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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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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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几个月,南孙完全忘记她念的是英国文学。
  她与公司的三个职员日以继夜做着极之琐碎繁重的功夫,往往自上午九点开始,晚上九点止。
  连锁锁都说:〃南孙,卖力够了,不要卖命。〃
  公司里连会计都没有,交给外头可靠的熟人做,南孙事事亲力亲为,唯一的享受是回家浸热水泡泡浴,以及把一头长发洗得漆黑锃亮。
  可喜的是同事间相处不错,只有工作压力,没有人事纠纷。
  谢氏名下有九艘油轮,二十二艘改装货轮,总载重量二百五十万吨,船上日常用品,皆交由南孙代办,伊立定心思不收回佣,即使是一个仙。
  南孙没有告诉小章,她的老板是朱锁锁。
  章安仁老觉得南孙和这一类型的女子走得太近不是明智之举,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一阵子,他们见面次数越来越疏,聚脚点通常是南孙寓所,幸亏有这样一个地方,否则小章更提不起劲,一上来他通常喝啤酒,看电视新闻,也没有多大胃口吃饭,就在沙发上盹着。
  他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
  南孙觉得他们仿佛是对结了婚十二年的老夫老妻。
  一天傍晚,章安仁灰头灰脸到来,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气,也不说话,只是灌啤酒。
  南孙不去理睬他,只顾看卫星传真新闻片断。
  跟全市市民一样,她看到那位著名的夫人,在步出会堂时在阶梯摔下,跌了一跤。
  南孙的反应可能比一般人略为惊愕,她向前欠一欠身。
  章安仁也看到了,电视重播慢镜头,他问:〃怎么一回事?〃
  南孙笑说:〃不该穿高跟鞋,这半年来,我发觉只有球鞋最安全舒适。〃
  章安仁问:〃我们俩怎么了,最近像没话可说。〃
  〃苦苦创业,说什么呢?〃
  〃好久没细细看你。〃他拉住女朋友的手。
  〃皱纹都爬出来,不看也罢。〃
  〃工作是你自己挑的,怨不得。〃
  南孙笑,用遥控器关了电视机。 
 


  
 
 
  
 

第六章 
 
  三个星期后,蒋家出了大问题。
  蒋先生手上抓着的房子无法脱手,牵一发动全身,南孙这才发觉他白玩了几年,赚下来的全部继续投资,手上空空如也,像玩魔术一样,连本带利坑下去不止,还欠银行一大注,每个月背利息便是绝症。
  南孙受召回家,看见她父亲如没头苍蝇似满屋乱钻,脸上浮着一层油,气急败坏。
  母亲躲在房间里,倒还镇静,默默吸烟。
  〃祖母呢?〃
  〃礼拜堂去了。〃
  〃这里头有没有她的钱?〃
  〃西湾镇一列四层都是她的。〃
  〃要命,快快脱手也不行?〃
  〃谁要。〃
  〃割价出售呀。〃
  〃小姐,还用你教,已经跌了三成,半价脱手还欠银行钱。〃蒋太太声音却很平静,〃银行在逼仓。〃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南孙瞠目结舌,〃照说做生意至多蚀光算数。〃
  〃投机生意与众不同。〃
  南孙用手托住头,房间死寂,她可以听到母亲手中纸烟燃烧的声音。
  过很久她问:〃怎么办?〃
  〃不知道。〃
  〃妈,外头乱成一片你晓不晓得?〃
  〃怎么不知道,牌局都散了,茶也不喝了,说来说去就只得一个话题,就是最好立刻走。〃
  这时候蒋先生推门进来,〃南孙,现在我们只有一个法子。〃
  南孙看着父亲灰败的面孔。
  〃你说。〃
  〃去问问宏祖能不能帮我们。〃
  〃可以,〃南孙说,〃但首先让我知道,实际情形到底如何,我们欠下多少。〃
  蒋氏父女坐在书房里吧簿子文件全部捧出,看了一个下午。傍晚,老太太跌跌撞撞地回来,南孙替她开的门。
  一个照面,见到是孙女,她疲倦地说:〃若是男孩,当可设法。〃
  南孙很平静地答:〃这倒真是,他可以去抢劫银行,我不行,他可以点石成金,我也不行,我们蒋家就是少了一个这么样的救世主。〃
  老太太呆住,瞪着女孙,但没有骂她,反而有点像在回味她说过的话。
  终于,老太太颤巍巍回房去,锁上门,没有出来吃饭。
  等到清晨四点多,南孙才有点头绪。
  蒋先生颓然倒在沙发中累极而睡。
  南孙到卫生间用冷水敷一敷脸,走到露台去站着。
  天还没有亮,清晨的新鲜空气使她想起大学一个与章安仁通宵跳舞分手时情景,就是这个味道,四周像是开满鲜花布满露水,不能做梦,深呼吸两下都是好的。
  她实在不愿意去试探章安仁对她的感情,况且,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他本人没有财产,一切在父母手中。她又不是他们家媳妇,在情在理,章家不可能帮蒋家。
  最重要的一节是,章家有没有能力与余闲,还成疑问。
  这个早上,与秋季别的早上一样,天朗气清,但南孙却感觉不到,彷徨化为阴风,自衣领钻下,使她遍体生寒,南孙打个冷颤,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没有人可以帮她,又没有人能够救她,然而她必须设法收拾这个残局。
  但南孙希望得到精神上一点点支持,她自然而然地到母亲房间去。
  蒋太太并没有睡。
  她抬起眼,〃怎么样?〃
  〃一塌糊涂。〃
  〃以前他怎么在搞?〃
  〃五只锅三个盖,来不及了便让一只锅出气,市道好是行得通的。〃
  蒋太太苦笑,〃我到今日才明白。〃
  南孙记起来,那时祖母曾经诉苦,她的儿子光会逛街,媳妇只会搓麻将。
  倘若一直如此倒也好了,南孙叹口气。
  〃我去上班。〃
  蒋太太无话可说。
  偏偏锁锁一早到办公室来找她,兴致勃勃告诉她,是月生意竟有赢余。
  南孙惨笑着陪她说话。
  锁锁是何等人物,岂会分不出真笑假笑,即时问:〃同章安仁有龌龊?〃
  〃不是他。〃
  锁锁卡通化地把两条眉毛上上下下移动,〃还有第三者。〃
  南孙见她如此活泼,不禁真笑出来。
  〃说来听听。〃
  〃当心胎教。〃
  〃你这阵子乌云压顶,到底是什么事?〃
  〃撕破你这张乌鸦嘴,公司已经赚了钱,还要恁地。〃
  锁锁笑嘻嘻,〃三万零七百多元,真不简单。〃
  〃谢少奶奶,我们要开工了,你去做头发吧。〃
  锁锁凝视她,〃你还瞒着我?〃
  南孙打一个突,看住她。
  〃有事何必死守,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同钱有关的事,连章安仁我都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锁锁微笑。
  南孙明白了,〃是我父亲,还是母亲?〃
  〃都不是。〃
  〃谁?〃
  〃老太太。〃
  〃我祖母!〃南孙张大嘴。
  〃人是老的精,昨天我们见过面,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
  南孙万万想不到,跌坐在椅子上。
  〃我已与她达成协议,余款,我负责,头注,她蚀掉算数,将来价格上扬,有赚的话,希望可以分回给她。〃
  南孙目瞪可呆,没有想到锁锁肯为蒋家做这样的事,过了很久,她清清喉咙,说:
  〃你不是一个很精明的生意人。〃
  锁锁微笑:〃糊涂点有福气。〃
  南孙眼眶都红了,低着头不出声。
  〃你看着好了,价格会上去的,至少把利息赚回来,三两年后,局势一定会安定下来。〃
  南孙用手指印去眼角泪痕。
  〃只可惜你父亲那里要伤伤脑筋,〃锁锁歉意地说:〃美金暴起,我劝老太太趁好价放手,不知她肯不肯。〃
  南孙说;〃那是她的棺材本。〃
  〃南孙,我知道你脾气,但或许你可以找章安仁谈谈。〃
  〃这一提,〃南孙黯然,〃我在他们家再难抬头。〃
  朱锁锁〃嗤〃一声笑出来,〃书读的多了,人就迂腐,你看得起你自己就好,管谁看不起你,肯帮固然好,不帮拉倒。〃
  这一番话说得黑是黑,白是白,刮辣松脆,绝非普通女子可以讲得出来。
  锁锁随即给南孙留个面子,〃当然,我是江湖客,身份不同,为着方便行事,细节条款一节蠲免。〃
  南孙觉得这次真得硬着头皮上。
  〃说些开心的事,南孙,你开听听,胎儿开始踢动。〃
  南孙轻轻把耳朵贴着锁锁腹部,猛不防一下颇为强烈的震动,吓得她跳起来。
  锁锁大笑。
  南孙略觉松弛。
  到了中午,事情急转直下。
  南孙正在啃三文治,章安仁忽然推门进来,本来伏在桌上休息的女同事只得避出去。
  南孙还来不及开口,小章已在她面前坐下,劈头便说:〃你父亲问我们借钱,你可知道?〃
  南孙呆了,他声音中充满蔑视、鄙夷,以及愤怒。她认为他至少应该表示同情关心,了解一下事实。
  〃他怎么可以上门来借?我们根本同他不熟,南孙,你应当说说他,他这样做,会连累到你,还有,影响到我,我父母为这件事很不愉快,你父亲太胆大妄为了。〃
  听到这样的话,南孙只觉浑身发麻,隔了很久,胸口才有一点暖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问:〃那你们借还是不借?〃
  章安仁飞快地答:〃家父即时告诉他爱莫能助。〃像是对他父亲的英明决定十分满意。
  〃这么说来,既然一点损失也没有,何必大兴问罪之师?〃
  小章一呆。
  〃是他不好,他对朋友估计错误,我父亲是一个略为天真的人,有时想法十分幼稚,情多多包涵。〃
  小章犹自咬住不放,〃可是他……〃
  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气力,南孙〃霍〃一声站起来,拉开事务所玻璃门,〃我们要办公了。〃
  章安仁瞪大眼睛,〃这是你的态度?我们五年的交情,就因为借贷不遂……〃
  南孙没有再听下去,她的双耳已经停止操作,只看见章安仁嘴唇动了一会二,怒气冲冲地走掉。
  南孙精疲力竭坐下来,伏在办公桌上,她愿意哭,但不知恁地,浑身水分像是已被残酷现实榨干,一点儿眼泪也无。
  回到家中,朱锁锁先到了。
  谁是朋友谁不是,一目了然,但南孙觉得无人有资格叫朋友两肋插刀,更加心如刀割。
  只听得老太太开口说:〃朱小姐,施比受有福,这次实在多亏你。〃
  还是由祖母出来主持大局,姜是老的辣。
  她说下去:〃没想到南孙招待你几个月,为我们带来一位大恩人。〃
  锁锁听不下去,〃老太太,这只是一项投资,任何生意都要冒风险,我们说别的吧,南孙回来,我同她聊聊,你也要休息了。〃
  南孙看着母亲扶老太太进房。
  蒋先生把握机会发作,〃南孙,这些年来,你原来没有带眼识人,你知道章家怎么抢白我?〃
  他滔滔不绝开始倾诉其不愉快的经验,说到激动之处,大力拍这大腿桌子,面皮胀得像紫姜,连脖子都红壮起来,额角青筋涌现。
  把他一番话浓缩,不外是慨叹不幸生了一个蠢女,白陪人玩了这么久,要紧关头,不见半点好处,他不敢怪旁人,只是这个女儿未免也太令他失望。
  南孙待他讲完,喝茶解渴时,才站起来离开现场。
  锁锁知道她脾气,也不安慰她。
  过了很久,她轻轻自嘲:〃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锁锁却只问:〃老太太今天吃什么宵夜?偷些出来。〃
  只有她,天掉下来当被子盖,是应该这样。
  〃现在可上了岸了。〃南孙说。
  〃你想听我的烦恼?别后悔啊。〃锁锁笑吟吟。
  南孙看着她:〃朱锁锁,我爱你。〃
  美元升到一元对九元八角港元的时候,人人抢购,老太太却全部卖掉,用来替儿子赎身。
  押出去的房子早已到期,银行限他们一个月内搬出,蒋先生终于崩溃下来,号啕大哭,家里三代女人,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南孙收拾杂物,其中有章安仁的球拍、外套、零零碎碎的东西,光明正大打电话叫他来取回,几次留言,如同石沉大海,分明避而不见。
  南孙觉得她父亲说得对,世上不是没有情深如海的男人,她没有本事,一个也逮不到。
  一颗心从那个时候开始灰。
  也有点明白,为何阿姨情愿一个人与一条狗同住。
  南孙双目中再也没有锐气,嘴角老挂着一个恍惚的微笑,这种略为厌世的,无可奈何的神情,感动不少异性,生意上往来的老中青男人,都喜欢蒋南孙,她多多少少得到一些方便。
  南孙知道,命运大手开始把她推向阿姨那条路走。
  也不是一条坏路,虽然寂寞清苦,但是高贵。
  南孙把家里的情形写了封长信,大约有短篇小说长短,寄去给阿姨。
  她盼望有回音,但是没有。
  蒋太太知道了,同南孙说:〃我们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故此也不能期望什么,她只得她自己,小心点是应该的,与其作出空泛的应允,不如保持缄默。〃
  南孙恨母亲,因为她不恨任何人。
  她千方百计找出理由替人开脱,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委屈,独独轮到她自己的时候,一点借口都没有了。
  当下南孙说:〃不会的,阿姨断然不会撇下我们。〃蒋太太不出声,但是这下南孙却看对了人,阿姨没有回信,是因为她已动身回来。
  南孙接到电话,她已在酒店里,两母女赶去同她会面,酒店房门一开南孙又闻到那股英国烟草混着玲兰香味的特殊气息。
  阿姨身上大衣还未除下,她站在窗前,黑色打扮使她看上去孤傲、高贵、冷僻。
  〃南孙。〃她张开双手。
  南孙熬到这样一刻,眼泪汩汩涌出,抬不起头来。
  阿姨简单地说:〃我来带你们母女走。〃
  蒋太太问:〃他们呢?〃
  〃他们是谁?〃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
  阿姨沉默一会儿,〃我帮不了他们。〃
  蒋太太不出声,坐下来。
  阿姨问:〃你还没有受够?〃
  蒋太太凄然地,用一只手不住抚摸另一只手臂,像是怕冷。
  〃那样的一家人,你还想留下来?〃
  蒋太太不愿意作答。
  阿姨仰起头,轻轻冷笑一声。
  终于,蒋太太用细微的声音说:〃我不能在此刻离开他,我们曾经有过好时光,现在他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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