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花的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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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花的岐路-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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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慧身旁一个矮小的女学生,不由自主地叫出声:
  “死了?!”
  这声音如一股电流从白慧全身流过。她控制不住自己,惊栗地一抖,不自觉收回了木枪。刹那间,好象一切都停止了,不存在了,只留下一个可怕的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耳听郝建国依然怒气冲冲地喊着:
  “装死!她装死来对抗运动!先把她押回去!”
  白慧一动不动地立着,眼瞧女教师被几个学生拖走。女教师整个身体的重量全压在那几个学生的胳膊上。那一群人挤在一起,晃晃悠悠地走去。好象一架行进艰难的笨重的耕地机。后面伸出两只耙,那是女教师的双腿,软软地拖着。脚尖在地上擦出吱吱(口丑)(口丑)刺耳的尖音,在给伏日晒得快融化了的柏油路面上,划出两条歪歪曲曲、断断续续、漆黑发亮的线。
  白慧的目光无意中碰到自己的木枪头。那里粘着一块鲜血,蚕豆一般大小,湿的,粘稠的。她看呆了。
  郝建国正在她身旁,敏锐地看了她一眼。说:“看什么?这是光荣的,我们就是要和敌人血战到底!”说着,他跑到同学们的前面,举起手里的木枪,用嘹亮的声音叫道:“同学们,战友们!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我们什么?敌人并没有全部缴械投降,他们还在疯狂地进行反扑。用狡猾的伎俩和我们较量。我们要鼓足勇气,不能退缩。在敌人面前退缩是可耻的!为了保卫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给我们换来的胜利果实,为了使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我们就是要和党内外的阶级敌人血战到底 3和形形色色的反动分子血战到底!对顽抗之敌,必须用革命的铁拳砸烂他们!格杀勿论!”他给自己的话冲动得满脸通红;脖子伸长,使枣儿大小的喉结整个凸出来。他使着全身的力气,两条瘦长的胳膊激烈地比划着,好象在空中胡乱划着圈儿。挂在胸前的哨子象秋千那样摆动跳荡。他用喉咙里最高的一个音节,鼓舞他的同学, “敌人在磨刀。我们呢?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们什么也不怕,为革命敢做敢当,敢于冲锋陷阵,浴血奋战。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的!”他把拳头用力举到可能的最高点。
  勇气又回到所有人的身上。热血重新沸腾起来;在口号声中,一齐庄严地举起手里的枪。白慧也举起枪。在她白白的脸上,自我的正义感赶跑了刹那间的惊慌,恢复了先前那种冷若冰霜的容颜和坚定的神情。刚才给疑虑弯曲了的眉毛,此刻又昂然扬了起来。
  然而,枪头上还粘着那块血,看上去有种肮脏和腌(月赞)的感觉。她转过枪头,使那块血看不见,但这杆枪拿在手中仍觉得不舒服。她急于抹掉它。在回到连部时,她乘别人不注意,装做无意那样,将枪头在门框上用力一蹭。她再没敢看,谁知那块血留在什么地方了。

第一卷·二
  她做了整整一夜恶梦。
  一大堆破碎的、可怕的形象纠缠着她。其中一个短发的女人背朝她站着,就是不回过头来。她恐惧得使劲喊叫,但怎么也喊不出声来;跑也跑不掉。
  爬到窗前的火一般的骄阳,用热辣辣的针芒把她刺醒了。她探开眼睛,看见一面雪白的墙壁,显得特别干净、纯亮。随后是柜子、门、发光的玻璃杯、衣架;衣架上挂着一件套红臂章的绿上衣和哨子。爸爸坐在过道的方桌前吃早饭。
  她起来梳洗过,在爸爸对面坐下,拿起大饼和腌菜卷成个卷儿,闷闷地吃。爸爸戴着一副普普通通的黑边的花镜埋头看报纸。他象编辑看稿子,逐字逐句,唯恐失漏什么似的;嘴唇轻轻蠕动,无声地念着报纸上的话。他满头花发正对着白慧。白慧的目光忽然惊跳一下,这花发使她又仿佛看见昨天那个同样花了头发而不知死活的女教师。她心里还残留着方才梦中的感觉。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爸爸问,眼晴没离开报纸。
  “我?”难道爸爸知道了什么?
  “当然是你。昨夜你又喊又叫。我叫醒了你。不一会儿又喊起来……”爸爸的目光仍滞留在报纸上。
  “……我喊些什么?”
  爸爸抬起头,从透明的镜片后面看了女儿一眼。女儿的脸自得象梨花瓣儿,目光惊疑不定。
  “我一句也没听清楚。你怎么啦?小慧。”
  “没什么。我们……昨天开了整整一天会。太累了!”她好象急于要把什么秘密掩盖住,又怕脸上露出破绽而扭向一边。
  爸爸注意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低下头,接着看报纸。
  爸爸近来沉默了。
  本来他也不爱说话。整天忙他的工作,很少对女儿讲话。耍是白慧回忆起爸爸说过的话,差不多每句都能记得,因为他说得实在太少了。有时,爸爸那张方方的、红润、皱纹很深的脸显出高兴的样子时,会多说两句什么“好家伙,这回提前一个季度零两天!”或者“这回可好了。来了一台新式铣床!小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就好象……好象当年弄到手的一挺机枪!来,爸爸今天高兴,出去请请你!” 于是,父女俩就出去吃一顿丰盛的饭。
  爸爸的话顶多如此。也许因为那时她是个小孩子,对她说有什么意思?后来她大了,老习惯也延续下来了。她所知道的爸爸的一些情况,还是从爸爸单位来串门的叔叔伯伯口中听到的呢!连爸爸由办公室主任提升为厂长、兼任书记的事,也是从旁听来的。爸爸的单位是个机床制造厂。原先有五百人,后来听说发展到七百人、八百人、一千多人了。她去找过爸爸。那儿有六七层楼高的大烟囱,机声震耳的大厂房。开会和演电影的礼堂又漂亮又气派。在厂里找人办事,常常要骑自行车才行。她从爸爸的同事和朋友那里,感到爸爸是个宽和、正派和值得尊敬的人。
  爸爸常把女儿从自己的日程表上挤出去,很晚回来才想到女儿没吃饭,他挽起袖子动手来做。这时,他会对女儿歉意地笑一笑,还要骂她“小累赘!”他就这样爱自己的女儿。多年来,白慧没过几次生日。大多是因爸爸忙得安排不了;或者忘了,也是因为忙。但妈妈牺牲的日子,年年都要纪念。每逢此日,父女俩的神情都分外庄重。在悬挂在墙上的妈妈的遗像下,摆一个用白纱、丝带和花纸自制的精致的小花圈。父女俩面对遗像并排肃立。年年此时,爸爸都要对白慧说这么一句:
  “别忘了你妈妈。”
  妈妈小时在一个开烟馆的人家里当童养媳。她带着满身紫色的鞭痕冲出樊笼。在扫荡日寇和国民党反动势力的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和爸爸相识、相知、相爱,结了婚。部队南下过长江时,妈妈怀着孕还在野战医院里坚持工作。一次战斗结束后,爸爸去找妈妈。野战医院的同志们眼里噙着热泪,交给爸爸一个刚生下来两个月、哇哇哭的婴儿和一个小小的绿布包袱。妈妈在前四天被敌机炸死,尸体已经掩埋。这个婴儿就是小白慧。包袱里装着妈妈的遗物,包括几件旧褂子,一把蓖发用的、掉了几个齿、粘着头发的小竹梳子和一本识字课本。那时人们没有更多的财物,也不需要它。遗物中顶珍贵的是一张妈妈本人的照片,夹在课本里。这是她参军后的第三年,一位随军记者照了送给她的。如果没有这张照片,回忆便失去了可以附着的轴。白慧也不知道谁是她的妈妈。
  爸爸把这张照片翻拍放大,装在一个朴素的镜框里。原片太旧,本来拍照和冲洗就不大好,磨损得厉害,还有折痕。放大后模模糊糊,好象蒙着一层薄薄的烟雾。妈妈那双与白慧一模一样的细长清秀的黑眼睛,就象透过漫长岁月的烟尘似的冷静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与骨肉。白慧不会忘却妈妈。她自信深深了解死去的、差不多没见过的妈妈。知道妈妈的生命为谁贡献出来和被谁夺去的!她应当有一个多么美好和圆满的家庭,有一个多好的妈妈呀!万恶的旧世界和阶级敌人呵!
  爸爸和妈妈的过去成了她的精神财富,何况这中间还包括她自己呢!
  妈妈的遗像最早挂在爸爸的房间里,自她懂事那天起,就亲手把它移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她的爱和恨分明而强烈,从来没在这方面怀疑过自己。爸爸对她这方面也深信不疑,因为她一直是班级和学校最好的学生之一。一年级就戴上红领巾,上了中学就加入了共青团。她能力强、肯干、办事果断,在团组织做总支委员。每年两次,她都把一张填满红“五分”的成绩单拿回来给爸爸过目,再拿到妈妈的遗像前给妈妈过目。她做得真诚和纯洁极了;
  爸爸满意女儿的一切。以他的习惯,他对女儿的全部慈爱,都装在一个缄默、甚至有些严肃的套子里。白慧习惯了这种表达方式,不自觉地学会了。她和爸爸象一大一小两滴水珠儿那样相似。不过大水珠里含着许多酸甜苦辣,浓重而混浊;小水珠纯净透叽,晶莹闪光,象一颗水晶珠儿。
  她非常自信,感情坚强而不外露。她从来不要别人帮助,一切都希望自己来做,自己解决。因此在同学中间显得有些落落寡合。由于自小就不象一般女孩子那样爱唱爱跳,因此带点僵硬气,脸上缺乏表情。爸爸也习惯了她。在这个仅仅两口人的家庭中,有时近似是无声的,各忙各自的事,很少交谈,却不寂寞,充满安静又和谐的气氛。
  大革命来了!家里的气氛变了,虽然还是沉默,但是另一种沉默。
  爸爸只要回到家,就跑进自己的房间,不是看报纸、读文件、翻看毛主席的著作,就是独自思考着。他抽烟抽得挺凶,以致夜晚睡觉时咳嗽得很响。
  外边开始揭发当权派。爸爸是当权派,他究竟怎样呢?近来很少有同事来找爸爸,旁听也听不到了。白慧只问过爸爸一次:
  “你单位怎么样?有你的大字报吗?”
  爸爸脸上的皱纹反而舒展开了,现出少有的宽和的表情。
  “大字报?它是去掉身上灰尘最好的扫帚,没有可不好。有!”
  白慧的心也舒展了。她多么相信爸爸!他真行!一个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人,胸怀必定是豁达的,必定欢迎各种形式的批评,必定不会在个人得失上打转转儿,必定痛恨自己的缺点而希望快快除掉它!还用自己来给爸爸说教吗!
  最近,外边斗起当权派,斗得很厉害。白慧他们在学校里也这么做。她不敢再问爸爸而留神察看爸爸的神情。她常常看不见爸爸。爸爸有时回来得很晚,一声不吭地吃过饭,回到屋里,给抽得浓浓的烟裹在中间。事情就是这样离奇、凑巧。她去革人家的命,人家来革她爸爸的命。但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对的,尽管在感情上接受起来有些困难。
  现在,她在想:爸爸是不是也挨打了呢?他不该挨打,因为他和那个女教师不一样。爸爸是真正的革命者,那女教师是敌人。难道敌人还要受保护吗
  她吃着东西,没滋没味。那件事象只小甲虫总在她心里爬,轰也轰不走,真有点折磨她了!从来没有一件事象这样,说又不能说,不说真难受。
  “爸爸,你说应该怎样对待敌人?”
  爸爸的眼球在镜片后面显得特别大。女儿的问题并不成问题。难道生活中早有了答案、非常明隙的问题,也需要重新思考?也有了新的含义吗?爸爸没吭声。
  “爸爸,你们过去捉到敌人的俘虏怎么办?”
  “你都知道,孩子。党有一贯的政策!”
  “如果他顽固怎么办?应该打吗?”
  “打?!那不是党的政策,不是毛主席的政策!”爸爸忽然激动了,这也是少有的。不知什么原因,他被这个问题刺激得又痛苦又气忿,好象已经超出了问题本身之外。他把眼镜摘下来扔在桌子上,站起来向一边走出三四步,停住猛回过头,脸涨得很红。“敌人才打俘虏呢!因为他们虚弱,理亏,无理可讲,不敢讲理,不能以理服人!我……曾经在战场上抓到一个敌兵。连长从别的俘虏的口中听说他也是个穷庄稼汉,就叫我给他做工作。我找他,他挺硬,不服我。我气极了,给他一个耳光。连长批评我一顿,说我犯了纪律,叫我向他道歉。我想不通,但还是眼从了命令,憋着火向他道了歉;再和他谈,谈呀,谈呀,谁知居然谈到一块儿去了。最后真把他教育过来了。那时,我才真正懂得革命是怎么回事。不单要在战场上杀敌,还要消灭反动阶级的思想,后者更为重要。因为反动阶级的思想不都在反动派身上。不是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自己’吗?就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个道理是后来才听到的。那个被我教育过来的人,参加了人民军队,编进了我们排。他懂得了谁是他真正的敌人,所以在战斗中很勇敢,立了功。我还做了他的入党介绍人,介绍他加入了党组织
  ……当然,为了这件事,现在有人说我把敌人拉进党。他们还
  ……”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有一股怒气从胸膛涌上来,又给他压下去。然后他好象空过半句话,一下子跳到他的结论上,“革命首先要分清敌我,还要分清是非。敌和我,是和非……都要分清,迟早要分清。嗯,迟早要分清!”
  这是爸爸有史以来头一次对她说的成本大套的话。显然他心里的话也是拥塞得太满了。爸爸抬起手腕看看表,赶忙收抬起眼镜,戴上那顶檐儿店毛、晒得发白的旧军帽。近来这顶帽子在爸爸头上显得大了些。
  “我走了,该上班去了。”
  爸爸走了。他的一番话,把白慧思维机器的开关全拧开了。
  阳光从明亮的卧室向幽暗的过道迈进了两步,又渐渐退去。
  问号有时有很强的繁殖力,成倍地增加。
  她面前放着一堆无意识中撕碎了的小饼块。
  有人敲门。她开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胖胖的、圆眼睛的姑娘。她左眼有点微微向外斜视;整齐的短发又黑又亮,梳着一条小歪辫儿;穿一件崭新的绿军衣,缩着袖子;斜背个军用挎包,包儿贴在后腰上。这姑娘笑着说:
  “怎么?不认得啦!你还做着梦吧!”
  “噢,莹莹,进来……”
  她叫杜莹莹,和白慧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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