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十年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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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十年精华- 第5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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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同住时,大家抢着扫地,不许我动扫把。三个月以后,我静静地擦着桌子,挂着别人丢下来的衣服,洗脏了的地,清理隔日掉在地上的废纸。而我的同房们,跑出跑进,丢给我灿烂的一笑,我在做什么,她们再也看不到,也再也不知道铺她们自己的床了。

我有一天在早饭桌上对这几个同房说:“你们自己的床我不再铺了,打扫每人轮流一天。”

她们笑咪咪地满口答应了。但是第二天,床是铺了,内务仍然不弄。

我内心十分气不过,但是看见一个房间那么乱,我有空了总不声不响地收拾了。我总不忘记父母叮嘱的话,凡事要忍让。

半年下来,我已经成为宿舍最受欢迎的人物。我以为自己正在大做国民外交,内心沾沾自喜,越发要自己人缘好,谁托的事也答应。

我有许多美丽的衣服,搬进宿舍时的确轰动过一大阵子,我的院长还特别分配了我一个大衣柜挂衣服。

起初,我的衣服只有我一个人穿,我的鞋子也是自己踏在步子下面走。等到跟这三十六个女孩子混熟了之后,我的衣柜就成了时装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学来借衣服,我沉着气给她们乱挑,一句抗议的话也不说。

开始,这个时装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还,还算守规矩。渐渐地,她们看我这鬼子那么好说话,就自己动手拿了。每天吃饭时,可以有五、六个女孩子同时穿着我的衣服谈笑自若,大家都亲热地叫着我宝贝、太阳、美人……等等奇怪的称呼。说起三毛来,总是赞不绝口,没有一个人说我的坏话。但是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沉落起来。

我因为当时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平日下课了总在宿舍里念书,看上去不象其他女同学那么忙碌。

如果我在宿舍,找我的电话就会由不同的人打回来。

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饭,你醒着别睡,替我开门。

三毛,我的宝贝,快下楼替我去烫一下那条红裤子,我回来换了马上又要出去,拜托你!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这种支使人的电话,洗头的同学又在大叫亲爱的,快来替我卷头发,你的指甲油随手带过来。

刚上楼,同住的宝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长骂人了,你怎么没扫地。

这样的日子,我忍着过下来。每一个女同学,都当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里选学生代表,大家都选上我,所谓宿舍代表,就是事务股长,什么杂事都是我做。

我一再地思想,为什么我要凡事退让?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我要助人?因为那是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为我能干。为什么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

我的父母用中国的礼教来教育我,我完全遵从了,实现了;而且他们说,吃亏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货真价实成了一个便宜的人了。

对待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的社会,我父母所教导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确是人人的宝贝,也是人人眼里的傻瓜。

我,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完全丧失了自信。一个完美的中国人,在一群欺善怕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时年纪小,不知如何改变,只一味退让着。

有那么一个晚上,宿舍的女孩子偷了望弥撒的甜酒,统统挤到我的床上来横七竖八地坐着、躺着、吊着,每个人传着酒喝。这种违规的事情,做来自是有趣极了。开始闹得还不大声,后来借酒装疯,一个个都笑成了疯子一般。我那夜在想,就算我是个真英雄林冲,也要被她们逼上粱山了。

我,虽然也喝了传过来的酒,但我不喜欢这群人在我床上躺,我说了四次好啦!走啦!不然去别人房里闹但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我忍无可忍,站起来把窗子哗的一下拉开来,而那时候她们正笑得天翻地覆,吵闹的声音在深夜里好似雷鸣一样。

“三毛,关窗,你要冻死我们吗?”不知那一个又在大吼。

我正待发作,楼梯上一阵响声,再一回头,院长铁青着脸站在门边,她本来不是一个十分可亲的妇人,这时候,中年的脸,冷得好似冰一样。

“疯了,你们疯了,说,是谁起的头?”她大吼一声,吵闹的声音一下子完全静了下来,每一个女孩子都低下了头。

我站着靠着窗,坦然地看着这场好戏,却忘了这些人正在我的床上闹。

“三毛,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国学生的份上,从来不说你,你替我滚出去,我早听说是你在卖避孕药你这个败类!”

我听见她居然针对着我破口大骂,惊气得要昏了过去,我马上叫起来:“我?是我?卖药的是贝蒂,你弄弄清楚!”

“你还耍赖,给我闭嘴!”院长又大吼起来。

我在这个宿舍里,一向做着最合作的一分子,也是最受气的一分子,今天被院长这么一冤枉,多少委屈和愤怒一下子象火山似的爆发出来。我尖叫着沙哑地哭了出来,那时我没有处世的经验,完全不知如何下台。我冲出房间去,跑到走廊上看到扫把,拉住了扫把又冲回房间,对着那一群同学,举起扫把来开始如雨点似地打下去。我又叫又打,拚了必死的决心在发泄我平日忍在心里的怒火。

同学们没料到我会突然打她们,吓得也尖叫起来。我不停地乱打,背后给人抱住,我转身给那个人一个大耳光,又用力踢一个向我正面冲过来女孩子的胸部。一时里我们这间神哭鬼号,别间的女孩子们都跳起床来看,有人叫着打电话喊警察,快,打电话

我的扫把给人硬抢下来了,我看见桌上的宽口大花瓶,我举起它来,对着院长连花带水泼过去,她没料到我那么敏捷,退都来不及退就给泼了一身。

我终于被一群人牢牢地捉住了,我开始吐捉我的人的口水,一面破口大骂婊子!婊子!

院长的脸气得扭曲了,她镇静地大吼统统回去睡觉,不许再打!三毛,你明天当众道歉,再去向神父忏悔

“我?”我又尖叫起来,冲过人群,拿起架子上的厚书又要丢出去,院长上半身全是水和花瓣,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走掉了。

女孩子们平日只知道我是小傻瓜,亲爱的,那个晚上,她们每一个都窘气吓得不敢作声,静静地溜掉了。

留下三个同房,收拾着战场。我去浴室洗了洗脸,气还是没有发完,一个人在顶楼的小书房里痛哭到天亮。

那次打架之后,我不肯道歉,也不肯忏悔,我不是天主教徒,更何况我无悔可忏。

宿舍的空气僵了好久,大家客气地礼待我,我冷冰冰地对待这群贱人。

借去的衣服,都还来了。

“三毛,还你衣服,谢谢你!”

“洗了再还,现在不收。”

每天早晨,我就是不铺床,我把什么脏东西都丢在地上,门一摔就去上课,回来我的床被铺得四平八稳。

以前听唱片,我总是顺着别人的意思,从来不抢唱机。那次之后,我就故意去借了中国京戏唱片来,给它放得个锣鼓喧天。

以前电话铃响了,我总是放下书本跑去接,现在我就坐在电话旁边,它响一千两百下,我眉毛都不动一下。

这个宿舍,我尽的义务太多,现在豁出去,给它来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大不了,我滚,也不是死罪。

奇怪的是,我没有滚,我没有道歉,我不理人,我任着性子做事,把父母那一套丢掉,这些鬼子倒反过来拍我马屁了。

早饭我下楼晚了,会有女同学把先留好的那份端给我。

洗头还没擦干,就会有人问:“我来替你卷头发好不好?”

天下雨了,我冲出去淋雨,会有人叫:“三毛,亲爱的,快到我伞下来,不要受凉了。”

我跟院长僵持了快一个月。有一天深夜,我还在图书室看书,她悄悄地上来了,对我说:“三毛,等你书看好了,可以来我房间里一下吗?”

我阖起书下楼了。

院长的美丽小客厅,一向是禁地,但是那个晚上,她不但为我开放,桌上还放了点心和一瓶酒,两个杯子。

我坐下来,她替我倒了酒。

“三毛,你的行为,本来是应该开除的,但是我不想弄得那么严重,今天跟你细谈,也是想就此和平了。”

“卖避孕药的不是我。”

“打人的总是你吧!”

“是你先冤枉我的。”

“我知道冤枉了你,你可解释,犯不着那么大发脾气。”

我注视着她,拿起酒来喝了一口,不回答她。

“和平了?”

“和平了。”我点点头。

她上来很和蔼地亲吻我的面颊,又塞给我很多块糖,才叫我去睡。

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着尊重,一个横蛮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这真是黑白颠倒的怪现象。

以后我在这个宿舍里,度过了十分愉快的时光。

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绝不可国民跌交。那样除了受人欺负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没有尊严的。

这是“黄帝大战蚩尤”第一回合。胜败分明。

我初去德国的时候,听说我申请的宿舍是男女混住的,一人一间,好似旅馆一样,我非常高兴。这一来,没有舍监,也没有同房,精神上自由了很多,意识上也更觉得独立,能对自己负全责,这是非常好的制度。

我分到的房间,恰好在长走廊的最后第二间。起初我搬进去住时,那最后一间是空的,没几日,隔壁搬来了一个金发的冰岛女孩子。

冰岛来的人,果然是冰冷的。这个女人,进厨房来做饭时,她只对男同学讲话,对我,从第一天就讨厌了;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那时候流行穿迷你裙,我深色丝袜上,就穿短短一条小裙子;我对她笑笑,她瞪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看看我自己那副德性,我知道要建交又很困难了,我仍然春风满面地煮我的白水蛋。

那时候,我在“歌德书院”啃德文,课业非常重,逼得我非用功不可。

起初我的紧邻也还安份,总是不在家,夜间很晚才回来,她没有妨碍我的夜读。

过了两三个月,她交了大批男朋友,这是很值得替她庆幸的事,可是我的日子也开始不得安宁了。

我这个冰山似的芳邻,对男朋友们可是一见即化。她每隔三五天就抱了一大堆啤酒食物,在房间里开狂欢会。

一个快乐的邻居,应该可以感染我的情绪。她可以说经常的在房内喝酒,放着高声的吵闹嘶叫的音乐,再夹着男男女女兴奋地尖叫,追逐。那高涨的节日气氛的确是重重地感染了隔着一道薄薄墙壁的我,我被她烦得神经衰弱,念书一个字也念不进去。

我忍耐了她快两三星期,本以为发高烧的人总也有退烧的一天。但是这个人的烧,不但不退,反而变本加厉,来往的男朋友也很杂,都不象是宿舍里的男同学。

她要怎么度过她的青春,原本跟我是毫无关系的,但是,我要如何度过我的考试,却跟她有密切的关连。

第四个星期,安静了两天的芳邻,又热闹起来了。第一个步骤一定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开始放起来,然后大声谈笑,然后男女在我们共通的阳台上裸奔追戏,然后尖叫丢空瓶子,拍掌跳舞……

我那夜正打开笔记,她一分不差地配合着她的节目,给我加起油来。

我看看表,是夜间十点半,还不能抗议,静坐着等脱衣舞上场。到了十二点半,我站起来去敲她的房门。

我用力敲了三下,她不开;我再敲再敲,她高兴地在里面叫“是谁?进来。”

开了门,我看见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居然挤了三男两女,都是裸体的。我找出芳邻来,对她说:“请你小声一点,已经十二点半了。”

她气得冲了过来,把我用力向外一推,就把门嘭一下关上,里面咔哒上了锁。

我不动声色,也不去再打她的门。我很明白,对付这种家伙,打架是没有用的,因为她不是西班牙人,西班牙人心地到底老实忠厚。

她那天吵到天亮才放我阖了两三小时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我旷了两堂课,去学生宿舍的管理处找学生顾问。他是一个中年的律师,只有早晨两小时在办公室受理学生的问题。

“你说这个邻居骚扰了你,可是我们没有接到其他人对她抗议。”

“这很简单,我们的房间在最后两间,中间隔着六个浴室和厨房,再过去才是其他学生的房间,我们楼下是空着的大交谊室,她这样吵,可能只会有我一个人真正听得清楚。”

“她做的事都是不合规定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抗议就请她搬走,并且我也不能轻信你的话。”

“这是你的答复吗?”我狠狠地盯着这个没正义感的人。

“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再见,日安!”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去闯学生顾问的门。

“请你听一卷录音带。”我坐下来就放录音。

他听了,马上就叫秘书小姐进来,口授了一份文件。

“你肯签字吗?”

我看了一下文件,有许多看不懂的字,又一个一个问明白了,才签下了我的名字。

“我们开会提出来讨论,结果会公告。”

“您想,她会搬出去?”

“我想这个学生是要走了。”他叹了口气说。

“贵国的学生,很少有象你这样的。他们一般都很温和,总是成绩好,安静,小心翼翼。以前我们也有一次这样的事情两个人共一个房间的宿舍,一个是台湾来的学生;他的同房,在同一个房间里,带了女朋友同居了三个月,他都不来抗议,我们知道了,叫他来问,他还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我听了心都抽痛起来,恨那个不要脸的外国人,也恨自己太善良的同胞。

“我的事什么时候可以解决?”

“很快的,我们开会,再请这位冰岛小姐来谈话,再将录音带存档,就解决了。”

“好谢谢您,不再烦您了,日安!”我重重地与他握了握手。

一个星期之后,这个芳邻静悄悄地搬走了,事情解决得意外顺利。

这事过了不久,我在宿舍附近的学生食堂排队吃饭,站了一会,觉得听见有人在说中文,我很自然地转过身去,就看见两个女同胞排在间隔着三五个人的队里。我对她们笑笑,算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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