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惊昆仑-王度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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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惊昆仑-王度庐-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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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德春让江小鹤落座,他挺著大肚子又是出屋去,站在屏门喊了一声,然后再回到屋里,就说:“我家里只有我和你嫂子,你嫂子是我去年才由窑子里接出来的。我这里就用著一个婆子,连做饭带干粗活,还有一个伙计老鲁,他是由镖店拨来的。”
  这时他家里使用的那个婆子,端著茶壶茶碗由屏门里走出来,才进屋要倒茶,焦德春就摆手说:“搁下!搁下!我们不喝茶,快把酒熬了拿来,把那咸鸡蛋拿几个来!”婆子又出屋去了。
  这里焦德春的黑脸上现出一点愁色,他说:“兄弟,你今天闯下了祸!”
  江小鹤瞪著眼晴说:“大哥,你说我闯下甚么祸!莫非因为刚才我打了那个人,他还有甚么来历吗?我不怕他呀!”
  焦德春连连摆手,说:“不是那么说!老弟,你虽然年纪小,可是你也由陕南闯到这里来了,江湖上的事你不能不懂。俗语说:‘斗官不门吏!’又说:‘宁砍好汉子十刀,不瞪坏汉子一眼。’刚才你砍伤了那个姓程的,不但是个吏,并且还是个坏汉子。”
  江小鹤忿忿地问:“他是干甚么的?”
  焦德春说:“他是府台衙门的、专营收发钱粮,很阔!在府台的眼前最红,阆中府谁都知道衙门有个程八爷。”
  江小鹤又问:“他会点武艺吗?”
  焦德春说:“怎么不会,巴州花拳李连胜的徒弟,在江湖上的朋友也很多。你出去打听打听,只要认得程八爷的,没有一个不知道程八爷是文武全才!”
  江小鹤哼哼地冷笑,说:“谁管他全才不全才,文的我斗不过他,武的我倒要跟他干一斡。等他伤好了的,他不找我来,我就找他去!”
  焦德春又连连摆手说:“那合不著!”
  这时那婆子已把酒和两盘酒菜送过来,焦德春就给江小鹤斟了一杯酒,笑著说:“你先喝!”
  小鹤接过来就一口饮干,然后自己又去斟。
  焦德春就夸赞道:“好酒量!”又说:“兄弟,咱们一见如故,我说话太直,你可别见怪。若论武艺,论胆气,像兄弟你这样的真少有,可是经验阅历你老弟还差著点,这就因为你到底是年轻。譬如今天那个程八,那是万也惹不得的。他天天在美人巷逛,嫖姑娘都不花钱,阆中府的人没有一个不怕他。你今天把他砍伤了,他一定不能甘心,说不定几时就弄个小手段,把你抓到衙门去,到那时你不是干吃亏吗?”
  江小鹤一听这话,他却未免有点害怕,因为在宣汉县他领教过,屁股上挨过板子。他知道堂上的官儿多半不讲理,当下他就手擎著酒杯有点发怔。焦德春又说:“老弟你想,咱们跟他斗得了吗?他是个坏汉,比不得江湖英雄,硬碰硬,拳头对拳头,刀对刀,那倒不要紧!”
  江小鹤把酒杯向桌上一摔说:“我走啦!”
  焦德春摇头说:“你走也不行!除非你离开川北,他在外面的朋友也不少,耳风很快,到处都能暗算你。再说,你今天跟他打架的地方是美人巷,窑子里出的事传得最快,不到两天,上江下江全都知道了。人家不说你走,却说你跑啦,连我的面上都不好看!”
  江小鹤气忿忿地说:“那大哥你就别管,我等著他,不容他派官人来捉我,我就跟他拼一下子!”
  焦德春摇头说:“跟那样的坏东西拼命更合不著。我有一个办法,你就先住在我这里,别出门,也别到镖店里去。在里院我给你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我在江湖上闯了这些年,颇挣下一些钱财,我的家里人口又单,我又常常在柜下照料买卖,应酬朋友,没工夫照料家里的事。前几天,天天夜里闹贼,东西倒没丢甚么。可是,你嫂子非常害怕,我要找个别人来,又处处不方便,所以求求老弟你住在这里,一来躲避躲避程八,二来你给我照应照应门户……”
  焦德春才说到这里,江小鹤就非常不高兴,心说:原来你跟我交朋友叫我给你看家呀!
  焦德春又给小鹤斟了一杯酒,又接著说:“一两天内我去找程八,也不是替你向他赔罪,我得跟他说明白了,叫他知道你的来历,我想他若晓得了你的来历一定也得讲点交情。然后等他好了,我摆一桌筵席,叫你们两人见见面,今天这场事就算过去了,你也就算白砍伤了他了。以后爱跟他交就交,不爱跟他交就别理他,反正你来到这里是投阆中侠来的,非得见了阆中侠你才走。在这里,别的朋友都在其次,我们只要不必得罪人就是了,老弟,你觉著我这话对不对?”
  小鹤又喝了一口酒,就点头说:“好,就依著你,可是我只能在你这裹住个四五天。以后你若天天拦住我不叫我出门,那我可受不了!”
  焦德春说:“连四五天都不到,今天我就去看程八,明后天就能给你们说合了。”
  小鹤点头说:“好吧!事情就由著你办了,咱们先喝酒吧!”
  于是,二人又高谈畅饮,焦德春并把他在江湖上所作的得意事情,向小鹤说出几件来,然后又谈阆中侠徐麟。
  江小鹤就觉出这金甲神焦德春对于徐麟的武艺和名望自然是非常钦佩,承认他是一点也比不上,可是对于徐麟的性情,焦德春却十分不赞成。看那样子,他二人并无深交,还像有过意见。
  焦德春的酒量也不小,随谈随饮,他那张滚圆的大黑脸渐渐变成紫红的了,仿佛一个大血球似的。
  小鹤是早晨跟短刀杨先泰在酒楼上喝过的,打过了一场架之后,酒还没有全醒。旧酒加上新酒,不由得他就有点头昏眼晕。
  少时那婆子又送上来菜饭,二人都吃不下去多少,焦德春就站起身来,问说:“老弟,你吃完了没有?走!到里院我带著你见见你嫂子去!”
  又摸摸胡子,挺著大肚子笑说:“你一瞧就知道了,你嫂子真是个美人儿。她在美人巷的时候,外号叫赛嫦娥,真有不少人跟我争过,可是结果落在我的手里了。”又说:“我可也花了不少钱,花的钱,娶十个婆娘也娶啦!哈哈!”
  两个醉鬼歪歪斜斜地出了屋子往里院去。里院是三合房,北屋三间东西各两间,西屋大概是厨房,由窗里冒出烟来。
  焦德春拉著江小鹤进到北房内,由江小鹤的醉眼去看,这屋里摆著这红的绿的,仿佛比美人巷窑子里的那间屋子还漂亮。
  焦德春短著舌头说:“喂!屋里的!你出来见见咱们老兄弟!”
  里屋一声娇细的应声,红帘一掀,走出个二十来岁的俊俏美人,穿著红袄儿、绿裤子,周身镶著缎边;脸上胭脂压著粉,又红又白,像是桃花,可是比桃花还会笑;头上刷著许多油,亮得叫小鹤眼乱;耳下一对金坠子,乱摇乱摆。
  焦德春有点儿发迷,喷著许多酒气,向他的老婆嫦娥说:“你来见见。这是咱兄弟江小鹤,由陕南新来的,我请他住在咱们家,贼人要是知道,他决不敢再来了,因为你别瞧江兄弟年小,本领可比我们都强!”
  那赛娣娥一听,脸上故意作出笑容,说:“暧呀!那么好极啦!真的……”
  她作出惊恐的样子对小鹤说:“你大哥时常在柜上,夜里就是我带著婆子睡。从上月就闹贼,一到三更天后,上房的瓦总是响。起先我还以为是猫,因为我没丢了甚么东西,我也就没有声张。有一天你大哥晚上回来,他可真瞧见了,房上趴著一个大汉子,可是一瞧见他来,就吓跑了!”
  江小鹤心说:这真怪,这个贼他既不偷东西,可到这房上趴著干甚么来呢?
  旁边金甲神焦德春听他老婆提到了闹贼的事,他那张醉脸上越发红中透紫,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忿忿地说:“那个贼敢到我这里搅闹,是瞧不起我金甲神!这件事我又不能跟别人去说,叫别人知道了,跟我镖店的字号都有损!”
  赛嫦娥脸上一红,撇著红嘴唇说:“你是保镖的吗?连你自己的家都保不住了!”
  焦德春拍著江小鹤的肩膀,恳托说:“老弟你千万帮我这个忙!先在我家里住几天!”
  江小鹤点头说:“好吧!有我,他甚么贼也不敢来!”又说:“你得给我预备一件兵器。”
  焦德春点头,连说:“有,有,我回头就全给你预备好了。今天晚上柜上大概也没有甚么事,咱们还得喝一点呢!”他随领著小鹤到屋里,小鹤一看自己放在福立镖店的行李,已全都搬了来,连刚才与程八交手时所用的朴刀也连鞘拿来了。
  江小鹤醉得有点站不住,一瞧见床铺,他就倒头躺下。
  焦德春点头说:“好,老弟你先睡个觉,晚上好有精神拿贼!”
  他叫那个男仆给小鹤盖上被褥,就回到老婆屋里睡午觉去了。
  江小鹤身子一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及至醒来,窗上的阳光只留著一角。
  天色不早了,小鹤的醉意也都消失,心里倒还记得上午的事,暗想:不知那程八到底有多大势力,他真要把我抓在衙门里,那可糟了。他们做官儿的都彼此通气,倘若知道我在宣汉干的那事,那岂不更糟了?又想,焦德春不是好朋友,他这么拉拢我,原是叫我给防贼,可是我也得施展几手儿,给他们阆中府的人看一看!晚饭时,焦德春由柜上回来,又与江小鹤在一起吃饭饮酒,他就说:“阆中侠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一定带著你去见他。”
  又说:“今天早晨你把程八砍的那一刀真不轻!后来由美人巷窑子里还是抬著回去的。刚才府台衙头的两个班头,到柜上去见我,问你的来历和住处,那光景是立刻就要抓你,可是被我给拦住了。我说,都是自家人,等程八爷腿好了,甚么事都好办,你们先给我留个面子。我又给了他们每人五钱银子,才算打发走。暂时倒不至于有甚么事了,可是这几天你还是别出门才好,留神那程八再使别的法子!”
  江小鹤冷笑道:“只要他不叫官人抓我,别的法子我就都不怕了!”
  焦德春又举杯劝小鹤饮酒,小鹤摆手说:“我不喝了,今晚我还得给你防贼呢!”
  焦德春笑著,说:“有你替我照看著家里的事,我就可以放心到柜上去了。本来我开著这么大的镖店,无论早晚都得亲自照料著,净在家里看守老婆也不行啦!”说毕哈哈大笑,饮了一杯酒就走了。
  这里江小鹤吃完了饭,杯盘由那男仆撤去,少时外面的天色黑了,屋内掌上灯。小鹤因为白天睡了一大觉,此时他的精神焕发,把腰带系一系,挽上袖头,刷地将刀自鞘内抽出,向怀中一抱,然后挺著胸脯走出屋来。
  仰面一看,星斗繁密,微有月光,东房四房北房全都有灯。江小鹤把钢刀嗖地一抖,寒光映月,他脚踏著连环,就在院中走了一趟昆仑刀法。心说:只要贼人来了,我非得砍他几刀不可!于是又来到北房前,嗖地耸身一跳,跳得离房檐不远,又咕咚一声跌了下来了,屁股坐在地下,挺疼,但是手中的刀倒没有撒手。
  此时北屋里的女人惊讶地问:“暧哟!是谁呀?”
  江小鹤气哼哼地说:“是我!嫂子你别害怕!”
  心里却十分惭愧。暗想,不行,我的本事还差得多,今晚恐怕连贼也捉不了!但他不服气,把手中的刀插在背上,然后纵身又向房上去蹿,两只手就将屋檐抓住,顾不得有声音没有,赶紧往上去爬,身子倒是已然爬在房子上了,可是两脚使劲一蹬,哗啦叮当一声,又蹬下几片瓦来,下面屋里的女人又惊叫了一声。
  江小鹤心中真生气,就拍下钢刀,索性坐在房上,心说:我就在这儿等著,看那贼来不来?
  这时,街上打了初更,江小鹤在房上由初更直等到天亮,他都要躺在房瓦上睡了,可是连个贼影子也没有,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懊恼,“咕咚”一声跳下房去,进到东屋就睡。直睡到吃午饭的时候,此时金甲神焦德春已由柜上回来。又与江小鹤在一起吃用午饭,但江小鹤仍然不敢多饮酒。
  焦德春听说昨天小鹤在房上等了一夜,贼人并没有来,他就说:“一定是贼人知道你在这里,他震于你的威名,不敢来了!”
  小鹤却脸上红了红,心中不胜惭愧。
  饭后,焦德春又到柜上去了。江小鹤就把街门闭上,他在院里练蹿房。练跌下来再蹿,蹿上去又跳下来,屋瓦踢下来好几块,吓得那女仆都不敢到北屋里去。北房里的赛嫦娥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她撇著嘴笑,又放下窗帘,在屋里哼著她在窑子里所学的小曲。
  江小鹤是甚么事也不干,只是练习蹿房,练过十几回之后,居然大有进步,心中稍稍安慰了一点,便回到房里去睡觉。
  到晚间,焦德春没回来,江小鹤一个人吃的晚饭。饭后又擦擦刀,然后出屋,将刀插在背后,仍然练蹿房。屋里的赛嫦娥现在不笑了,也不唱了,却低声骂起来。她骂的都是窑子里的极村野的话,再加上她那含糊不清,像山喜鹊似的口音,江小鹤一句也没听懂,便也毫不介意。由上跳,由下蹿上,如此练了七八回,小鹤又觉著累了,便又坐在瓦上。
  此时天色又黑了,但今宵的月色却比昨宵明朗,星星也显著少了。下面,东房里没有点灯,西房里起先有灯光,可是过了二更,灯光就灭了,大概那仆妇已睡觉了。
  北房里,灯光始终是那么明亮,赛嫦娥一个人在屋中弹起琵琶来了,越弹声越大,越好听,江小鹤听得入神,竟忘记了自己是在房上。心里并想著,到底是美人巷出来的婆娘,手儿能干,还会弹这个玩艺,可惜她还不会唱。要是将阿鸾找来,叫她唱唱山歌,那才更好听呢!
  想起来了阿鸾,心里仿佛又有一阵难过,心说:钱我现在是有了,马匹衣服也齐备,回到家里不至有人瞧不起我,可就是一样,武艺没有学成,怎能回家去报仇、娶媳妇呢!
  因此又盼著阆中侠徐麟快些回来,会会他,也看他配作自己的师父不配。他若不配,那自己就离开阆中,再到江湖上去闯,寻寻那蜀中龙,再拜他为师。在房上坐得觉著屁股疼,便侧卧在房上,手抱著刀,脸望著房下。
  此时不知不觉已敲过了三鼓,北房里赛嫦娥此时还没有睡。她那琵琶弹一会,停一会,并仿佛她会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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