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观察,蔷色发觉绮罗健康情况稳定,最坏的似乎已经过去。
她利用假期与继母尽情相聚。
一日,绮罗同她说:〃你都十八岁了,身边一点首饰地无也不好,你来看看这几件。〃
〃我不要。〃
绮罗大奇,〃为什么?〃
〃老女人才戴珠宝。〃
绮罗气结,〃神经病。〃
〃真的,越老宝石越大,俗气到极点。〃
〃那是因为人俗。〃
佣人过来说:〃蔷色电话。〃
〃我现在没空。〃
佣人笑,〃那人说,他叫耳朵。〃
绮罗奇问:〃还有没有人叫眼睛、鼻子?〃
一看蔷色踌躇,便说:〃去听电话吧。〃一定是男朋友。
顺手把一只丝绒袋放在蔷色手中。
蔷色取起听筒:〃耳朵,别来无恙乎。〃
知道他经费不足,不能常拨长途电话,无论科技多么方便,还需金钱支持。
〃听你声音愉快,便知令堂安好。〃
〃一点不错。〃
〃那么,新年过后,当可见面。〃
〃应无问题。〃
〃耳朵听不到你的声音,十分寂寥。〃
〃这里少一对听我倾诉的耳朵,也恍然若失。〃
他只是笑。
〃天气很冷了吧。〃
〃下雪雨。〃
〃多穿件衣裳。〃
〃知道。〃
〃不多讲了。〃
挂断电话,打开丝绒袋,先看到一串晶莹的珠子,顺手戴在脖子上。
绮罗问:〃耳朵是男朋友?〃
蔷色侧着头,〃算是吧。〃
〃不肯定?〃
蔷色坐下来,〃还不是他。〃
〃这样模棱两可,肯定不是。〃
这句话说到蔷色心坎里去,〃对!〃
绮罗说:〃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绝对没有误会。〃
〃是。〃
蔷色虽然经验不足,也明白感觉第一。
〃还有,喜欢就是喜欢,绝非同情、感激、怜悯或是友好其它因素。〃
绮罗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由此可知,耳朵仍然不是那个人。
她甚至不会去查探他的真姓名。
也许他姓尔、也许他姓李,待他自己说出来吧。
再转过头来,绮罗已经睡着。
她服药后时常累得不得了,睡着时仓猝,双眼有一点点没闭上,蔷色怕她眼球干涸,轻轻替她拂下眼皮。
绮罗嘴角笑嘻嘻,像是在做一个好梦。
但愿每个人都有好梦。
利佳上自厨房出来,看一看,〃你可要陪我吃啤酒蟹?〃
蔷色找到一块披肩,轻轻搭在绮罗身上。
然后走进厨房,坐下来,取起蟹盖,就用调羹扚出膏吃。
利君看着她微笑。
蔷色笑道:〃吃死算了。〃
利佳上答:〃我也是那么想。〃不约而同。
〃这些日子幸亏有你。〃
〃人生本无恒久顺景。〃
〃有些人比较幸运,一生无太大上落。〃
〃那种人生活多数十分沉闷,你不会喜欢。〃
蔷色忽然说:〃让时光永远停留在绮罗未曾患病之时岂不是好。〃落下泪来。
〃可是,彼时你只得十五岁,你愿意永不长大吗?〃
可见他真是十分坚强。
蔷色洗干净手,托着头,〃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
利佳上说:〃很小的孩子才会那样责怪自己,父母离异、亲人死亡,伤痛之余,他们都觉得是自己不好,你已成年,你应当明白一切与你无关。〃
蔷色不语。
片刻绮罗醒了。
她向蔷色要水喝。
〃我错过了什么,怎么无缘无故睡着了?〃
蔷色笑,〃我一服伤风药也是这样睡个不已。〃
〃我做了梦。〃
〃说来听听。〃
〃在梦中看到了少年的自身,我知道那是我,但是那个我却不知我是谁。〃
蔷色微笑,〃这话也只得我一个人才听得懂。〃
〃我陪我说了很多话,还买了糖果新衣送给我。〃
〃那多好,人是应该自爱。〃
绮罗也微笑,〃只有你明白。〃
利佳上在一旁道:〃胡说,我何尝不明。〃
绮罗轻轻说:〃我少年时真正寂寞。〃
蔷色劝道:〃每个少年都那样想。〃
绮罗感喟:〃日子过得真快。〃
蔷色讶异,〃是吗,我真不觉得,考试时期,度日如年。〃
绮罗笑,抚摸她短发,〃那自然,孩子们都那样想。〃
三人一起讪笑起来。
〃还梦见什么?〃
绮罗笑答:〃醒来,一锅黄粱刚刚煮熟。〃
蔷色有点凄惶,伏在继母胸前。
有人按铃,利住上去开门。
绮罗轻轻说:〃我还梦见你父亲。〃
蔷色愕住。
〃他气色很好,像是刚从地盘回来,与我闲话家常,问我有无去探访他的父母。〃
蔷色专心聆听。
〃然后我醒了。〃
蔷色一点表示也无。
〃蔷色,或者,你可以代表我去探访那两位老人。〃
蔷色答:〃不。〃
〃奇怪,你这固执遗传自什么人呢。〃
〃我们彼此不相爱亦不相熟,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绮罗微笑,〃他日在黄泉总要相见。〃
蔷色也笑,〃不见得,黄泉不过是华人对冥界一个统称,像世界那么大,不一定碰街上头。〃
绮罗吁出一口气,〃难为你,那样有科学头脑。〃
利佳上回来说:〃石志威律师派人送燕窝来。〃
绮罗说:〃我一向不吃这种东西。〃
蔷色问:〃怎么弄,直接扔到汤里去?〃
利佳上笑,〃过年的时候再送回去。〃
绮罗仍然企图游说:〃他们是你唯一真正亲人。〃
〃恕不从命。〃
〃我的话你也不听?〃
〃没有意思就不听。〃
利佳上诧异,〃好端端吵什么?〃
绮罗反而笑起来。
她很高兴,倘若蔷色凡事唯唯喏喏,觉得应当感恩图报,反而不是真心。
蔷色说:〃去按铃,不一定开门给我呢,一向假装耳聋,只挑爱听的话来听,后来真的聋了,名正言顺什么都听不到。〃
〃我以为你一早就原谅了他们。〃
〃不牵涉到原谅,毫无感情,不必虚伪。〃
利佳上问:〃吵完没有,大家出去看电影如何。〃
那是一部极之喧哗的动作片,十五分钟后绮罗便说要走。
他们陪她离场,蔷色说:〃吵得人神经衰弱。〃
〃疗程告一段落时我会偕绮罗到湖区小住。〃
〃太好了,〃蔷色拍手,〃那么,我不去美国上大学了。〃
回到家,看到耳朵寄来的卡片。
蔷色不是不感激,可惜绝不心跳,那还是不足够的。
〃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男孩子。〃
蔷色答:〃可亲。〃
〃还有呢?〃
〃热心。〃
〃唷,眼睛会笑吗?〃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嗯,外型比较老实。〃
蔷色见绮罗讲得那样客气,不禁笑出来。
〃他貌不惊人。〃
〃是医学院学生?〃
〃是,读得很累,录音机上录了功课放在枕头底彻夜不停播放,连觉也睡不好。〃
〃唔,很想出人头地。〃
〃是呀,那多累。〃
绮罗承认:〃我也有点怕那种非成功不可的人。〃
〃是家庭给的压力吧。〃
〃可能,背景怎么样呢?〃
〃从没问过他,我只知道他叫耳朵。〃
〃将来,你会遇到灵魂。〃
蔷色微笑。
届时,会否浑身颤抖?
假期告终,最后一晚,她睡不着,走到客厅,看到利佳上在吃宵夜。
〃来尝尝我做的橘皮布甸加吉士汁。〃
蔷色站得远远,笑咪咪,〃阁下体重有多少?〃
〃一百公斤而已。〃
蔷色仍然没有过去,〃给我装一片在塑料盒里带上飞机吃。〃
〃没问题。〃
〃真舍不得你们。〃
〃你应该去探望祖父母。〃
〃你知道了。〃
〃你那样明目张胆拒绝,我很难不听到。〃
〃他们看到我也不会认得我。〃
〃但求心安而已。〃
〃我心并无不安。〃
〃年轻真好。〃
两人离得相当远,却聊起来。
〃复活节再见面。〃
〃祝我考到好学堂。〃
〃一块蛋糕。〃
蔷色很高兴,〃你真的那么想?〃
〃那还不易如反掌。〃
〃谢谢你,利教授。〃
她很想走近去,但是没有,双腿有点不听使唤,靠着墙不想动。
他吃完了用湿毛巾擦擦嘴,抬起头。
她这次回来,他还没看清楚过她。
她彷佛又长高了一点,瘦许多,双眼更大、鼻子更高,借故剪短了头发,轮廓更加分明。
他每次见她,她都变得更可爱。
她穿一件旧T恤一条牛仔裤懒洋洋靠在墙上。
利佳上叹口气,〃时间已经很晚了。〃
蔷色答:〃我不是每个晚上都睡觉。〃
什么?
〃三天睡两次已经足够,睡得大多很烦。〃
利佳上忍不住问:〃每次休息多久?〃
〃也需要六七个小时。〃
利佳上笑,年轻人都有无比精力。
〃睡不着干什么?〃
〃温习、写功课。〃
〃看样子今夜也不打算睡?〃
〃那又不是,我累了。〃
蔷色挪动双腿,笑着走进寝室。
她先去看继母。
绮罗的脸压在枕头上,她轻轻帮她转过身子来。她没有醒,这是她一天之内唯一忘我轻松的时刻,幸亏上帝赐给人类睡眠,无论如何,假死一刻,从头再来。
蔷色握着她的手。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绮罗,她伸手过来,手指洁白,指甲修理得十分整齐,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不大不小的钻戒,端的好看。
蔷色把那只手放在脸颊旁边。
这是她唯一知道的亲人。
一个人喜欢另一人不是偶然的事,彼此都需要有所付出。
蔷色悄悄落下泪来。
时常流泪的眼睛容易亏损,而且,不应逗留太久,怕吵醒她。
第二天,绮罗比她早起,正指挥佣人帮蔷色收拾行李。
蔷色问:〃这是干什么?〃
〃你看你的内衣睡衣与袜子都破旧不堪,我给你买了新的替换。〃
〃唉,衣不如旧。〃
绮罗笑问:〃人呢?〃
〃都是旧的好。〃
〃看样子你一辈子才嫁一个人。〃〃
〃希望有这种福气,否则实在太烦了。〃
绮罗笑,〃万中无一呢。〃
〃这些内衣太漂亮了,配T恤破裤好似过份。〃
利佳上本想进房来,一眼看到行李上那么多亵衣,感觉非常震荡,连忙退出去,定定神,才说:〃都起来了?〃可是犹自像看到了不应看的东西似。
蔷色笑着垃上皮箱拉炼,〃时间充裕,别担心。〃
依依不舍之情,洋溢室内。
蔷色说:〃不如转回来考试。〃
〃折腾什么?只得三个月时间罢了。〃
〃一百多个日子呢。〃
绮罗说:〃放心,我一定还在。〃
蔷色生气,〃这是什么话。〃
蔷色帮她更衣。
绮罗说:〃你看我肤色大不如前。〃
〃色相至靠不住。〃
绮罗无奈地扣好纽扣。
蔷色帮她梳理那短短头发。
绮罗握住蔷色的手,〃机能经过化学治疗破坏,我已不能怀孕生子。〃
啊,蔷色蹲下来,感觉悲哀。
〃我其实不一定决定生育,可是自愿不生孩子是一回事,由医生告诉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蔷色表面上若无其事,〃你不是已经领养了我。〃
〃其实你比任何人都像我。〃
〃品德像你,是我的愿望。〃
绮罗说:〃哪有你讲得那样好。〃
蔷色答:〃我丝毫没有夸张。〃
〃但是倒底,孕育一个由本身细胞繁衍的小生命……是一种享受吧。〃
蔷色劝道:〃我从没听任何女性那样形容过怀孕过程。〃
绮罗嗒然:〃我永远不会知道其中感受。〃
蔷色无言。
〃也许,你将来可以把经验告诉我。〃
〃不不不,〃蔷色厉声拒绝:〃我已决定永不生育。〃
绮罗骇笑,〃这是怎么一回事?〃
蔷色厌恶地说:〃生命是至大一种浪费,我再多七倍时间,也决不将之用在抚养一团肉上!〃
〃奇怪,〃绮罗笑,〃我小时候也那样想,这与我们童年时不愉快生活有很大的关系吧。〃
〃抚育幼儿何等费时失事,结果又有几人能够不负父母期望。〃
〃那看你期望什么,要求不宜太高。〃
〃单是健康快乐,做得到吗?〃
蔷色声音中充满悲忿。
利佳上进来说:〃蔷色你怎么天天吵架似。〃
〃对不起。〃
利佳上已看不到那堆粉红色的亵衣,他松了一口气。
〃该去飞机场了。〃
绮罗道:〃我还有话要说。〃
利佳上温柔的说:〃女人的话永远说不完。〃
那一天早上,蔷色发觉继母的神色有点呆滞,眼珠大而无神,如蒙着一层灰朴朴的薄膜。
她需要很坚强才能头也不回的走上飞机。
到了学校放下行李立刻去找耳朵。
她到医学院门口去等,自知成数渺茫,因完全不知耳朵什么时候有课,可是蔷色觉得有运气。
果然,等不多久,演讲厅门一开,头一个出来的便是耳朵。
蔷色笑嘻嘻迎上去。
耳朵呆住,他的同学也愕住,什么地方跑来这样标致的女生,他们狗一般苦学生涯里眼睛最渴望吃冰淇淋。
他高兴过度,鼻子发酸,一时说不出话来,用手搭住蔷色肩膀,一路走出去。
蔷色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
他半晌才轻轻说:〃破帽遮颜过闹市。〃
蔷色哪里听得懂,〃嘎?〃
他凝视她,〃你这笨女孩。〃
蔷色很愉快地答:〃是,我是笨得不得了?〃
他用手臂勒着蔷色脖子,蔷色呛咳起来。
〃回来了。〃
〃可不是。〃
〃妈妈还好吗?〃
〃大家都知道那颗定时炸弹尚未熄灭。〃
〃且苦中作乐吧。〃
〃也只得如此。〃
〃我苦涩地思念你。〃
蔷色只是笑,他说话一向传神。
〃最低限度,你可以说〃我也是〃。〃
蔷色仍然不语。
耳朵生气,〃你来干什么?〃
〃你的真名叫什么?〃
〃不告诉你。〃
蔷色仍然笑。
他渐渐被那笑容融化,五脏六俯都黏贴在一起,腻嗒嗒,讨厌得不得了,一点气概都没有,他无比讶异,这,以后还怎么做人?
他的头垂得低低,已知道受到灾劫。
〃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