们两个以外。”

  “是的。”他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人人都在做爱,除了光头女孩和同性恋男孩。”

  “如果迈克尔在这里的话,你会怎么做?”露西问。

  “可能什么也不做。我大概会突然变得很安静,害怕跟他说话,就像平常一样。”

  “你喝了多少酒?”她问。

  “很多了。”

  “那你把我当成是迈克尔好了。”

  布莱恩仍闭着眼睛。“我不认为我可能醉到这种地步。”

  露西灌下杯中剩余的饮料。“那是当然的,”她说,“试看看嘛,我会把灯关上。”

  她在布莱恩身边躺下,用鼻子磨蹭他的脖子。

  “露西。”他说。

  “别说话,”她说,轻轻咬着他的耳垂。“只管想着迈克尔。”

  她边抚摸他,边轻声对他说出所有迈克尔可能会说的话。

  “他很想对你这么做,已经一整年了,”她呢喃道,“他终于到这里跟你在一起了。嘘……你只要想着迈克尔现在正在这么对你做。”她感觉布莱恩的身体因她的抚摸开始有了反应,便又说:“假装我是迈克尔。”

  完事后,布莱恩在黑暗中捏了一下她的肩膀。

  “谢了,露西,”他说,“真的很棒。”

  她等了几分钟,直到确定布莱恩睡着了,才下床走进浴室,把门关上,把脸埋进掌心放声哭了起来。她在小小的浴室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啜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最后她索性在浴缸边坐下,用浴巾把脸捂住,以免让布莱恩听见她的哭声。就在她趴在狭窄的陶瓷浴缸盆缘、把脸压在粗糙的纺织物中时,那个想法出现了,她想到可以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充满了平静。我可以这么做,她心想,这个念头具有一种单纯的美。

  她站起来,再度在浴室里踱步,但已不再哭泣。她心中已有了明确的想法,让她振作了起来。我只要这么做就行了,她心想,然后一切就会结束。可是,该怎么做呢?她环顾浴室寻找灵感。布莱恩的个人清洁用品袋还留在盥洗台上,她想拆开他的安全刮胡刀片,但那刀片实在太小了,难以胜任。除了这把刮胡刀,浴室里似乎没别的东西可以选择,毕竟这里是旅馆,浴室的药柜里不会有医生处方药物,也没有厨房可让人随意挑选可用的刀具。平常人们充塞家中的那些足以致命的日常用品,没有半件出现在他们的旅馆房间。

  这时,她瞄见放在盥洗台上的玻璃水杯。每个杯子上都盖着一张白纸,代表这些杯子是干净的、没人用过的。她拿起一个玻璃杯,摔向坚硬的瓷砖地。玻璃杯在一声脆响中破碎,她担心布莱恩会被这声音惊醒,等了几分钟,没听见卧室传出任何声音,才弯腰拾起一块尖锐的碎片。她站在盥洗台前,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在诡异又刺眼的浴室灯光下,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一位红肿着眼睛、睫毛膏化开流下脸颊的光头女孩。于是她毫不犹豫举起玻璃碎片,以锐利尖端刺向自己的手腕。

  她并没有坚持到底———当第一滴血落在洗脸盆上时,她起了一股恐惧感,便立刻拔出玻璃片。她用水冲洗手腕,以毛巾压住伤口,直到鲜血不再淌出。接着她尽可能把地上的碎玻璃清干净,才打开浴室的房门。布莱恩仍躺在床上轻轻打着鼾,他的裤裆拉链也仍未拉上。露西爬上床,躺在他身边,把受了伤的手压在身体底下,拼命思考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什么事。

  没人知道这件事。她讶异手腕上的伤口竟然如此小,即使在大白天也没引起任何人注意。舞会过后两天,她一个人到城里去,找了一间刺青店,在老板面前露出光秃秃的头皮(刺青店老板是个大块头,名叫葛迪),要求老板在她的头上刺满小蛇。在手腕伤口完全痊愈之前,她一直穿着长袖衣服,但令她父母担心害怕的却是她头上的蛇发。几个月后,露西进了大学,渐渐地,那些长久以来盘踞她体内、让她感受无比沉重的负荷一个个消失了。然而,那天晚上在旅馆浴室里的事件仍一直跟着她,她所呼吸的每一股气息,都被那天晚上的念头给染上了色彩。

  自杀的念头只是一时的,露西告诉我。她这么对我形容:在一时之间,你不会想到身旁还有爱你的人们,不会想到春光正明媚,不会想到周末有一场你盼了许久的电影将要上演。这个念头会突如其来,没有一件事是顺遂的,没有半个,而你会有点像在激将自己:是这样吗?你想到这总有一天要来的,只是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是那一天。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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