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生活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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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质生活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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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领口四周打出皱褶,还镶着一条小花边。是上等细布做成的。这件衣服经过衣橱前几位所有主至今一直留在那个地方没有发现。多次搬迁易主也没有拉出抽屉来看一看。我可要大声说一句:那是1720年②。那些红红浅色斑点是月经最后几天留下的血迹。这件卡拉科大概洗好后放进衣橱抽屉里,仔细洗过,洗得很干净,而污迹仍然不去,除非当年用重碱漂洗。有污迹的地方,正是血迹洗过残留的那种颜色。这件卡拉科透出一股上过蜡的木料的气息。那个抽屉必是装得太满,卡拉科又是放在浮面上,滑出来卡在抽屉边沿,后来又整个绞进缝隙夹在橱壁死角上。它就留在那个地方整整有两百年。这上面,年年月月,岁月往复,好像刺绣让岁月雕饰得竟是那么婀娜妍美。对这样一件物品,要了解它,人们最先想到的是“她到底一心追索的是什么”。时间日复一日逝去,已经无影无踪湮灭不见了,不可能……

  ①即巴黎拉丁区。

  ②本文第一句说衣橱是路易十五时期之物,这位国王在位年代是1715…1774年。








时间亡失

  从青年时期到我现在这样的年龄①,这一大段距离,看起来非常可怕,非常神秘。至于个别情况,更不堪设想了。女人有了孩子,一生操劳忙迫没有空闲。她们坚信,事情必然如此。孩子对于她们的要求多到超过限度,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美,都需不惜一切服侍照料,还有爱,每一个孩子都要求得到全部的爱,否则他们就会死去。女人和她们的孩子,你去看看,永远不会让你感到消沉。如果不是这样,那么面对我和你们,一如你们彼此之间,都有一段距离,任何一种生存都将成为毫无意义,任何存在的依据也将不复存在了。每一种存在都是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一座大楼上下不同平台上比邻而居,人们不免自问: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怎么会分别从属于不同的层次。

  ①此时“我”已有七十以上的年龄。作者是1914年生。

  这一切充满在时间之中,真的,这一切又把时间空空丧失了。

  这许多年轻人僵立在教堂、公共广场、塔尔蒂公司、中央菜市场大门前①,他们在等待,还有,这看起来似乎也不坏,巴黎边缘地区住在低租金住房中的工人在冬夜赶时间上班被闹钟吵醒,都是为了延续生命活下去。

  ①即巴黎中央菜市场(Les Halles)。位于巴黎东南部兰吉斯(Rungis),1969年搬迁于此;原中央菜市场于1970年全部拆除,改建为蓬皮杜文化中心。








《印度之歌》的壁炉

  总有一天,我将垂垂老去,搁笔不写了。对我来说,这肯定是不现实的,做不到的。而且荒谬。

  有一次,事情我看真是发生了。我不能再写了。这是在戒酒治疗过程之中。我记得很清楚,在美国医院①。我站在窗前,扬扶着我。我在看对面的红色屋顶,还看见一个女人语义学等领域的开拓工作。认为形而上学的全部陈述毫无意,金发,蓝眼睛,她从一座壁炉烟囱里出来,还有她的丈夫,即《印度之歌》中的上尉,惊慌失措的样子,看着天空,他是从另一个壁炉烟囱里出来的。我流泪哭了,这一明显事实侵入我的身心弥漫开来,我对扬说,我肯定不可能再写什么了。这是真诚确实的,我痛苦至极,即使是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即使是这样,壁炉的幻象依然没有完全消失。这些幻象当时也在关注我的痛苦。

  ①美国医院开设在巴黎,作者饮酒成疾,不止一次入院治疗。

  从美国医院回来,我立即就在我的记事本上试着去写。我把我听到的如实写出来,手里拿着钢笔,写。开始文句也组织不起来,还是继续写,写下去。但是这种新出现的假性的写作,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就像是在房屋之下阶梯提高以后从一个洞穴冒出来的——似乎是出自一个五岁小孩之手,无意之间突然出现的,墨迹斑斑,零乱不堪,又像是一个罪人写的,罪人,又有何不可。

  我是想写一本书,就像我当时所写、当时所说的那样。我感到有一些词语从我心中恍惚出现,若隐若现。在所有的话语中,从外表看,似乎什么也没有说,一无所有。

  生活中的事物原本就存在在那里,而我们并不知道。那是抓不住的。有一天,你告诉我说,生活常常表现为重复交替情状。我的感觉也恰恰是这样:我的生活就是一部重复交替的影片,排得不好,演得不好,组织得不好,一句话,是一大失误。既然是两极相承,却没有谋杀,没有警察,也没有受害者,没有主题,什么也没有。具备这样一些条件本来也可以形成一部真正的影片,但是没有,只有虚假。你看,如不是那样,又可能是什么。但愿我站在舞台上,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动作,只是看,也不专一去想什么。是这样。

  从经历过的生活撷取教益,这在生活中已经为时已晚,来不及了。你看吧。但愿有人敢于对自己说出这一点,我要听,我还要把它写出来。事后发现与一个男人在一起相处感到幸福,也不一定就证实对他有爱。在记忆中,这与我面对爱情的明显性相比,并不那么强烈有力,那么雄辩。我最爱的男人正是我欺骗得最多的人。

  有些时候,甚至经常,就是说在绝大多数时间,爱情的喜剧对配偶双方几乎都是有益的。有关于此,我的看法已经发生变化。大多数人维持共同生活或是因为生活在一起恐惧心可以减轻,或是因为两个人工资收入比一个人工资收入要好,或是因为有了孩子,或是因为种种难以说清的理由,说不清的理由也可以表现为一种抉择,尽管抉择也并没有理由,说不清的理由也可以表现为一种明确的立场,尽管这个立场如不是不可表白,至少也是难以表白的。或者:“我还留在这里,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其它办法可想。”这些人,他们不是在彼此相爱,而是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那种爱情。理由可以是这一种或者是那一种,其中必有一个实际的理由,或以行事方便作为理由,去爱一个人,这样,就已经是爱情了。在大多数时间,没有公开宣告,无疑也没有被认知,在这样的场合,也应属于爱情的范围。这种类型的爱情,只有到了死,才会宣告表白出来。有时人们很为某一些配偶担心:男人很粗野,像野兽一样,要女人忍受痛苦折磨,她只好怨天尤人。人们对这样一些配偶是误解了。认为这种爱情不包括在爱情的范围之内,这一看法一般说也是错误的。贝尔纳·皮沃①曾经问我:是什么把我牵系在那个中国情人身上的;我说是:金钱。也许我还可以补充一句:那汽车真叫人舒服得要命,像是一个客厅。还有司机。汽车,司机,都可以自由支配。还有榨丝绸那种性感的气息,还有他的皮肤,情人的皮肤。这些都是相爱的条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爱过他,后来我离他而去,无疑是有人对我说到这个年轻人自杀,消失在大海中,在这样的时候,那是十分确切的。我知道这件事,是在旅行的中途。我认为爱情只能与爱情并行共在,人不能在自己一方孤独一个人去爱,这种事我不相信,孤独一人生活,经历一种绝望的爱情,我也不信。他是那样爱我,我当然也那样爱他,他是那样欲求于我,我当然也同样欲求于他。爱一个你完全不喜欢的人、讨厌的人,不可能,这种事我不相信。

  ①巴黎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夜船》中的音响

  在《夜船》①中,是声音形成各种事物,形成为欲望和情感。声音比肉体所在的现场呈现出来的更为丰富。那就是人的面容,人的顾盼,微笑。一封真正的书信也可以慑魂荡魄,因为信是说出来的,以说出的声音写成的。我曾经收到一些信件,使我对写信人产生爱意,不过,很显然,复信作答是不可能的。

  ①《夜船》作者1978年制作的影片。

  扬,我回信了。我是在冈城①放映《印度之歌》时见到他的,见到扬。当时我们有许多人结伴去一家咖啡馆。对于扬来说,我首先是《印度之歌》的作者,是一个女人,让安娜一玛丽·斯特雷特说出在印度生活厌倦烦恼的事,还有迈克尔·理查森、洛尔·瓦·斯泰因、女乞丐②,所有这些人追本溯源,对扬来说,那就是我,他正是因为这些人才到特鲁维尔来的。他在开始阅读这些书的时候,就进入一种惊喜迷狂状态,于是他给我写信,像对待别的人一样,我没有回信。可是有一天,我竟给他写了一封回信。写信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只有一个意念,就是在写给冈城这个年轻的学生的信上告诉他“我生活下去是多么困难”。我对他说我喝酒喝得太多,因此住进了医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竟喝到这种地步。

  ①冈城在法国北部濒临英吉利海峡的卡尔瓦多斯省。迈克尔·理查森,《印度之歌冲人物;也曾在《洛尔·瓦·斯泰因的迷狂》(1964)这部小说中出现;女乞丐,在《印度之歌》、小说《副领事》(1965)中都曾出现。

  1980年1月。我六十六岁。热罗姆·博儒尔,那时你也在,事情发生了。我处于一种十分严重的精神紧张状态下。人们叫我服用抗抑郁剂,可是我没有告诉医生我是酗酒者。这害得我三天之内一日几次昏厥。有一天深夜我被送到圣日耳曼昂莱医院。如此等等。就是这次从医院回来我给扬写了一封信,这人我并不认识,只是因为他给我写了许多信——我都保留着,信写得十分精彩。后来,有一天,在七个月以后,他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他是不是可以来。那是在夏天。仅仅听到了声音,我知道,那无异是发疯。我在电话上对他说:来。他放弃他的工作,离开他的家。他于是留下来没有走。这件事现在算来已经有六年了。








夜食

  在特鲁维尔,我为他买下干酪,酸牛奶,奶油,因为他夜里回来迟了要吃这些东西。他也给我买我喜欢吃的东西,奶油圆蛋糕,水果。不完全是为了让我开心,同样也为了让我吃得好得到营养。他有这样一种孩子的意愿,要我吃得好,不要死掉,他不愿意我死,也不希望我发胖,两者兼而存之可不容易,我呢,我也不愿意他死,我们相互依恋,我们的爱情就是这样。傍晚,在夜里,有的时候,谈起话来绝无顾忌。在夜里,这样的谈话,说的都是真话,不管说得多么可怕,还喝酒,哭,像以前一样,在午后,只有这样的时候,我们才能在一起谈话。








82年10月

  最近几个月,醒来以后,我不再喝咖啡,直接去喝威士忌或者葡萄酒、喝下葡萄酒常常呕吐——酗酒人早晨吐的那种粘液——刚喝下去的酒也吐出来,于是立即又继续喝葡萄酒。一般说,第二次吐过,呕吐也就停止,这样我就好受多了。扬和我一样,也在早晨喝酒,我看他喝得不多,是这样,比较少。

  自从他80年8月来到特鲁维尔,每天一到傍晚,他就喝,他一直是这样,直到我住进美国医院。他也发胖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喝空中存在的物质世界和我们所接受的前人的思想、观点放在,同时喝。我认为他没有看出我正在走向死亡。我相信我记得有人对他讲过这个话,大概是米歇尔·芒索,说:“你没有看见,她正在走向死亡。”

  她①请来她的一个朋友,摩尔达维亚的一个犹太人——达尼埃尔,友爱向你致意——不过我觉得时间以后总是有的。他们执意要我下决心做出决定,而且还要我立下书面字据。

  ①即米歇尔·芒索。

  扬也天天催我定一个时间,于是,有一天,我定了一个日期,我说:10月,1982年10月初。

  他们打出电话,定了病房。

  当我写下这几个字:10月,10月初,我就害怕,现在我还感到害怕。

  达尼埃尔预先就警告过我。对我说:“我必须告诉你:那是非常痛苦的。使你还没有别的办法好想。你一个人是出不来的,你知道。”我知道。

  所以,我是预先得到通知的,这种治疗非常难受非常痛苦。事实上,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字眼可以比拟。现在,我是知道了。如果谁是先就懂得美国这种叫做“冷火鸡肉片打耳光”治疗法,他就决不会下决心接受,也不会提出一个日期,决不会,他一定会逃之夭夭。

  一上出租汽车,我见达尼埃尔哭着匆匆走出门去,我就明白我是在怎样一个不利于我的东西上最后签字划押了。这一天,我喝得也不少。恍恍惚惚,我还笑他们等着看好看的吧,后来,好,上了出租汽车,我见扬的心慌意乱有增无减,太可怕了,事情已经定了。骤然间,两条腿也出现浮肿,这让我更是惶惶悚悚,也不知是为什么。

  夜里八点钟,我一个人留在美国医院的病房。不许扬留下来。十分抱歉,我这样一口气写下去,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把一件件事实相互关连都弄清楚没有,随它去吧。

  有一件事依旧留下来没有动,而这是最重要的,这就是害怕又开始了。我亲耳听说要重新进行治疗。我知道,这并没有什么,一小口烈酒,不过是一粒朗姆酒心糖。在扬到达特鲁维尔前不久,我曾经注意到在靠近门口的壁橱里,就像注意到其它别的什么一样,有一个酒瓶,我以为那是一个空酒瓶,可是,里面大约还有三指多的苦艾酒。此后有两天我总是想到它,后来,每天晚上,也许八天,十天,都不停地想到它。后来我就把它喝了。过后,扬来了,我叫他去买酒:又开始喝,这是我第三次又开始喝起来。现在,我在这里正处在第三个无酒精可饮的时期。这我已经给你说过。

  到达美国医院当天晚上,为了能睡着我寄希望于安眠药,但是到了4点钟,我还是没有睡着。我突然想到:病房里没有一点烈酒,于是我越来越怕,越怕就越是想。很快我想出一个计划,赶到昏迷之前,尽快出去,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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