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生活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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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质生活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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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大旅馆

  最近有人正在我居住的那条街上拆除一座19世纪建成的大印刷厂,《政府公报》卿刷厂。因为建筑正面被列为历史性建筑,所以建筑物内部四壁需要拆除。我很抱歉,人们在这本书里也听到这种喧声,风镐的嗒嗒声,特别是运用起吊巨石使之摆动撞倒内壁发出的震响,还有阿拉伯工人的叫喊,他们必须在铁链吊起巨石没有撞到墙壁之前拼出全力出空场地。这里将要建成一座三星级大旅馆。旅馆的名称名实不副:“拉替蒂德”①——那就和地中海一样。印刷厂的工人已经全部走了。议会特别会议开会期间印刷机每天清晨有时通宵开动的那种非常好听有力而且柔和无害的声响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了。他们还要加建两层。印刷厂本来不高,不超过我住的那一层,仅及三层楼那么高。从扬的房间,通过天井开口那边可能看见圣日耳曼德普雷②钟楼上大钟几点钟。没有了,完了。从1986年12月18日星期五11点55分起,一堵混凝土浇灌的大墙就把朝向大钟开阔处给挡住了。这个旅馆将占有圣伯努阿·波拿巴集团投资的半数。建筑的正面令人想到百老汇繁华商业区大公司那种模样。上面有一些带凹槽的青铜柱,还有一些很好看的天使塑像。旅馆将在1987年春季开业。有三百个房间。三星级。还有这样的名目:“拉替蒂德”。为什么不叫“蓝色大旅馆”③。房产推销业那种缺乏文化教养,人们是不难察觉的。这家旅馆处在第六区中心地带,他们给旅馆命名就像法国郎格多克地区④廉价豪华大旅馆那样。是布伊格搞出来的货色。这个字你念一下发不出音来,含义也给弄得模糊不清了。人们也许可能以为其中有一个什么含义,但是什么意思也没有。五十年来,他搞了不少水泥的玩艺儿,突然又搞出这么一个旅馆来。可怜的布伊格。

  ①拉替蒂德(Latitudes),本意是全纬度

  ②圣日耳曼德普雷,巴黎最古老的教堂,建于990…1014,上有一座钟楼最为古老,教堂内有笛卡尔、布瓦洛等的墓石。

  ③军服、工作服一般均为蓝色,以此命名,讽喻现代建筑千篇一律色调单一,丑陋难看。

  ④朗格多克地区,在法国西北部。








巴黎

  城市的那种窒息,那种沉湎,在这里,这里有海洋给以防护。在巴黎,就像是出了什么巨大失误,举目所见只有那种大城市令人无法容忍的形态。在巴黎,有死亡市场,毒品市场,性市场。还有人屠杀老妇。有人纵火烧毁黑人居住区,两年就发生六次火灾。在那个地方还有一种汽车居民,他们靠汽车起家,毫无教养,粗暴,伤害人,利用汽车杀人:他们就是从把头控制的金钱流通中新发迹的阔人,死亡的总经理。这些家伙乘坐沃尔沃汽车和B.M.W.牌汽车。以前这些商标还代表着不招摇的高雅,投人所好的皮鞋、香水、礼貌的言谈。如果愿意的话,也是那种不乏眼力的赶时髦。现在,这些牌号的货品已经没有人想买了。巴黎城已经成为伊斯兰的地盘。人们在这里被淹没看不出了。这里已经成为保护犯罪、掩盖罪行、吸引罪犯的所在:这就是一千二百万居民的组成成分。譬如日前发生的一桩罪案,乔治·贝斯的罪行,只有在巴黎才能想象,而且是发生在防护性空地、混凝土围墙的内部。它的混乱就成了它的围墙。正是这种混乱一环扣一环把一个个连续不断的郊区团结成为一体。这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高速公路就在这种混乱中往来穿行,使混乱连接相通,一直通到国际机场。郊区公路交通图已经找不到了,即使有也不起作用,完了。除轴心主线之外,交通图什么也看不到。在巴黎,各处森林声名狼藉。布洛涅森林入夜成了警察和娼妓盘据之地,白天,属于dealers①。给我们这些“体面人士”还留下什么呢?在巴黎,外国人受到很坏的接待。巴黎是法国吃得最坏的地方。第六区,是法国令人神往的台地,全世界知识界人士都要到这里来访问,现在,这个地方被看作是吃得最糟的地方之一。像各处旅游地点一样,第六区烹调制作只有两三处算是例外,如利普饭店或圣伯努瓦小饭店。亚洲餐馆,宠物饲料店②,不要说了,什么都没有了,亚洲种小猫,可怜的小动物,也不要去说它吧。在巴黎,狗最多。狗并不是什么问题,现在已经没有人吃狗肉。总之,这个城市是出了什么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呢?难道是机动车辆?我也许倾向于这种看法。学校教育工作也很糟,延续至今,波及几代人。也许这些人没有很好地学习,知识愈来愈贫乏,于是什么也学不成,变得无知,因此是难以避免。再后来,生活也不行了。于是学校不被信任,对小学大学一概不相信了。于是行为不轨。教育、礼节、精雅的修养,全部精神气质,丧失净尽,留下的只有一份经商的智力。

  ①英文,商人。

  ②宠物饲料店(Pate ronron),专营猫、狗食的商店。

  十年前,巴黎郊区有一千二百万人口,我现在已经很久不见官方数字,郊区居民多少也许不可能列举出来。其中也许有很多流动人口,这些人没有固定住所,生活在隐蔽状态下。与毒品、盗窃和恐怖主义相比,这种情况势必已经成为外省一个城市的内容。没有职业、没有工作、没有住所、没有家庭、没有证件的人,已经达到一个极大的数字,因此,没有人再为之担忧,他们是被抛弃了,就像墨西哥的儿童一样,完蛋了。没有食物来源,就到超级市场窃取偷盗,没有生活来源,鞋、衣物可以去偷,至于咖啡香烟那是利害相关可以团结互助的。这类人已经有了独特的肤色,所谓混血肤色,形成这种肤色的种族成分无法确定,都是卷曲的黑发,黑眼睛。他们都长得高大俊美,后来在大罢工中(《绿眼睛》①中已经预告)走在前面的第一队就是由他们组成的。这是一些停滞的人。他们什么也不干。他们只是活着。他们只是去看。在塔尔蒂大厅、地铁和车站、克莱泰伊一索莱伊百货商店②大门前,都可以看到他们呆呆伫立在那里。

  ①《绿眼睛》是作者1980年发表的电影剧作。

  ②克莱泰伊…索莱伊(Creteil…Soleil),巴黎一家专营低档商品的百货商店。

  巴黎是再也不能动一动了。它不可能以正常速度向外扩展。巴黎已不再有和过去相同的感受力,人们认为到这里来是为和那种感受更接近一些,人们认为在首都总可以获得那种感受力,一切知识最本质的方面,从建筑艺术、写作艺术、绘画艺术一直到政治艺术。不妨去问问郊区居民,郊区居民说:“我以前居住在夏特勒,朗布伊埃①,后来我住厌了,于是我来到巴黎,是为了更加靠近一些。”仅仅是为了这个缘故。更靠近什么呢,他也说不清。这种说不清长时间无法得到解释,也许就是更接近生活感受力这句话全部词语所能理解的那个含义吧。这些人迁入巴黎,奔向首都,就是为了让他们的生活得到有所从属、信奉社会、几乎是神话性质的那种感受力,那种意义。一经走出巴黎大门向北,很快就进入令人不寒而栗的境界,从圣德尼到库尔纳弗,再到萨尔塞勒②。西南,幸有凡尔赛宫堡这处奇迹般的飞地③,眼睛立刻就看到田畴万顷、森林遍地、自由公路、村镇广场,让你目不暇接。但是完满充分的感受力,主导的意义,仍然还是在巴黎。

  ①夏特勒,法国中北部城市,厄乐…卢瓦尔省省府。朗布伊埃,临近夏特勒北部的城镇。

  ②圣德尼,巴黎北郊塞纳…圣德尼省首府;库尔纳弗,在巴黎北郊,萨尔塞勒,巴黎北郊瓦尔德瓦兹省。大多为工业地带。

  ③凡尔塞在巴黎西南18公里,原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打猎场所,后由路易十四建为城市。名称来源于拉丁文Versus(山坡)加后缀…alia构成,因城市建在微缓起伏的山坡而得名。

  有谁比较充分地谈到巴黎各个不同季节之美,夏季的星期日,冬日的夜晚,街道这时变得荒寂静谧,还有那些公路。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建筑得像它这样,清澈的空间有着这种闻所未闻的华丽繁富。在建筑物的分类中有一大部分可以与凡尔赛相媲美。在夏日,河流之美显现无遗,连同它的树影,它的花园,大街有的因河流而向前延伸,有的沿河蜿蜒而行,还有山冈起伏的斜坡,从星广场、蒙帕纳斯、蒙玛特、贝尔维尔,都有坡地伸展其间。全城呈盘盏形状的地区只有卢佛尔宫①,一直延续到协和广场。还有岛上这一部分②。

  ①一译卢浮宫,原为法国王宫,1793年起辟为国立美术博物馆。

  ②指巴黎中心塞纳河上的法兰西岛。








红躺椅

  我在1942年4月住进这里的公寓,现在是1987年2月,转眼之间,我住在这里已有四十五年之久。在这长久居住期间,我曾经在五个房间里睡过。我的儿子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把我现在睡的一间让给他,为的是让他的地方更宽敞一些。有一次,在面向天井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在战时是用来贮放配给煤的,即凭票买回来的煤炭,就在这个房间里,我发现两样东西,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真的,只有我一个人。那是在房间和地板相接的壁橱里发现的。地板的板条脱落裂开,我把它重新嵌接好。有一条木板连接不上,就在这条木板下面我找到一个真正玳瑁发夹和一把手制石灰白颜色的骨质蓖子。蓖齿细得就像棉布纬纱一样。篦齿根部还有细微的影纹,有虱卵,也许是虱子,是南下来夹在里面的。其它就没有什么了,公寓一如当初我租用时那样,没有变化,坐落在圣伯努瓦街上。四十五年中只有半个月时间有过一次变化(在我戒酒治疗之后)。对我来说,所谓变化也仅仅是在中心轴上稍稍转动了一下。几扇窗方向有变动,墙壁方位也动了动。这么一动就不再真正是原有的同一座公寓了,宁可说是同一座公寓转了转身。这一动,非同小可,因为,这是一次视觉上数学精确性,一种逻辑性的展示。房屋所有的门窗都比照中心轴按其必然,按照应遵守的度,保证一切既同又异,作了一次调动。不允许有任何细节变动过甚或者不足。一切都不允许有遗漏,也不允许有忽视,任何差异都须与建筑师图样精确度相符合。像浴室内部墙壁直角相交,现在改为略呈锐角形状。视野,现在是好极了,外部世界一览无遗,可以往复眺望。我从对着天井的几扇窗往外面看出去,也发生了变化,看到的是哪一部分空间恍惚间也难以看清。现在,沿着许多屋顶都出现了露台。

  还有许多家具,其中有一些是以前,几年以前,我看到的,可是我相信我虽然看到君子,认为君子“心有是焉”,“志有善焉”,“以通物为美”,,但是忘了,另外有一些我却从来不曾看到过。同样,还有一些人,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就是曾经买下我住的这座公寓的人。那是一些约旦地区的商人,身穿贾拉巴①,他们曾坐在那张红躺椅上,红躺椅结果至今还在。不过,红躺椅放在我房间的壁炉前,置放在这里并不好,不过,红躺椅放在我房间的壁炉前,置放在这里并不好,我想,它一定是一直期待安放在一个更好的地方用得其所。我么,我本来也应该给它找到一个好地方才是。

  ①贾拉巴,阿拉伯人穿的有风帽的长袍。

  所有这些用物并非一夜之间亡失不见的。第一个消失不见的就是那张红躺椅,它原属于我的一个朋友,乔治埃特·德·科尔米斯所有,在战时她寄存在我家里的。她当时住在埃克斯…昂…普罗旺斯,大概在1950年到1955年间,她才把它取回带走。








圆石

  有一天,我发现一块磨成圆形的石块,上面有劲挺笔直刀刻的签名,形成一个无尖角的三角形。圆形放在垃圾箱上,是到这里来修葺地下室墙壁的葡萄牙工人放在那里的。他们有意把它放在那个地方,意思是看谁对它感兴趣让他拿去,所以被我发现了。我把这块石头拿到厨房放到桌上。我又下楼去,好像看到还有那样一块圆石。果然还有一块,比第一块琢得更好、更为精确,可以看得出,这块圆石中间是穿孔的,侧面同样还有一个洞眼露出在外。洞口上另外还磨出滑槽,上面肯定可以盖上一个木盖,木盖是不在了。第一块圆石除有一小块磨光的地方刻有签名外,原来的形状保持未变。第二块圆石没有第一块圆石那么大。第二块圆周大小正好可以放在第一块圆石之上。两块圆石接合起来可以来回转动。我把它左看右看竟看了一夜。这两块圆石原来出自圣洛朗修道院,沿修道院向下行可以通到塞纳河陡峭的河岸。有一天,我把它拿给米歇尔·莱里去看①,他也不知道这东西从前是做什么用的。依他说,是研磨某类种子或果实用来榨油的,油就从侧面洞眼中流出,不过也不能肯定。我因为想到黑死病②,我把它洗了又洗,洗了好多遍。

  ①米歇尔·莱里(1901…?),法国人种学家、作家,曾参加超现实主义运动,著有诗集、文论等。

  ②这两块国石出自圣洛朗修道院,应是中世纪之物,因此想到当时黑死病肆虐。








衣橱

  这是路易十五时期农家常用的衣橱,我在第六区①一家古董商那里买来的,那时我大概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正好拿到《太平洋大堤》一笔版税。这架衣橱在我家差不多有十年了,这时——有一天夜里——我和许多女人一样,整理我的衣物这一类东西——我现在已记不得是为什么,我把衣橱几个抽屉抽出一个抽屉,放到地上。一件衣服从暗处掉了出来,原来这件衣服夹在衣橱抽屉与衣橱板壁中间就从这里脱落出来。衣服白色已经发黄,还有光泽,上面有一块块淡红色斑点,皱得就像一张揉皱的纸一样。是一件农妇穿的那种卡拉科,女人穿的内衣,领口四周打出皱褶,还镶着一条小花边。是上等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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