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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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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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史啦。一个小生命,自然而然地来了,可来得这么匆忙;说起来已经算是前年,腊
月二十四半夜,风冷天干,几乎在妈妈上医院的路上落地,兴许是赶来过春节的?三点
钟开始阵痛,三点五十五分呱呱降生。小生命浑浑噩噩,把自己袒露于天地之间,呈献
在亲人之手,任你你大家来安排,任你作爸爸妈妈的,随着一声啼哭,一把屎尿,时而
喜悦,时而揪心。小闹闹自己虽然可以畅行无阻,未必感到什么困难,难的是初作爸爸
妈妈的我们。
    毫无经验啊。这时候才发觉,我们一向多么粗心。周围有多少小家伙,他们的父母
我们成天相处,怎么从来没想到打听打听:一个初生婴儿,一般该有多重?我们的小闹
闹两千七百克,是不是不够分量?差得多不多?为什么早没有这些常识,要等事到临头?
    面对着这么个亲切的小陌生人,妈妈似乎还有点主意,爸爸是多么无知、无能、无
用!你只有两千七百克,可是给了爸爸沉重的负担!瞧吧,一个小生命,一个会哭、会
呼吸、会睁眼睛的小生命!爸爸就像小时候奉命看守一盏油灯,睁大眼睛盯着灯亮儿,
时不时地查看查看:该不该添灯油?要不要剪灯花?怎么教灯捻儿更亮,可别那么乱跳?
小闹闹,你就是那盏灯,爸爸小心翼翼地守在你旁边!
    爸爸妈妈端详你,揣度你,好像你还是一个没有揭晓的谜。怕把你看醒,不敢离你
太近;怕把你吵醒,说话压着嗓门:“应该爱他吗?”“只觉得他可怜!”那么小,那
么不懂事,那么信任大人,又那么任性,真是可怜,也就是可爱。一千年前的民歌里,
“怜”就是“爱”;从多咱起“可怜”“可爱”变成两回事了呢?眼前这小生命分明又
可爱又可怜啊。再看看,再看看,像准?“像他妈妈?”“不像。”“像我吗?”“也
不像。”像他自己,像所有新来乍到的小将。好看吗?老实说,真不怎么好看。“那你
还爱他吗?”“当然。你呢?”“还用问?”这样的问答有什么意义?不知道。只知道
在孩子出生以前,曾经想过,不止一次:将来孩子是男是女,什么模样……等等,等等。
但是想象中的孩子总归要大一些,是在地面上活蹦乱跳的,至少是抱在怀里左顾右盼的。
谁想到是现在这个样,这么小的呢?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的事情多啦!谁想到是个
男孩,虽然也明知道这有一半的可能,但是因为年轻的妈妈盼望着一个女儿了。可是结
果怎么样?一个男孩!爸爸问妈妈:“男孩你爱不爱矿妈妈说:“有什么办法?”爸爸
说:“也许你生的是女孩呢——医院给换错了?”妈妈说:“说不定,真说不定;生出
来就抱走了,一个小孩给挂那么一个牌牌,万一挂错了,就拧了。”爸爸帮腔说:“完
全可能;你看,又不像你,又不像我。”妈妈忽然想起来,说:“哦,不会的,在我前
边,在我后边,生的也都是男孩。”于是放心了,不会是生的女孩换了个男孩。爸爸想
着想着又操心了:“男孩跟男孩换错的危险更大呀!”“……”“如果有一天,比方说,
下星期一吧,医院冷不丁来一个电话,请咱们抱着小家伙去一趟,说是‘对不住得很,
你们辛辛苦苦地弄去的那个不是你们的儿子;号牌挂错了,现在我们向你们道歉,瞧,
这个才是呢’。你就把这小家伙送出去吗?”妈妈连忙用手遮住那稳稳睡在福褓中的小
男孩:“不换了,不换了。”原来已经爱上了。
    抱歉抱歉啊,护士阿姨。你们代替妈妈,在婴儿来到世界的最初一百个小时里照护
着他,够辛苦的。可是那个不负责任的爸爸还在背后不负责任地编排你们。好啦好啦,
原谅他吧,他又没当作真事儿说,只不过开个玩笑罢了。其实,他自从有了这个小孩以
后,对于担负着儿童保健大责任的医务人员是倍加敬重了。
    拿“肚脐”那件事儿来说吧。
    分娩的第五天上,妈妈就带着小家伙出医院,回到家里来了。没有医生和护士在旁
边,照护小家伙的这份重大权利和义务,就由爸爸妈妈分享了。严格地说,妈妈当然累
些;公平地说,爸爸也不轻松。真奇怪,原来都是贪睡懒觉的没出息的人,如今夜里只
要小家伙稍一动弹,妈妈就惊醒了,爸爸则一跃而起,问:“要不要换尿布?”爸爸这
种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劲儿,引得妈妈都睡眼惺松地失笑了。
    
    小家伙,小家伙!爸爸被你弄得很紧张。而你又那么敏感,动不动就醒,醒了就哭:
是怕灯亮晃眼吗?爸爸就用毛巾把灯包起来;是怕响动、怕吵吗?楼上的叔叔偏又在捶
捶打打做木匠活儿了。坚强点儿吧,别那么脆弱。为什么还哭?小小的夜哭郎啊。如果
写一张帖子:“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如果写这么一张帖子,往电线杆上一帖,真能解决问题,那我一定会写。多简单啊。可
惜不灵。明天妈妈带你上门诊部。你多有福啊,为什么还哭个不住?从前那些可怜的夜
哭郎,哭得他们的父母实在没法了,又请不起医生,上不起医院,才写这么一张帖子,
寄托一点渺茫的希望,找寻一点短暂的安慰。他们的苦心难道不值得同情?假如是个邻
居,知其未必有效而仍然出了这么个主意,其用心甚至是可以尊敬的啊。
    第二天中午,爸爸下班回家,开开门觉得异样。妈妈背朝里坐着,大衣没有脱,一
声不响。再一看,抽抽噎噎地哭呢。小家伙,像个蚕茧似的,裹着棉被毛毯,捧在妈妈
手上。怎么了?……怎么了?……别哭,你说呀!……连问三声不回答。
    妈妈不回答爸爸的问话,眼泪顺脸流着,滴到小家伙脸上,看别把他弄醒!妈妈替
他抹干脸上的泪水,觑得挺近挺近地说:“都怪妈妈,都怪妈妈……”
    原来,据门诊部的医生说,小家伙的肚济发炎了。说,拿点药回来吃,若不发烧就
没事,一发烧就得赶紧送医院,因为那就可能是成了败血症,对这样大的婴儿,败血症
是致命的!啊!……又说,一定得留神,别叫尿湿了肚脐,因为发炎就是那么引起的。……
在门诊部量了体重,比出生时反倒轻了。妈妈责备自己,爸爸就不该自责?为什么好几
天了,我们可都一点不知道、不注意、不察觉?若是早加防范,一直保持肚挤干松,再
过几天就可以脱落了。现在,给孩子带来多少痛苦啊!尽管他还没有意识,但这痛苦不
是加倍地压缩着父母的心吗?
    小心啊,小心啊,别叫尿湿了肚脐,可还是湿了。湿了!小家伙又哭。是疼吗?是
难受吗?借来体温计,小家伙可不让往腋下插呀!好容易量出来:三十七度二。算不算
发烧?
    谢谢儿童医院。夜班大夫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换了药。问是在哪个医院接生的,说
临产时肚脐没剪干净,因此可能得多过几天才能干落;只要注意,没有危险。护士阿姨
教给我们叠尿布的方法,这样尿就不致透过尿布渗湿肚脐了。据说初生婴儿的体重有时
稍稍减轻,也不必大惊小怪。想再请教请教,只是时间太晚了。当我们离开门诊部的时
候,充满了感激的心情。负责任的医生和护士多好啊。——是的,不负责任的医生或护
士多不好啊。
    儿童医院,不是久留的地方。抱着小家伙,匆匆忙忙逃出来,唯恐感染上别的毛病。
看那许多生病的孩子,心里就发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跟孩子们有“切肤之
痛”了。见到孩子,总要多看两眼,猜度一下岁数,估摸一下胖瘦,掂量一下分量。莫
不是成了“儿子迷”?真有点婆婆妈妈了。我想起,这一切就是从小家伙出生以后开始
的。腊月二十五,小家伙出生的第二天,到派出所报了户口,给他取得了北京市正式居
民的身份以后,到西单去买小孩用的东西;没走到新华书店,就见一个小孩一溜歪斜地
哭着过来,三岁光景,准是在找大人,可是泪眼模糊,大概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人
行道上的行人不由得一例儿驻脚,眼光跟着这孩子转,谁都还没来得及言声,我却不知
怎么地抢了过去,猫下腰搀住了孩子的手。人们又各自走各自的路。孩子继续往前闯,
我只好手牵手跟着他。这时候,路上的人都不再关心准是这孩子的家长,偶尔有上年纪
的人斜视我一眼,大概怨我把孩子弄得那么伤心。孩子气慢慢平下来。但是他既说不出
姓名,也说不出住址。走着走着,他蹲下身,原来是要溺尿。我只好叫他把腿岔开一点,
别湿了鞋。过路的人不知在怎样想?是不满我让孩子在人行道中间溺尿呢,还是暗笑我
手足无措的样子?那些妇女一定以为我是这个孩子的爸爸了。我像这个孩子的爸爸吗?
一直到我把这孩子送到附近的交通民警大队之前,我可以想象我就是孩子的爸爸,不论
他们是不是怀疑我能够称职。就是从这一次起,我明显地意识到,我已经跻身于有儿女
者之列,虽然即使在这以前,遇到迷路走失的孩子,我也会给送到民警大队去,不过那
时候我一定不会有这些纠缠不清的念头,一定只是简简单单地自命为叔叔而已,就像实
际上那样。……
    作爸爸,也是谈何容易。事非经过不知难。何况是这样无知、无能、无用的爸爸。
光是紧张行吗?光是一听孩子哭就跳起来拿尿布就够了吗?你知道这次哭是为了什么?
是渴了,是饿了?是冷了,是热了?还是溺尿了,拉巴巴了?不知道。从巴巴的颜色能
看出孩子的肠胃好不好,你会吗?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你当的什么爸爸
哟!
    妈妈当然更难,月子里头,操心多,睡觉少。可是妈妈其实也是什么都不懂,不懂
得小闹闹所以老哭、老哭,是因为吃不饱;妈妈不懂得小闹闹想一口气吃足,尽管奶冲
了就呛,还是想一口气吃足,可是妈妈奶水少,又稀,吃一阵就不来津了,老叫闹闹含
着奶头等,闹闹等得不耐烦就睡着了,睡着了却没吃饱,待一会又醒了闹吃,可是妈妈
的奶已经流了,浪费了。闹闹的肚脐好了,过了一关,谁想到医生又发现闹闹有病气,
哭得厉害了小肚子就凸起来,真凸,可教人着急呢。医生说得教小闹闹少哭。妈妈光知
道怕闹闹哭,可是没法让闹闹一口气吃饱。还亏医生发现了这个问题。想办法订上点牛
奶,闹闹这才开始吃饱。吃饱了又有新问题,什么时候又存食了,又拉稀了,或是巴巴
的颜色变绿了。闹肚子,最好就是少给吃。少给吃条心疼啊,可是还得少给吃。少给吃
就哭,怕哭厉害了加重疝气,就抱着,抱着就不哭了,乖乖地睡下;睡下就放在床上吧,
一放床上立刻知觉了,又哭,闭着眼睛哭,只好又抱起来。就这么闹啊,闹。可是妈妈
还念叨着呢:“乖,乖……”
    刚满月,我们就把老家的奶奶接来了,接她老人家,目的就是托她侍弄小孙子。奶
奶也怪,过去好几次捎信要奶奶来趟北京,她不来,一听说添了孙子,她可真积极,说
来就来了。好,奶奶一来,爸爸妈妈这可松一口气了。奶奶是有经验的人哪。爸爸、伯
伯、姑姑都长这么大了嘛。奶奶起先还谦虚,说二三十年没弄孩子啦。奶奶也担心,不
知道还有没有耐性。可是奶奶一抱起席子上的隔代人,就舍不得放下啦。一会说:“乖,
乖……”一会说:“闹,闹……”到底是乖乖呢,还是闹闹?闹闹这个名儿就是奶奶给
起的,起得多好!
    越来越觉得这个名儿起得好。小闹闹!你听,多火爆!小闹闹也真是干雷脾气,动
不动就来个大花脸。后来小肚子长好了,疝气的危险解除了,本来不怕他哭了,不过由
着他性儿的常规也形成了。爸爸看着闹闹一天比一天壮实,尽拉干巴巴不拉稀了,也就
不觉得他可怜了,常说:“这孩子,真闹得厉害!”奶奶不同意:“哪有个孩子不闹的!
你喜欢那蔫孩子!”奶奶叫“闹闹”,不愿意从贬义上去解释,奶奶总是说:“闹,是
个好词儿。‘闹天宫’,‘闹革命’,不都是这么说吗?”说归这么说,闹闹也的确真
闹咧!
    不过,闹闹再闹,有奶奶作主,妈妈爸爸也都有了主心骨儿啦,不那么手忙脚乱了。
这时候回顾月子里的情形,觉得当时紧张得“其情可悯,其事可笑”,最可笑的是爸爸
妈妈无能。小戏里有“煮面叶”,打趣秀才不会做饭;如果有人编一出戏,表演没经验
的爸爸妈妈摆弄初生婴儿,准也是一出喜剧。喜剧是旁观者清;当事人却是严肃而虔诚
地置身在情节之中呢。
    一切顺利,日子就显得快。出生时不是二千七百克——五斤多点吗?后来不是又减
轻了一些吗?满月时候六斤半了,两个半月八斤四两,以后隔个十天半月称一称,由九
斤而九斤十两,而十斤十四两,而十一斤半;妈妈喜欢常常称称他,奶奶也是如此,似
乎那辛勤的劳动全在称份量上体现出来;妈妈毕竟是有文化的,每称一次还要填进一张
特制的统计表,就像统计生产图表一般。奶奶不大赞同,她说养活小闹闹他爹,可没这
么费事。每次称斤量,闹闹的体重总是往上升,闹闹越重,爸爸心里越轻松。闹闹渐渐
胖了,妈妈和奶奶是不是消瘦了?
    闹闹养得好,主要靠奶奶。妈妈产假期间虽然奶不多,一天还喂几回;不是说喂母
奶对婴儿好处挺多吗?阳历三月底,闹闹添了个坏习惯,每到太阳下山的时候,非吃妈
妈的奶不行,否则吵闹不休。妈妈发愁上班以后怎么办。谁知这全是多虑。闹闹并不是
非要妈妈不可。妈妈满了产假,上班不久,闹闹成天跟奶奶厮混,就变得除了奶奶谁也
不认了,晚上瞧着谁都不顺眼,好像不是唯恐别人从奶奶那儿把他抢走,就是担心别人
从他那儿抢走奶奶。到了半岁左右,一定得在奶奶怀里才肯入睡;妈妈喂奶得在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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