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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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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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南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话,那么道里和道外就是对孪 生姐妹,她们手拉手,守望着松花江。不过这对孪生姐妹的命运和气质是 不一样的。 
     道里是旧哈尔滨的埠头区,一条由花岗石铺就的大街宛如一条青龙, 游走其间,给这里带来云蒸霞蔚的繁荣气象。过去的那条中国大街,到处 是欧式建筑,旅店、商店、酒店、洋行、咖啡馆、绸缎铺、茶庄林立,店 的招牌都是中西文对照的。街上可以看到欧洲的传教士,牵着洋狗穿着貂 皮大衣的白俄女人,以及开店铺的中国人。那时的中国大街,现在已经叫 中央大街,成为步行街了。这街就像个老贵族,遗风犹在。犹太人约瑟·开 斯普创办的马迭尔旅店,曾接待过溥仪、宋庆龄等历史名人,如今它就像 中央大街的一棵苍松,风骨依然。而巴洛克风格的标志性建筑——砖木结 构的老松浦洋行,听不见了点钞声和银币的叮哨声,如今它是一家书店, 满楼的墨香。著名的华梅西餐厅,也就是老马尔斯西餐厅,仍然经营传统 的俄式大菜,其纸包大虾、罐羊、软煎马哈鱼,是来哈尔滨的游客最喜欢 品尝的。除了老建筑,中央大街还有新起的玻璃幕墙的商厦和酒楼,这条 街繁华依旧,皮草行、眼镜店、服装店、珠宝店、玉器行、美发厅、茶馆、 咖啡馆、饺子铺、面馆一爿连着一爿,招牌和霓虹灯交相辉映,令人眼花 缭乱。 
     如果说道里是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夫人的话,道外就是一个穿着朴素的 农妇了。道外原来叫傅家甸,也称马场甸子,这里曾经是松花江畔的一片 沼泽地。随着大自然的变迁,松花江江道逐渐北移,沼泽演变成肥沃的泥 土。如果说房屋是果树的话,那么泥土就是能让这房屋开花结果的地方。 果然,这片土地迎来了零星的打渔人,他们在岸边支起窝棚,使松花江不 仅仅能被晚霞映红,也会被渔火映红。到了乾隆年间,这里出现了阿勒楚 喀副都统驻屯戍守的旗兵营房。之后,来此当差的山西人傅振基,被恩准 于此落户,开始了垦荒种地。傅振基就像一缕晨曦,引来了一场壮丽的日 出,之后,又有杨、韩、刘、辛四户人家到此落户,使它人气渐旺,所以 这儿也称“五家子”。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口的迁入,傅家甸成了气候。傅振 基家开了第一家店,为往来的车马提供粮草、食宿,做着修车、挂马掌的 

营生。之后,其他人家陆续开了烧锅、药铺、网场、客栈、线香铺、打尖 店等。所以,傅家甸从一开始,就是小手工业者聚集之地,虽没有大气象, 但最具人间烟火的气息。直到如今,哈尔滨的道外区,仍是大店小店,遍 地开花;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上世纪六十年代,丢丢出生在道外航运站附近的一座简朴的民房里, 她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大她十岁,叫傅钢,一个大她八岁,叫傅 铁。她的父亲傅东山,是国营理发店的理发师,他三十二岁的时候,妻子 生下傅铁后得了产褥热,由于救治不及,猝然离世。丢丢的母亲刘连枝, 那时在街道办的火柴厂上班,因为生有兔唇,大家便送了她个绰号“三瓣 花”。虽然她身材俊美,眉清目秀,可那朵绽放在脸上的“三瓣花”,似乎 散发着有毒的香气,吓跑了一个又一个前来相亲的人。“三瓣花”无疑成了 吊在刘连枝脸上的婚姻丧钟。刘连枝二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家人 手忙脚乱地为他穿完寿衣后,发现他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乱糟糟的,想着 他蓬头垢面的上路,于心不忍,就想请个理发师来家里为他理发修面。除 了殡仪馆的整容师,没谁愿意给死人理发的。正在一筹莫展之时,刘连枝 想起了华发理发店的傅东山。他是劳模,报纸在报道他的事迹时,说他对 待顾客态度和蔼,技术好,工作以来,从未休过礼拜天。刘连枝便一路打 听,找到了这家理发店。傅东山矮矮胖胖的,眯缝眼,塌鼻子,厚嘴唇, 穿一件白大褂。他见了刘连枝,愣了一下,刘连枝想一定是自己的豁唇吓 着他了。刘连枝说明来意后,傅东山一边点头,一边收拾东西,带上剃头 推子、刮胡刀、肥皂、毛巾等理发用具,与同事打了声招呼,让他们帮助 照应一下,跟着刘连枝走了。 
     傅东山这一去,结了姻缘。他精心地给刘连枝的父亲理了发,刮了胡 子,让他面容洁净地上路了。刘连枝感激他,一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就打 听到傅东山的住处,买了两斤核桃酥和二两茉莉花茶,前去道谢。傅东山 一家正吃晚饭,两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坐在饭桌前,脸颊和领口沾着玉米糊, 看上去顽皮可爱。刘连枝放下东西,帮他打扫了屋子,又给孩子洗了衣裳。 傅东山送她出门的时候,对刘连枝说:“你要是不嫌弃我们爷仨儿,就搬过 来做个伴儿吧。”刘连枝问:“你不嫌弃我的豁唇?人家都叫我 ‘三瓣花’。” 傅东山说:“我老婆死后,我常梦见她。她每回来,总要举着一朵花。这花 很怪,不是五瓣七瓣的,而是三瓣!她见了我不说话,只是跟我笑,把那 朵三瓣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这梦我连续地做,知道它暗示我什么,可 我解不了!直到那天我在理发店第一眼看见你,才知道你就是她打发来的 
  ‘三瓣花’啊。” 

     刘连枝比傅东山小六岁,而且傅东山又拖着俩孩子,所以刘连枝的母 亲坚决反对他们结婚。她的话说得很难听,说是女儿上边的唇豁着,下边 的唇可是一朵未开的花苞,凭什么嫁给你一个死了老婆又带着两个小鬼的 人?可是刘连枝下决心要跟傅东山好,三天两天就往那里跑,直到有一天 跑大了肚子,刘连枝的母亲这才撒手不管了,给她做了两套行李,打发她 出门子了。 
     刘连枝喜欢傅钢傅铁,对他们视如己出。她担心生下的孩子是豁唇, 临产前忧心忡忡的。当护士把刚分娩的孩子抱给她,她一看一切正常,喜 极而泣,对着孩子粉红的唇亲了又亲,当即给她取名为“傅红唇”。刘连枝 对丈夫说,咱有了红唇,儿女双全了,不再要了。所以女儿两岁时,刘连 枝做了绝育手术,一心一意伺候这仨孩子。 
     丢丢六七岁时,开始闹着改名字。刘连枝说,一个小丫头,叫红唇多 么豁亮啊,不能改!可丢丢说,我要改,我要改!傅东山问她想叫什么? 是想叫秀珍、红玉、天芳还是金玲?在他心目中,这些都是女性最美的名 字。丢丢说,我才不叫什么“珍、玉、芳、玲”呢,我要叫丢丢!刘连枝 说,哪有女孩子叫丢丢的,太难听了,不行不行!丢丢说,难听你们怎么 一到了晚上老要偷着叫“丢了——丢了——”,叫得那么高兴?看来“丢” 是美的!我要叫最美的名字,我现在就是“丢丢”了! 
     刘连枝和傅东山臊得满脸通红。他们文化不高,但读过两本私藏的古 典小说,没想到从那里借鉴来的房事的秘密,就这样被天真的红唇给听去 了。他们对丢丢说,“丢”不是个好事,是丢人的事情,你可不能叫丢丢! 丢丢又哭又闹着,说,我不叫红唇,我就要叫丢丢!父母无奈,只得说, 你的大名不能改,都上了户口了。你想叫“丢丢”,只能让它做你的小名了。 丢丢说,叫小名也行。 
     红唇成为丢丢的时候,“文革”正在高潮。两个哥哥因为根红苗正,整 天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街串巷,揪斗知识分子。他们一回家,傅东山总要唉 声叹气,就是他虽然大字不识几斗,但是明白读书人是世上最单纯的人, 对他们动武,就跟在庙里吹灯拔蜡一样,是造孽的。傅钢顶撞父亲说:“书 读多了就反动了,不斗他们斗谁呀!”傅铁则白了父亲一眼,奚落道:“你 懂什么?你白天只知道给人剃头,晚上就知道跟一个三瓣花 ‘丢了丢了’ 地叫,一身的奴性和动物性!” 
     傅东山气得脸色发青,他扬起胳膊,狠狠地扇了傅铁两巴掌。傅铁的 唇角出血了,他捂着嘴,哭着对父亲说:“我妈死了,你找来一个三瓣花不 够,还想把我也扇成三瓣花呀?你扇吧,扇吧!”那时丢丢才朦胧觉得,自 

己跟两个哥哥,并不是一个妈的。 
     不管傅钢傅铁对父母态度多么恶劣,他们对待自己的小妹,却是格外 呵护。有一回丢丢在巷子里跳猴皮筋,她边跳边唱:“猴皮筋,我会跳,三 反五反我知道。反贪污,反浪费,官僚主义也反对。”这时从屋顶忽然传出 一个男孩阴阳怪气的唱和声:“猴皮筋,我会跳,三瓣花开我知道。春也开, 秋也开,风吹雨打花不落。”丢丢听出来了,这男孩是百货公司卖布的王店 员的儿子王小战,比她高一年级。他非常淘气,如果学校的玻璃被砸了, 十有八九是他用弹弓打的。周围的人,都知道刘连枝的绰号“三瓣花”,丢 丢明白王小战编的歌谣,存心是气她的。丢丢哭着跑回家,把王小战唱的 歌谣跟两个哥哥说了。他们二话没说,拉着妹妹,冲进王小战家,把他揪 到巷子里,让他跪着,用猴皮筋勒着他的脖子,说是如果他不跟丢丢赔罪 的话,就让他见阎王爷。王小战被勒得脸色发青,他哆哆嗦嗦地唱了另一 首歌谣,为丢丢赔罪:“猴皮筋,我会跳,丢丢一跳鸟儿叫。问鸟儿,为何 叫,丢丢跳得比我好!” 
     傅钢傅铁虽然教训了王小战,但私下里却佩服这坏小子,说他机灵, 有点歪才。他们对妹妹说,女孩子不能太老实了,老实就会受欺负,你得 学厉害点!丢丢我行我素的性格,与哥哥的说教不无关系。 
     傅钢傅铁高中毕业后,纷纷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了。傅钢去了小 兴安岭伐木,傅铁去北大荒种地。他们春节回家时,会给小妹妹带来松子、 榛子等吃食。一九七四年初春,刚刚入党的傅钢在小兴安岭林区救山火时 死亡,成了烈士。从那以后,傅东山的头发就白了,他在理发店干活时常 常心不在焉,屡出事故。不是把人的脸刮破了,就是把人家的头发剃走形 了。傅钢的死刺激了满怀壮志的傅铁,他说自己不能要求进步,进步往往 意味着牺牲。要是把青春的黑发埋在土里,不管你身后获得多么大的荣誉, 人生都是失败的。所以他把写好的入党申请书扔进炉膛烧了,说是这样到 了危难关头,党就可以不考验他了。傅铁在农场里常常装病不出工,有时 还揣着一把高粱米,半夜溜到老乡家的鸡舍,撒了米,引出鸡,偷了吃了。 他还与当地的一个姑娘谈起恋爱,她帮他做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计。 就这样,傅铁混到了“文革”结束,捱到了返城的日子。他返城后的第二 天,朝父亲要了二十块钱,跑到秋林公司,买了红肠、面包和啤酒,然后 乘车来到松花江边,上了渡船,到了太阳岛,钻到一片茂密的桦树林中, 脱光了衣服,仰躺在林地上,让七月的阳光在身上每一个毛孔中生根开花。 他在北大荒这些年所感染的风寒,经由这银针似的阳光一调理,轻烟般散 去。他畅快地喝着酒,畅快地哭着。傅钢死后,他一直没有好好哭过他。 

除了哭哥哥,他还哭他住过的干打垒的房子,哭他种过的谷子和高粱,哭 那个曾给他带来过温暖的姑娘。返城前,他找到她,说,将来你去哈尔滨, 别忘了找我。姑娘明白这话等于是把她给抛弃了,她心里委屈,眼泪汪汪, 可嘴上却说,俺舍不得离开这儿,农场开拖拉机的人看上俺了,兴许俺年 底就成亲了。要是有一天俺有了儿子,等他长大了,俺让他代俺去哈尔滨 看你吧。这番话,把傅铁说得无地自容。傅铁在太阳岛独自呆了一天。到 了晚上,他离开岛上的时候,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自由地活着,一定要在 哈尔滨混出个人样!他登上渡船,站在船头。江风浩荡,把他的头发吹得 像春节门楣前贴着的挂钱儿似的,颤颤跃动着。江水被夕阳点染得一片嫣 红,好像青春的血液在流淌。 
     傅铁在家呆了一年后,得不到就业的机会,灰心丧气。这时候他忽然 想起哥哥的烈士身份,便给区劳动局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是救火英雄傅钢 的弟弟,他想继承哥哥的遗志,请求政府给予他一份工作,他将埋头苦干, 任劳任怨。傅铁这封信宛如福音书,两个月后,劳动局特批给傅东山家一 个就业指标,这样,傅铁成了一名正式工人,被分配到一家粮店工作。可 他并不满意这份工作,说是整天闻着高粱和玉米的气味,让他觉得又回到 了北大荒。那时丢丢已考上了牡丹江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学习财会,傅 铁常常在周末去看妹妹。他通常会从乘客手中借张车票,买张站台票,混 上车后东躲西藏,从而逃票。他坐的,一般是晚上的慢行列车,这样的列 车和这样的时刻,就是一双瞎眼,可以让傅铁蒙混过关。他用省下的钱, 给丢丢买奶粉和果珍等营养品,还陪着她去地下森林和镜泊湖游玩。丢丢 的同学,都羡慕她有这么一个好哥哥。 
     丢丢生性率真,不善掩饰,容易听信别人的话,傅铁对此很不放心, 把丢丢班上的男生悉数看了一遍,对她说,你不能在班级里搞对象,那些 男生,大都蔫头蔫脑的。不蔫的,眼睛花得跟贾宝玉似的,没有男子汉气! 记住哥哥的话,这两种小子都没什么大出息!丢丢倒也真听哥哥的,专科 三年,虽然班上有四个男生写信追求她,她都不为所动,毕业时仍是一棵 凛然不可侵犯的亭亭玉立的小白桦。 
     傅铁宠着丢丢,不过对她的小名始终有着抵触情绪,一直叫她“红唇”, 直到返城后才渐渐习惯了叫她“丢丢”。丢丢长大以后,也渐渐悟到“丢” 的含义,不过她并不为此害羞,相反对它更加喜欢了。傅东山和刘连枝老 了,他们的青春和如火的激情,在时光不绝如缕的滴答声中,真的“丢” 了。傅东山一到冬季气管炎发作的时候,常常是后半夜就会咳嗽醒,枯坐 到黎明。刘连枝虽然健康,但她的头发开始白了,眼角的鱼尾纹多了。原 

来她是火柴厂最能干的女工,如今她手脚慢了,眼睛也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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