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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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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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不明白我为何念夜校也可以念上六七年,恒久忍耐,不由人不佩服我的意志力向上心,其实,其实不过因为我在试场中有无限胜利感,可以抵偿日常生活中专为关太太找金色厕所瓷砖带来的折辱。
  我交上试卷,松一口气,再考两次,本学期大功告成。
  我收好纸笔,赶往关太太家里。
  工人已去关先生处,不,罗伦斯处取来瓷盆。
  关太太看到,感动得眼睛都红了,握紧双手,〃这正是我所要的,十足是我想要的,杨小姐,我真感激。〃
  还有什么比心想事成更痛快呢。
  于是我放心地去干其他的工作。
  傍晚我回家温习,陶陶带着母亲上来。
  她的广告片已经开拍,领了酬劳,买一只晚装发夹送给我,累累坠坠,非常女性化。
  母亲说好看,我便转送予她。
  夹在她们当中,我永远是最受委屈的。
  母亲看我替她录下的电视长剧,一边发表意见:〃男人,男人都是最最没有良心的,你瞧,两个老婆,没事人一般……〃
  陶陶说:〃外婆,不要太紧张,做戏而已。〃
  〃现实生活还要糟糕!〃
  我自笔记中抬头,这倒是真的,她一直没与父亲正式离婚,亦不能正式再婚。
  陶陶说:〃都是女人不好,没男人就像活不下去似的。〃
  我忍不住,〃你呢,不见罗伦斯可以吗?〃
  陶陶莫名其妙,〃什么?我几时认识个罗伦斯?什么地方跑出来一个罗伦斯?〃
  我涨红面孔,这些人都没有中文名字,真该死。
  〃是乔其奥!〃陶陶说,〃你怎么记不住他的名字。〃
  〃还不是一样。〃我说。
  〃我不放过你。〃她说,〃妈妈,你怎么可以忘记他的名字。〃
  我解嘲地笑。
  〃后天考什么?〃母亲问我。
  〃会计。〃
  陶陶吐吐舌头。
  〃你那广告片要拍几天?〃我问。
  〃两个星期。〃
  〃要这么久?〃这是意外,我原本以为三天可以拍妥。
  〃制作很严谨的。〃陶陶一本正经地说。
  〃啊。〃我作恍然大悟状。
  今日,我整晚得罪陶陶。
  她去过沙滩,膀子与双腿都晒成蔷薇色,鼻子与额角红彤彤,健康明媚,真不能想象,我自己曾经一度,也这么年轻过。
  我拉着她的手臂不放,一下一下地摸着,皮肤光滑结实,凉凉的,触觉上很舒服。
  母亲在一边嘀咕腰骨痛,曾经一度,她也似陶陶这么年轻。时间同我们开玩笑起来,有什么话好说。
  陶陶低声说:〃外婆老埋怨这样那样,其实五十多岁像她,换了我都心足了。〃
  我白她一眼,〃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告诉你,并不如由此地到冥王星去那般遥远,一晃眼就到了。〃
  陶陶不敢出声,陶陶一定在想:连妈妈也老,开始为五十岁铺路找借口。
  我把笔记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
  陶陶把饭菜捧出来,说着又是这个汤,咦,又是那个菜,钟点女佣越发不像话了等等,一姐干嘛休假之类。
  一幅天伦之乐。
  我叹口气放下簿子,没有男人的家庭能这么安乐算是少有的了。
  母亲关掉电视,悻悻道:〃完全不合情理。〃
  我说:〃叫你别去看它。〃
  〃有什么道理?那女主角忽而乱轧姘头,忽而抱牢丈夫双腿不放,有什么道理,不通。〃
  我把筷子摆好。
  〃这个世界越来越粗糙,〃母亲说,〃连碧螺春都买不到。〃
  陶陶讶异地问:〃为什么不用立顿茶包?顶香。〃
  我说:〃你懂什么。〃
  〃至少我懂得碧螺春是一种带毛的茶叶,以前土名叫'吓煞人'。〃
  〃咦,〃母亲问,〃你怎么晓得?〃
  〃儿童乐园说的:采茶女把嫩叶放在怀中,热气一薰,茶叶蒸出来,闻了便晕,所以吓煞人。〃
  我说:〃以前你还肯阅读,现在你看些什么?〃
  〃前一阵子床头有一本慈禧传。〃母亲说。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瞪着陶陶,〃就知道跳舞。〃
  〃跳舞有趣嘛!〃陶陶不服气。
  是的,跳舞是有趣,也许不应板着面孔教训她,我自己何尝不是跳舞来。
  〃而且我有看读者文摘及新闻周刊。〃
  〃是吗,那两伊战争到底是怎么一会事?说来听听。〃
  〃妈妈怎么老不放过我!〃她急了。
  〃暑假你同我看熟宋词一百首,我有奖。〃
  妈妈冷笑,〃之俊你真糊涂了,你以为她十二岁?看熟水浒传奖洋娃娃,看熟封神榜又奖糖果,她今年毕业了,况且又会赚钱,还稀罕你那鸡毛蒜皮?〃
  我闻言怔住。
  一口饭嚼许久也吞不下肚。
  陶陶乖巧地笑说:〃妈妈还有许多好东酉,奖别的也一样。〃
  她外婆笑问陶陶:〃你又看中什么?〃
  〃外婆,我看中你那两只水晶香水瓶。〃
  〃给你做嫁妆。〃
  〃我十年也不嫁人,要给现在给。〃
  〃那是外婆的纪念品,陶陶,你识相点。〃
  〃你妈今天立意跟你过不去,你当心点。〃
  陶陶索然无味,〃那我出去玩。〃
  她又要找乔其奥去了。
  我问:〃为什么天天要往外跑?〃
  母亲笑,〃脚痒,从十七岁到二十七这一段日子,人的脚会痒,不是她的错。〃
  陶陶露着〃知我者外婆也〃的神色开门走了。
  是不是我逼着她往外跑?家里没有温暖,她得不到母亲的谅解,因此要急急在异性身上寻找寄托。
  我用手掩着面孔,做人女儿难,做人母亲也难。
  〃之俊,你又多心想什么?〃母亲说,〃最近这几年,我看你精神紧张得不得了。〃
  〃是的,像网球拍子上的牛筋。〃
  〃松一松吧,或者你应该找一个人。〃
  我不响。
  〃你生活这样枯燥,会提早更年期。〃
  我问:〃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以前看到女同事夜夜出去约会,穿戴整齐去点缀别人的派对,就纳罕不已,深觉她们笨,后来才懂得原来她们是出去找对象,但是我做不到。〃
  〃那你现在尽对牢些木匠泥水匠也不是办法。〃
  〃我无所适从。〃
  〃你才三十多岁,几时挨得到七老八十?不一定是要潘金莲才急需异性朋友,这是正常的需要。〃
  陶陶说得真对,母亲真的开通。
  我用手撑着头。
  〃老是学这个学那个干什么?〃母亲说。
  母亲说:〃你打算读夜校读到博士?我最怕心灵空虚的女人药石乱投什么都学,本来学习是好的,但是这股歪风越吹越劲,我看了觉得大大的不妥。〃
  我抬起头,〃然则你叫我晚上做什么?〃
  〃我也托过你叶伯伯,看有什么适合的人。〃
  我说:〃妈,这就不必了,益发显得我似月下货。〃
  〃所以呀,不结婚不生孩子最好,永远是冰清玉洁的小姐,永远有资格从头再来。〃
  〃我是豁达的,我并没有非分之想。〃
  〃叶成秋都说他不认识什么好人,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像话,每年换一个情妇,不肯结婚,就爱玩。〃
  我说:〃我得认命。〃
  〃言之过早,〃母亲冷笑,〃我都没认命呢,我都五十岁了,还想去做健康运动把小腹收一收呢。〃
  我把笔记翻来覆去地折腾,纸张都快变霉菜了。
  〃读完今年你替我休息吧。〃
  我不出声。
  〃公司生意不好就关了门去旅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压力不过是你自己搁自己头上的,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咱们还不是得照样过日子?〃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父亲带着我走的时候,我也只有十九岁,手抱着你,来到这个南蛮之地,一句话听不懂,广东人之凶之倔,嘿,不经历过你不知道,还不是挨下来,有苦找谁诉去?举目无亲。〃
  〃你爹夜夜笙歌,多少金子美钞也不够,才两年就露了底,怎么办?分手呀,我不能把你外公的钱也贴下无底洞,这还不算,还天天回来同我吵。
  〃最惨是你外公去世,我是隔了三个月才知道的,那一回我想我是真受够了。但天无绝人之路,又与叶成秋重逢。所以你怕什么?柳暗花明又一村,前面一定有好去处。〃
  我握紧母亲的手,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我们这三个女人必需互爱互助。
  〃我回去了。〃妈妈说。
  〃我送你。〃我站起来。
  〃不用,我叫了你叶伯伯来接我。〃
  我说:〃看样子,叶太太是不行的了。〃
  母亲不响。
  我自管自说下去,〃也许情况会得急转直下。〃
  〃如何直下?你以为他会向我求婚?〃没想到母亲会问得这么直。
  我嗫懦地低下头。
  〃他看上去比时下的小生明星还年轻,要再娶,恐怕连你这样年纪的人都嫌老,他叶某放个声气出来,要什么样的填房没有?到时恐怕连旧情都维系不住。〃
  我连忙说:〃朋友是不一样的,叶成秋不是这样的人。〃
  〃女人最怕男伴从前的朋友,怕你们老提着从前的人,从前的事,非得想办法来隔绝了你们不可,除非你懂得做人,以她为主,我可做不到,办不到。〃
  这话里有许多感慨,有许多醋意,我不敢多言。
  〃我送你下楼。〃我说。
  叶成秋站在车子外。
  现在肯等女人下楼来的,也只有叶成秋这样的男人。
  他说:〃我初初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之俊,她就跟你一样。〃
  我温和地说:〃其实不是,叶伯伯,那时候母亲应与陶陶差不多大。〃
  〃但陶陶还是个孩子。〃
  〃她们这一代特别小样。〃
  〃会不会是因为你特别成熟?〃他笑问。
  〃不,我不行。〃我把手乱摇。
  叶成秋说:〃之俊,你有很大的自卑感。〃
  〃我不应该有吗?我有什么可以自骄?〃
  叶成秋笑,〃总之不应自卑。〃
  今夜不知怎地,我的眼泪就在眼眶中打滚,稍不当心用力一挤就会掉下来。
  最受不了有人关注垂询。
  受伤的野兽找个隐蔽处用舌头舔伤口,过一阵子也就挨过去了,倘有个真心人来殷勤关注,硬是要看你有救没救,心一酸一软,若一口真气提不上来,真的就此息劳归主也是有的。
  他上车载了母亲走。
  在电梯中,我觉得有一撮灰掉在眼中,还是滚下一串眼泪,炙热地烫着冰冻的面颊。
  真肉麻,太过自爱的人叫人吃不消,女儿已随时可以嫁人,还有什么资格纵容自己,为小事落泪。
  我温习至凌晨不寐,天露出鱼肚白时淋浴出门吃早餐去。
  考完试步出试场,大太阳令我睁不开双目,睡眠不足的我恍惚要随吸血伯爵而去。
  〃之俊!〃
  我用手遮住额角看出去。看到罗伦斯给我一个大笑容。他坐在一辆豪华跑车里。
  〃唉,〃他笑着下车,〃之俊,原来你是杨之俊。〃
  我坐上他的车,冷气使我头脑清醒,簇新的真皮沙发发出一阵清香。
  〃是,我是杨之俊。你不是一早就晓得?〃
  〃之俊,我是叶世球啊。〃
  这名字好热,他面孔根本就熟。
  〃唉,我是叶成秋的儿子。〃他笑。
  轮到我张大嘴,啊,怪不得,原来此花花公子即是彼花花公子。
  〃之俊,〃他好不兴奋,〃原来我们是世交,所以,有缘分的人怎么都避不过的,我总有法子见到你。〃
  我也觉得高兴,因对叶成秋实在太好感,爱屋及乌,但凡与他沾上边的人,都一并喜欢。
  怪不得老觉得他面熟,他的一双眼睛,活泼精神,一如他父亲。
  〃你是怎么发觉的?〃我问。他略为不好意思,〃我派人去查你来。〃
  我白他一眼。就是这样,连同吃咖啡的普通朋友也要乱查。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了。
  〃我们现在可以做朋友吧?〃
  〃朋友没有世袭的,叶公子,我同令尊相熟,不一定要同你也熟。〃
  〃咄!我信你才怪,女人都是这样子。〃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叶世球。〃
  广东人喜欢把〃球〃字及〃波〃字嵌在名字中,取其圆滑之意。正如上海人那时最爱把孩子叫之什么之什么,之龙之杰之俊之类。
  〃世球,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睡觉。〃
  他立刻把握这个机会,做一个害羞之状,〃之俊,这……我们认识才数天,这不大好吧,人们会怎么说呢?〃
  我先是一呆,随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这个人,我开始明白干嘛他会吸引到女人,不一定是为他的经济情形。
  父亲不会明白,父亲老以为母亲同叶伯伯在一起是为他的钱。
  〃说真的,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带我去吃咖啡。〃
  〃我同你去华之杰,那里顶楼的大班咖啡室比本市任何一家都精彩。〃
  〃我去过,我们换个地方。〃
  他讶异地说:〃爹说你长大后一直与他维持客气的距离,看来竟是真的了。〃
  〃你与叶伯伯说起我?〃
  〃是,他说你有一个孩子。〃
  我点点头。
  〃她已有十七岁?〃叶世球很惊奇,找我求证。
  〃快十八岁。〃
  〃这么大?我不相信,之俊,你有几岁?〃
  〃问起最私隐的事来了。〃我微笑。
  〃不可能?你几岁生下她?十五?十六?未成年妈妈?〃
  我仍然微笑,并不觉得他唐突,他声音中的热情与焦虑都是真实的,我听得出来。
  〃世球,你三个问题便问尽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诉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瘾。〃他恳求。
  〃这是什么话!〃我生气。
  〃我去求我父亲说。〃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个孩子十八岁了?〃
  〃真的。〃我说。
  他摇摇头嘘出一口气,心不在焉地开着车。
  这个花花公子对我发生了莫大的兴趣。
  〃这么年轻带着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侧过面孔,顾左右而言他,我早说过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说:〃关太太开心得很,为这件事我真得谢谢你。〃
  〃之俊,你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我做人第一次这么鬼祟似的,不敢看关太太的眼睛。〃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亲说你一直自力更生,现在更做起老板来,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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