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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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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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难挂,又要昼晚挂两次,恼得先生妈满腔郁塞。这样生活到第九天晚饭的时候,桌
上佳味,使她吃得久,先生妈脚子麻得不能动,按摩也没有效。钱新发没可奈何,不得
不把膳堂和母亲的房子仍然修缮如旧,钱新发敢怒不敢言,没有法子,只在暗中叹气,
他一想起他的母亲,心中象被阴云遮了一片。想要积极地进行自己的主张,又难免与母
亲冲突。他的母亲顽固得很,钱新发怎样憔悴,怎么局促,也难改变他母亲的性情。若
要强行,一定受他母亲打骂。不能使母亲觉悟,就不能实现自己的主张。虽然如此,钱
新发并不放弃自己的主张,在能实现的范围内就来实现,不肯落人之后。台湾人改姓名
也是他为首。日本政府许可台湾人改姓名的时候,他争先恐后,把姓名改为金井新助。
马上挂起新的名牌,同时家族开始了穿“和服”的生活。连他年久爱用的公医服也丢开
不问。同时又建筑纯日本式的房子。这个房子落成的时候,他喜欢极了,要照相作纪念。
他又想要母亲穿和服,奈何先生妈始终不肯穿,只好仍然穿了台湾服拍照。金井新助心
中存了玉石同架的遗憾,但他不敢说出来,只得自恼自气着。然而先生妈拍照后,不知
何故,将当时准备好的和服,用菜刀乱砍断了。旁人吓得大惊,以为先生妈一定是发了
狂了。
    “留着这样的东西,我死的时候,恐怕有人给我穿上了,若是穿上这样的东西,我
也没有面子去见祖宗。”
    说了又砍,砍得零零碎的,旁人才了解先生妈的心事,也为她的直肠子感动了。
    当地第一次改姓名的只有两位:一位是金井新助,一位大山金吉。大山金吉也是地
方的有力者,又是富家。这两个人常常共处,研究日本生活,实现日本精神。大山金吉
没有老人阻碍,万事如意。金井新助看了大山金吉改善得快,又恐怕落后,焦虑得很,
无意中又想起母亲的顽固起来,恼得心酸。
    第二次当局又发表了改姓名的名单,当地又有四五个,总算是第二流的家庭。金井
新助看了新闻,眉皱头昏,感觉得自尊心崩了一角。他的优越感也被大风摇动一样,急
急用电话来连络同志。须臾,大山金吉穿了新缝的和服,手拿一枝黑柿杖子,足登着一
双桐屐得得地来到客厅。
    “大山君,你看了新闻吗?”
    “没有,今天有什么东西发表了?”
    “千载奇闻。赖良马改了姓名,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资格呢?”
    “唔!岂有此理……呵呵!徐发新,管仲山、赖良马……同是鼠辈。这般猴头老鼠
耳,也想学人了。”
    金井新助忽然拍案怒吼:“学人不学人,第一没有‘国语家庭化’,又没有榻榻米,
并且连‘风吕’(日本浴桶)也没有。”
    “这样的猴子徒知学人,都是'XX'。”(原文StapleFiber人造纤维,非真货之意)
    “唔!”
    二人说了,愤慨不已,沉痛许多,说不出话来。金井新助不得已,乱抽香烟,将香
烟和叹气一齐吐出来。大山金吉弄着杖子不禁优郁自嘲地说:“任他去。”说罢叹出一
口气来,就将话题换过。
    “我又买了一个茶橱子,全身是黑檀做的,我想乡下的日本人都没有。”
    “日后借我观摩。我也买了一个日本琴,老桐树做的。这桐树是五六百年的。你猜
一猜值多少钱呢……化了一千两百块钱了。”
    大山金吉听见这话,就上去看装饰在“床间”的日本琴,拿来看,拿来弹。
    郡守移交的时候,新郡守到地方来巡视。适逢街长不在,“助役”代理街长报告街
政大概。接见式后,新都守说与街上的士绅谈话,金井新助也在座。他身穿新缝的和服,
这和服是大岛绸作的,风仪甚好,—见谁也认不出他是台湾人。新郡守是健谈的人,态
度殷勤,问长问短。这时候,助役一一介绍士绅,不意中说出金井新助的旧姓名。新助
听了变了脸色红了一阵又一阵,心中叫道:“助役可恶。”他的憎恶感情渤渤涌起来了,
同座的士绅没有一个知道他的心事。他用全身之力压下自己的感情,随后又想到他在职
业上与助役抗争不利,不如付之一笑,主张已定,仍然笑咪咪的,装成谦让的态度谈话。
助役虽然又介绍金井氏的好处,然而终难消除他心里被助役污辱了的感情。
    第三次改姓名发表了,他比从前愈加忧郁。人又多,质又劣,气成如哑子一样,说
不出来的苦。不久又发表了第四次改姓名,他看了新闻,站不得,坐不得。只得信步走
出,走到大山氏家里。看到大山氏放声叫道:“大山君,千古所未闻,从没有这样古怪。
连剃头的也改了姓名。”大山金吉把金井拿的新闻看了,哑然连声都喘不出,半晌,只
吐出一口大气。金井新助禁不得性起,破口骂出台湾话来,“下流十八等也改姓名。”
他想,改姓名就是台湾人无上的光荣,家庭同日本人的一样,没有逊色。一旦改了姓名,
和日本人一样,丝毫无差。然而剃头的,补皮鞋的,吹笛卖艺的也改了姓名。他迄今的
努力,终归水泡,觉得身份一泻千里,仍坠泥泞中,竟没有法子可拔。他沉痛许久,自
暴自弃地向大山氏说:
    “衰,最衰,全然依靠不得,早知这样……”不知不觉地吐出真言。他的心中恰似
士绅的社交场,突然被褴褛的乞丐闯入来一样了。
    有一天,国民学校校庭上,金井良吉与石田三郎,走得太快了,突然相碰撞,良吉
马上握起拳头,不分皂白向三郎打下。三郎吓道:
    “食人戆子,我家也改了姓名。不怕你的。”
    喝着立刻向前还手。
    良吉应声道:
    “你改的姓名是'XX'。”
    三郎也不让他,骂道;
    “你的正正是'XX'。”
    骂了,二人乱打一场。
    三郎力大,不一会良吉被三郎推倒在地。三郎骑在良吉身上乱打,适逢同校六年级
的同学看到,大声吓道:“学校不是打架地方。”说罢用力推开。良吉乍啼乍骂:“莫
迦野郎,没有日本浴桶也改姓名,真真是'XX'。”
    “你有本事再来。”
    二人骂了,怒目睁睁,又向前欲打,早被六年级的学生阻止不能动手。良吉的恨不
得消处,大声骂道:
    “我的父亲讲过剃头的是下流十八等,下流,下流,下流末节,看你下流!”良吉
且骂且去了。
    金井良吉是公医先生的小相公。石田三郎是剃头店的儿子。这两个是国民学校三年
级的同学,这事情发生后的二三日,剃头店的剃头婆,偷偷来访问先生妈。
    “老太太,我告诉你,学校里你的小贤孙,开口就骂,下流,下流,'XX','XX',
想我家的小儿,没有面子见人。老太太对先生说知好不好?”
    剃头婆低言细语,托了先生妈归去。
    晚饭后,金井新助的家庭,以他夫妇俩为中心,一家团聚一处娱乐为习。大相公、
小姐、太太、护士、药局生等,个个也在这个时间消遣。到了这时候,金井新助得意扬
扬,提起日本精神来讲,洗脸怎样,吃茶、走路、应酬作法,这样使得,这样使不得,
一一举例,说得明明白白,有头有尾,指导大家做日本人。金井先生说过之后,太太继
续提起日本琴的好处,插花道之难,且讲且夸自己的精通。药局生最喜欢电影,也常常
提起电影的趣味来讲。大学毕业的长男,懂得一点英语,常常说的半懂不懂的话来。大
家说了话,小姐就拿日本琴来弹,弹得叮叮当当。最后大家一齐同唱日本歌谣。此时护
士的声音最高最亮。这样的娱乐每夜不缺。
    独有先生妈,绝不参加,吃饭后,只在自己房里,冷冷淡淡。有时蚊子咬脚,到了
冬天也没有炉子,只在床里,凭着床屏,孤孤单单拿被来盖脚忍寒。她也偶然到娱乐室
去看看,大家说日本话。她听不懂,感不到什么趣味,只听见吵吵嚷嚷,他们在那里做
什么是不知道的。所以吃完饭,独自到房间去。然而听了剃头婆的话,这夜饭后她不回
去房间里。等大家齐集了,先生妈大声喝道:
    “新发,你教良吉骂剃头店下流是什么道理?”
    新助吞吞吐吐,勉勉强强地辩解了一番,然而先生妈摇头不信,指出良吉在学校打
架的事实来证明。说明后就骂,骂后就讲。
    “从前的事,你们不知道,你的父亲做过苦力,也做过轿夫,你骂剃头是下流,轿
夫是什么东西哪?”
    大声教训,新助此时也有点觉悟了,只有唯唯而已。
    但是过了数日,仍然是木偶儿一样,从前的感情又来支配他一切。
    十五日早晨,先生妈轻轻地咳嗽着,要去庙里烧香。老乞丐仍在后门等候,见了先
生妈,吃了一惊,慌忙问道:
    “先生妈,元气差多了,不知什么地方不好?”
    先生妈全不介意,马马虎虎应道:
    “年纪老了。”
    说了就拿出钱来给乞丐。
    次日先生妈坐卧不安,竟成病了。病势逐日加重。虽也有进有退,药也不能医真病。
    老乞丐全不知此事,到了来月十五日,仍在后门等候。然而没有人出来,乞丐愈等
愈不安,翘首望内,全不知消息。日将陆午,丫头才出来。
    “先生妈病了,忘记今天是十五日,方才想起,吩咐我拿这个钱来给你。”
    说罢将二十元交给乞丐就要走。乞丐接到一看,平常是伍元,顿觉先生妈病情不好
了,马上向丫头哀求着要看先生妈一面。丫头就怜乞丐的心情,将他偷偷带进去。乞丐
恭恭敬敬地站在先生妈的床头。先生妈看乞丐来了,就将瘦弱不支之身躯用全身的力撑
起来坐。
    “我想不能再见了,来的好,来得最好。”
    说罢喜欢极了,请乞丐坐。乞丐自忖衣服褴褛,不敢坐上漆光洁亮的凳子,谦让了
几次,然而先生妈强劝他坐,乞丐不得不坐下。先生妈才安心和乞丐闲谈,谈得很愉快,
好象遇到知己一样,心事全抛。谈到最后……
    “老哥,我在世一定不长久了。没有什么所望的,很想再吃一次油条,死也甘心。”
    先生妈想起在贫苦时代吃的油条的香味,再想吃一次。叫新助买,他又不买,因为
新助是日本语家庭,吃味噌汁,不吃油条的。
    次日乞丐买了油条,偷偷送来。先生妈拿油条吃得很快乐,嚼得很有味,连赞数声
好吃。“老哥,你也知道的,我从前贫苦得很,我的丈夫做苦力,我也每夜织帽子到三
更。吃蕃薯签过的日子也有。我想那个时候,比现在还快活。有钱有什么用?有儿子不
必欢喜,大学毕业的也是个没有用的东西。”
    先生妈说了,叹出气来。乞丐听得心酸,先生妈感到凄凉的半生,一齐涌上心头,
不禁泪下。乞丐怜悯地,安慰她道:
    “先生妈不必伤心,一定会好的。”
    “好,好不得,好了有何用呢?”
    先生妈自嘲自语,语罢找了枕头下的钱,拿来给乞丐。乞丐去后,先生妈叫新助到
面前,嘱咐死后的事:
    “我不晓得日本话,死了以后,不可用日本和尚。”
    嘱咐了一番。
    到了第三天病状急变,先生妈忽然逝去。然而新助是矫风会长,他不依遗嘱,葬式
不用台湾和尚,依新式举行。会葬者甚众,郡守、街长、街中的有力者没有一个不到来。
然而这盛大的葬式里,没有一个痛惜先生妈,连新助自己也不感悲伤,葬式不过是一种
事务而已。虽然这样,其中也有一个人真心悲痛的,这就是老乞丐。出丧当日,他不敢
近前,在后边遥望先生妈的灵柩而啼哭。从此以后每月到十五日,老乞丐一定备办香纸,
到先生妈的坟前烧香。烧了香,老乞丐看到香烟缭绕,不觉凄然下泪,叹一口气说:
    “呀!先生妈,你也和我一样了。”

    原刊《民生报》一九四四年四月。

    提示

    吴浊流(1900-1976),原名吴健田,台湾新竹县人,被台湾文学界誉为“铁和血
铸成的男儿”和“傲骨凛然的独行侠”。1936年发表处女作《水月》,主要作品有短篇
小说《先生妈》、《功狗》、《陈大人》,长篇《亚细亚孤儿》等。
    《先生妈》发表于1944年,是吴浊流短篇小说代表作。小说深刻地揭示出日本殖民
者失败前夕,与台湾人民之间的矛盾空前尖锐的情况下,疯狂推行“皇民化运动”,一
些民族败类为了私利,极力使自己“皇民化”。相反,一些具有民族气节的台湾同胞,
对此表现极端不满和抗争。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永葆民族气节,极端憎恶、反对“皇民化”,同情并施舍老乞
丐的正直、善良而又非常刚毅的先生妈;作品写的另一个人物是爱钱如命,奴性十足,
丧尽人格,毫无民族尊严的伪善冷酷的钱金发。先生妈处处与儿子的“皇民化”作对,
最终含恨而死。作品对先生妈的美好品格,给予热情的歌颂和赞美,而对钱新发之流的
民族败类,给予无情地揭露和批判。
    《先生妈》在艺术上除了巧妙的构思,浓郁的乡土气息,独具特色的人物描写等一
般特点外,更为突出的是在尖锐的矛盾对立刻画人物性格和讽刺手法的运用。先生妈与
儿子钱新发在“皇民化运动”中,始终处于对立状态。先生妈的美好品格正是在与儿子
搞“皇民化”的斗争中得以展现的。她不学日本话,不穿和服、不住日本式的房子,甚
至遗嘱中还提出“不可用日本和尚”,表现她高尚的民族气节。而钱新发的爱钱如命,
处处搞“皇民化”的奴才相,又多是通过讽刺手法展现的。

                                                                (张民)

    ***
    文学视界
 


                                不应有恨

                                 徐卓人


                          一  就这么到了文化馆

    在从苏州发往杭州的夜航轮船里,赵燕文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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